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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馆娃宫的建设已经过半时,西施向夫差提出,可以在王宫中也新建一个漂亮的园林。西施将她想象中的那片园林说得栩栩如生美不胜收,夫差听得入了迷,当场就拍板同意了。夫差说,那就建吧,王宫里也应该有你的响屐舞,哪怕你只是踩着铃铛,在那片园林里随意地走一走。

    得知消息的当天,洛襄就去了南市的绸布铺,她在范蠡的眼里展开了一张宫中地界的羊皮图。范蠡的手指在地图上来来回回走了一遭,最后他将目光停留在那片空旷的骑射场上,他对洛襄说,告诉西施,新的园林就建在这里。洛襄看着那片空地,心中突然不免想起了甘纪,她记得自己在宫中第一次见到甘纪,也就是在那片杂草丛生的骑射场上。那时候,风胡乱地吹着,吹乱了甘纪和洛襄的视线。

    几天后,西施策马奔腾在那片广阔的骑射场上,她胯下骑着昂扬的昆仑。昆仑抬起头,双目炯炯有神,它在风中驮着西施,马鬃飞扬,马蹄欢畅。夫差坐在另一匹马上,他就那样远远地看着西施,双眼眯成一条线,看见此时马背上的西施是一只自由的鸟。这时候,一只黑色的鹰从空中掠过,切割了头顶的一片云。西施盯着它,并没有让昆仑减速,她在抖动的马背上不慌不忙地搭弓,箭羽飞出时,直接射向了老鹰的喉咙。老鹰看见了那支箭,它慌张地犹豫了一阵,还没有来得及惨叫一声,就笔直掉落在了夫差的跟前。

    夫差看见自己的马腿前扬起一片灰尘,那是刚刚坠落下来的老鹰。飞扬的灰尘被风收起,夫差顿时感觉,这个清爽的秋天特别的干净利落。

    西施让昆仑停下,昆仑欢快地叫了一声。在昆仑一步步踢踏行走的马背上,西施望着深扎进老鹰喉咙的那只箭,对夫差说,就是它,那一年差点要了兔子子归的命。夫差笑了,他忍不住看着西施胯下的昆仑,没想到昆仑现在会是如此的乖顺,他那时真想跟西施换一匹马。

    那天,西施又想起了子山,她对夫差说,子山是在山野间荡来荡去的一只猿,他现在或许已经老了。在夫差羡慕又向往的目光里,西施渐渐地安静下来。她后来恍惚看见一个目光坚毅的男子,男子将脱下的衣裳胡乱地扎在腰间,他举着两把柴刀,正用它砍去眼前那些挡路的藤条。然后在一处更加幽深茂密的山林里,男子的柴刀挥了出去,溅出的血光中,他砍断了一条树枝那么粗的毒蛇。他捧起那条没有蛇头的断蛇,仰头直接喝下了喷洒出的蛇血。也就是在男子仰头的那一刻,西施终于看清,原来那是自己的弟弟施夷青,施夷青已经长成一个堂堂的男子。

    骑射场上,风吹得更加猛烈。风好像是吹自越国,西施差点就掉出了两行泪。她后来望着视线中的那片疾风劲草,毫不犹豫地对夫差说,我就喜欢这里!以后要建成的园林,我希望它是叫若耶宫!

    夫差此时看见,骑射场头顶的风突然停了下来,它们象是停在了西施的脚下。

    但是一年四季刮风的骑射场是注定不能安宁的。建造若耶宫的消息在朝堂内外传出后,颜王后那天在床榻前撕裂了一块擦手的巾布。她抬手打翻了端在侍女手里的洗手盂,汤水泼溅出的那一刻,又怒不可遏地说,简直就是猖狂!

    夫差前去视察衎沟即将完工现场的当天夜里,芸妃的尸体在一间破旧的厢房里被发现。芸妃挂在房梁上,颜王后推门进去后,看见她吊在一截丝带中,在随后涌进的夜风里幽怨地晃来晃去。芸妃晃动的时候,房梁也跟随着她吱吖作响。

    颜王后命人抬下芸妃。剪断那截丝带后,她即刻抓到眼前看了很久,然后才说,我记得这段丝带,它是西施的。你们是否记得,那次在欢迎齐国鲍缺将军的宴席上,那个不要脸的就是挂着这段丝带得意洋洋地漂浮在半空中。王后盯着现场每一个人的脸,又说,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她竟然毒死芸妃,将她挂到房梁上,让人以为芸妃是在冷宫中郁郁自杀。

    西施没过多久就被一群宦官推了进来,她看见阴冷的地上一片潮湿,但却不是血。西施说,王后,这事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王后却笑了,她说,有没有关系,上刑后自然就会知道。王后随即挥了挥手,等候已久的侍卫便不由分说地将西施捆绑起来。

    正如木槿所料,芸妃的死去,从头到尾完全是王后的一手操办。王后那天将芸妃叫到跟前,说在西施的巧言令色下,夫差即将下令处死芸妃的全家。芸妃惊吓得颤抖不止,她知道如今自己的命运势同一棵草,总有人可以随意将她拔去。王后叹了一口气,满是怜悯地说,我替你想过了,既然如此,还不如自我了断,一来可以保全家人,二来我可以将致你死去的罪责全盘推到西施的身上,也算是为你报了这段冤仇。芸妃战战兢兢地站立在这个阴雨绵绵的午后,考虑了很久,她问王后,西施真的这么恶毒,大王也真的狠心杀死我全家吗?

    王后端在手里的杯子晃动了一下,她从杯口处迟疑地将眼抬起,目光细密地看向芸妃,说,你想多了,哪怕西施不这样恶毒,说不定我也会向大王这么建议。总之,这事情已经定了。

    芸妃的眼泪即刻掉了下来,她什么都明白了,所以也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王后放下杯子,从身后掏出了那截丝带。芸妃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从容地接过丝带后,她不禁想起那年和王后去木屋里第一次见到西施时的情景。那次王后对西施说,什么都是我的,就连你踩在脚下的泥也是我的。你最好什么也别想,想了也白想。

    什么也别想,想了也白想,芸妃在心里念叨着王后的这句话,觉得这么多年,自己就像挂在王后嘴角的一个笑话。然后她咬着嘴唇,仿佛是如释重负地对王后说,姐,我听你的。

    王后终于笑了,她说,这就对了。

    西施被绑,洛襄第一时间找到了甘纪。洛襄说,怎么办?西施是被陷害的,她肚里已经有了大王的孩子。甘纪二话不说,骑上门口那匹快马,直接往衎沟的方向驰去。

    但是夫差还是迟了一步,等他赶到关押犯人的大牢时,接受过严刑的西施已经奄奄一息,身下是一滩慢慢化开来的血。西施挣扎着想要坐起,她十分艰难地对夫差说了一句,对不起大王,孩子已经没了。

    芸妃暴死的真相很快就被查清,她的血是干净的,并没有中毒。身上也没有发现被击打的痕迹,所以直接的死因就是窒息。召进宫来的法医令史官告诉夫差,芸妃僵硬的舌头原本是吐在外面,但后来被人强行给塞了回去,所以舌头上反而有被挤推的伤痕。可是令史又无法解释,既然按他的推理,芸妃是上吊自杀,那现场为何却没有发现登高的器具?

    这天的后来,洛襄提醒令史,现场曾发现有一滩水。洛襄说,芸妃会不会是踩着一块冰上吊的?但是等众人赶到时,冰已经融化了。

    夫差盯着令史的脸,说,去内侍监问一问,那里的冰鉴有没有少了。

    洛襄陪着令史从内侍监回来时,令史看着自己的脚下,忐忐忑忑地说,冰鉴曾经少了一个,是王后的侍女借走的。归还的时候,里面的冰块已经没了。

    夫差回头,立刻对伯嚭说,传我的令,把王后给绑了。

    伯嚭摇摇晃晃地不敢离去,他觉得很多事情一下子变得很乱,然后支支吾吾的什么也没说清。夫差于是对他吼了一声,快去!

    伯嚭推开门,看见这个季节的两片叶子在他眼里掉落下来。一路上,伯嚭紧赶慢赶,不停地抬起袖子擦汗,令他感觉奇怪的是,这个原本已经透凉的秋夜,怎么会突然之间这么炎热。然后他又发现,自己刚才竟然走错了方向。

    王后被废的消息当晚传到了伍子胥的耳里,伍子胥第二天就去夫差面前百般阻拦,但他阻拦的不是废后,而是对若耶宫的建造。伍子胥觉得,这样的情势下,再去无谓地提及王后和西施已经没有意义。他把什么话都给说尽了,意思无非是,骑射场乃宫中不可或缺的要地,大王放弃每日必思进取的武训,却要将强弓劲弩的场所改建成一片软绵绵的莺歌燕舞之地,这等于是颓废斗志,松垮了图霸之心。

    夫差当即把伍子胥的话给挡了回去。他说大将军,我正要跟你说说图霸的事情,衎沟不日之内即可完工,你的那些钩拒也不需要再送去太湖,和甘纪一起,带着你的水师,直接去衎沟练兵吧。

    夫差的意思很明白,吴国欲图称霸,应该剑指更为广阔的北方和中原。

    伍子胥惊愕地望着夫差,他之前一直这样劝诫:吴有越,腹心之疾;齐于吴,疥疭也。但事实证明,夫差他什么也没听进去。而夫差现在说的却是,将军不要犹豫了,去衎沟吧,让我在那里听见战鼓雷鸣,士兵呐喊的声音。

    伍子胥的心情和这个秋天里残缺的落叶一般低沉,他也想呐喊一次。但在回去的路上,伍子胥便知道,作为一个先王托孤的大将,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因为他看见,从灵岩山上馆娃宫建设现场撤下来的一批越国工匠,此时已经浩浩荡荡地进驻了骑射场。伍子胥茫然地看着骑射场上刮来刮去的风,风将他的长发吹得一片凌乱,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火冒三丈,但到了后来,闻听那些践踏着骑射场的工匠们面对场地指指点点的声音,他竟然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在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笑声中拂袖而去。

    齐国的鲍缺将军再次来到吴国,是因为太后的八十大寿。那次,鲍缺给夫差的母亲送来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鲍缺先是去了伍子胥的府上,他托着那颗夜明珠在伍极的眼前晃来晃去。因为是在白天,伍极觉得夜明珠也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但鲍缺后来弓着身子,牵着伍极的手躲到了一张高脚床的床底,等到他再次将手掌松开时,夜明珠在黑暗中绽放出的光芒便将伍极眼前的世界照耀成一通无比闪亮的碧绿。伍极特别惊奇,忍不住哇的叫了一声。

    夜明珠据说是在齐国烟雨朦胧的蓬莱岛礁上生成的,伍极后来思考了很久,终于捧出那颗心爱的海螺号对鲍缺说,这样吧,将军,我跟你换。

    鲍缺惊讶地看着伍子胥,噗嗤一声笑了。

    伍子胥一把夺过伍极手中的海螺,将它扔到了一边。他气汹汹地说,你真让我伤心,怎么就和伯聪一样傻。看来吴国真的没有多少希望。

    庆贺太后寿辰的酒席就安排在这天夜里。此前,太后抚摸着鲍缺呈上的夜明珠喜不胜收,但她最后却让人将夜明珠镶嵌在了夫差的王冠上。太后对夫差说,今晚来了那么多的各国使者,闪亮的应该是你。

    那天的酒席上,夫差和各国的使者侃侃而谈地说起了衎沟。他命人取来衎沟建设的羊皮图纸,展开后说,这条水系的建成,必将为沿途各地的通商带来极大的便利,而吴国和北方各国的交往从此也将更为紧密。

    夫差意兴饱满地与人交谈甚欢时,西施在祝寿的人群中见到了范蠡。但范蠡此时却像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他全然没有觉察到西施流连的目光。西施只是看见,范蠡走到鲍缺的身前,目光闪烁地和他耳语了几句。

    那天洛襄也在现场,她记得酒过三巡后,席中有人提议见识一下齐国送来的夜明珠,夫差于是爽快地答应了。全场的灯火被灭了下去,夫差接过王冠将它戴上时,那样灿烂的碧绿,便在黑暗中闪耀得一览无余。

    可是就在一片交口称赞中,从殿外射进的一支箭却划破黑暗,笔直飞向了夫差的王冠。夫差一个闪躲,抱住西施,身子猛地俯冲了下去。西施听见夫差急急的喘息声,夫差说,躺着不要动。

    一片混乱中,甘纪第一个拔出剑。他紧紧地护卫在落襄身前,并且昂然叫出一声,抓刺客!

    灯火重新被点亮时,所有跌撞在一起的宾客都被吓出一身冷汗。夫差后来发现,桌榻上的那张衎沟羊皮图纸已经被人卷走,但他并没有声张,只是对西施笑了笑,说,虚惊一场。

    这天的酒席不欢而散。夜里,甘纪前来向夫差禀报,追踪刺客的队伍一直赶到了东门外的一条小巷里,但目标最终却消失了。甘纪并且说,那条小巷里有一间客栈,住的是齐国的使团。夫差闭上眼睛,想了想,说,此事不用声张。

    夫差后来在床榻上将夜明珠送给了惊魂未定的西施,他紧紧地抱着西施说,一切都过去了,什么也不用再想。西施贴着夫差的身子,很长时间里都难以入眠。事实上,西施想的是,那支箭肯定和范蠡脱不了干系,而她那时就站在夫差的身边,一旦黑暗中的弓箭手有什么闪失,那支箭很有可能就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西施捧着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又聆听着夫差微微的鼾声,却始终睁眼看着漆黑的眼前。想起夫差那时舍了性命般地猛地将自己推倒,而镇定自若的范蠡却像是远远地置身事外,西施开始觉得,记忆中的范蠡的那张脸,在这个一片嘈杂又险象环生的暗夜里,竟然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

    齐国使团即将离开吴国的那天,鲍缺怂恿伍极跟他再去一趟齐国。伍极满眼期盼地看着伍子胥,又不停地给父亲梳头。伍子胥最终答应了。事实上,伍子胥那时想的是,吴国这几年一系列的松弛,早已让越国复苏的军队开始虎视眈眈。吴越两国再一次的战火,已经烧在了路上。

    若耶宫的开工典礼是在一个霞光万丈的黄昏。在落襄的建议下,西施派人去南市的街铺上给工匠们买下了好多犒劳的酒。酒装在一个个巨大的木桶里,搬上马车后洋洋洒洒地运去了骑射场。骑射场上已经搭起成片的木棚,那是工匠们的起居场所。木棚外点起了一丛丛的篝火,西施在抖动的篝火间看见,那些故乡的工匠们打开酒桶,舀起一瓢一瓢淡红色的酒液,直接倒进了嘴里。而没过多久,这些不胜酒力的工匠们就在美酒的芳香中醉眼迷离了。

    但是西施不会想到,就在她和木槿离开后的不久,那些瘫睡在地上的工匠们便一个个精神抖擞地站起,他们来不及拍去身上的尘土,直接将那几个酒桶搬进了木棚里。事实上,这些酒桶都是有隔层的,将酒倒出后,拆去中间的隔板,一排排的铁锹就在工匠们的眼里呈现了出来。做工精良的铁锹是鲍三春他们在铸铺里昼夜不息地打造的,越后那天对鲍三春说,实话告诉你,我们要在吴宫里挖地道,很长的地道,一直延伸到宫外的地道。

    鲍三春说,宫外是在哪里?

    越后却并没有回答,只是笑着说,赶紧开始吧。

    洛襄是在这天的半夜孤身来到了骑射场,她看见那些篝火依旧熊熊地燃烧着,而木柴的噼啪炸响中,却隐隐传来铁锹头穿透进泥土层的声音。洛襄是知道范蠡的这个计谋的,只是她将此消息对西施作了隐瞒。范蠡那天对洛襄说,近来西施传出的木鹊有所减少,她竟然连衎沟完工的消息也给漏了。范蠡说,我有点替西施担心。

    洛襄一直凝望着风中吐舌的篝火,有一阵子,她仿佛觉得踩在脚底的泥层正变得越来越薄。她想,打造这批铁锹的鲍三春已经回去,既然如此,自己还在吴国等什么呢?难道是等候一场势必燃起的战火吗?但是没有范蠡的指示,洛襄又必须留在吴国。洛襄后来想,其实自己也未必是真想回去,因为不可否认,她现在已经每天都想要看到甘纪。洛襄突然觉得,如今真正回不去越国的,反而是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