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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勾践的最后一次卧薪尝胆是在一个春天的深夜,从会稽山上绵延飘来的细雨真的是细如发丝。因为没有了陨石,勾践现在是扶着一把梯子从柴堆上攀爬下。幽羊这时还是坐在那个蒲草团上,她闭着眼睛说,今夜本来应该有月光。

    勾践感觉窗外的细雨飘到了脸上,深夜有点凉。他问幽羊,是不是真的要打了?

    再不打,你我都快要风干老死了。幽羊说,这一次,要么就战死,要么就彻底灭了吴。幽羊这天的手中多出了一柄剑,勾践知道,那就是睚眦剑。幽羊现在除了吃饭拿起筷子,其余的时间里都一刻不停地捧着睚眦。

    幽羊挥起睚眦,睚眦闪了一道光,切断一截胆敢冒犯过来的轻飘飘的雨丝。幽羊这才说,这回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也死了。如果你活着,那么,回来以后我替你尝一次这颗苦胆。然后我们就把它给扔了,扔给山上的野狼,从此以后就不用再记挂那些苦胆一样的岁月。

    投醪河那时候还不叫投醪河,而是叫劳师泽,它不是很长,也不是很宽,但它和所有的河水一样,能在晴朗的夜晚捧出一弯月亮。闻听越国的将士正要整装待发,心急的战马已经等不及离别号角的吹响,那天呼呼的风声里,会稽城的百姓在一位德高望重的白发老者的带领下,给勾践送来了一坛越地的黄酒。黄酒从文种的手里递给了范蠡,又从范蠡那里递给了勾践。勾践沉沉地捧着那坛酒,没想到它的分量竟然有那么重。他站到投醪河的上游,对着头顶的月光跪下身子,又仔细启开坛子的封口,让那些浓郁的酒香尽情地蒸腾出。勾践叫了一声,所有越国的将士们,今夜喝下这碗酒,就不要再回头。

    勾践那天将黄酒一滴不剩地倒入了投醪河,投醪河的河水似乎被灌醉了,它们奔腾着往下游赶去。下游是等候着的将士,将士俯身,每人从河中舀起一瓢,倒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他们将木瓢扔下,举着拳头一次次高呼起:三千越甲可吞吴!越甲三千踏平吴!

    周元王三年,吴越的最终一战就是姑苏城的围困战。那一年,越国黑压压的部队在姑苏城外猛攻。刀剑斧钺齐上,直插天际的云梯倒下了一排又一排,空中的箭羽流星一般你追我赶,血流真的是漫山遍野。姑苏城东门的城墙上,伍子胥挂在那里的两颗眼珠只剩下一点点收缩的皮,他已经看不见,两军交战时,至少有三名吴国的大将已经被越国的军队砍成了一堆烂泥浆。越国的八名将军手持鲍三春打造的那八柄利剑,削铁如泥,遇血不沾。

    夫差最后命令吴国收缩战线,改为以守为主,将士们于是紧闭城门,不再出城迎战。但是夫差站在城头,依旧看见越国疯狂的将士如同蚂蚁一般涌来,那时候阿布对他说,大王,越国攻城的士兵起码是我们守城的三倍。夫差喝了一碗酒,一步踩到垛堞上说,三倍又如何,吴国从来就不怕,怕死的不是吴国。夫差随后下令,谁能射中城墙下的勾践,赏良田千顷。夫差说,一个给我养了三年马的,给我尝粪问疾的懦夫,如今竟敢这么嚣张。

    城墙上的箭羽如同蝗虫一样飞了出去,它们只瞄准勾践。

    勾践一直披挂,站在一辆战车上,他首当其冲,大声叫喊着一个字:杀。但是这个勾践其实是乔装打扮的,越后和范蠡不允许真正的勾践有任何危险。他们知道,只要有勾践的影子站在中军,那就能鼓舞起源源不断的士气。假的勾践最终被射中,他被拖回一辆马车时,听见真正的大王躲在车厢里对手下说,他现在死去也值得了,因为夫差的箭也没剩下多少了。假勾践于是就把眼睛给深深闭上了,他觉得特别累。

    春天的太湖原本是水涨船高的太湖,但是这一年的太湖上,甘纪见到的只是更加宽阔的水面,却再也见不到一艘船。甘纪记得,当初他和伍子胥在这里练兵时,夜战时熊熊燃烧的火将水面映衬成了遥远的红色。但是吴国的战船后来都去了衎沟,太湖于是安静得如同头顶的夜空。

    甘纪和郑旦如今就隐居在太湖边的夫椒地,那曾经是吴国打败越国的战场所在地。两人住进当地一个简易的凉亭里,四周搭建起篱笆,可以在自由钻进的风声里醒来又睡去。两人每天一起扛着锄头去挖野菜,回来后对着一盏油灯吃着很稀很稀的麦面糊。郑旦这天挨着甘纪坐下,她抱着甘纪那截空空的袖子,望着夜空下漆黑的太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世上有那么多湖水一样的悲伤,所幸我最终还能和你在一起。甘纪用仅剩的一只手抚摸着郑旦的长发,他很喜欢郑旦长发上飘散出的芳香。甘纪在那阵芳香中抬头,觉得此时夫椒地的上空,深蓝的夜就如同一片雨后的草地般洗练又干净,夜空中而且闪缀着点点的繁星。甘纪就是在这时听见一匹战马的嘶鸣声,他对郑旦说,你有没有听见马蹄踩碎了石子的声音,我好像觉得阿布正朝这边赶来。

    阿布的确是来给甘纪传递战况消息的。马未停稳,他就跳了下来,说少左将军,吴国危在旦夕。郑旦看着低头便不再言语的阿布,她说,我知道的,吴国一直很危险,因为鲍三春当初根本就没有死。

    他为什么没死?甘纪问。

    那天夜里,你们只看到了支离破碎的尸体的左手上一粒红痣,却没看那两只脚都是正常的。我并没有看见地上有一条歪斜的瘸腿。

    阿布的马上趴着一个幼小的男孩,他现在已经沉沉睡去。郑旦望着男孩粉嘟嘟的脸,她不禁问阿布,这是谁?

    阿布说,他是我的侄儿,叫田桑。

    那你的哥哥呢?他已经战死了吗?

    我哥田充他早就死了,就死在我的刀下。

    可是阿布,你为什么要杀了你哥?

    阿布在记忆里回想了很久,最终说,很多事情,一下子根本就说不清楚。

    和往常相比,阿布这天已经说了很多的话。他这辈子之所以沉默不语,是因为觉得人世间的很多话其实都是废话。

    郑旦后来一直深记着阿布的这句话,是的,很多事情,一下子根本就说不清楚。就像她现在听见吴国危在旦夕的消息时,她不喜不悲,内心依旧跟视线中的湖水一样寂静。但是郑旦知道,此时的甘纪却无法和她一样淡定。

    第二天,郑旦聆听着风吹麦浪,她对凉亭中走来走去焦躁不安的甘纪说,回去吧,我知道夫差在等你,我不会怪你。

    甘纪跨上那匹战马时,郑旦捧着日益隆起的肚子,看着凉亭前的一棵梓树微微地笑了。梓树是代表家乡的树,我和孩子会一直在这棵树下等你。郑旦说,我相信肚子里的是男孩,所以你也要相信,等你回来的那天,如果梓树在,我和儿子就在。

    凉亭前一条蜿蜒向东去的古道,马背上的甘纪在那条古道上不敢再回头,他怕自己一旦回头,就有深藏在记忆中的一批梨花会轰然落下。梨花落下时,身后的郑旦必定是泪水涟涟。

    那个天光璀璨,星星亮得密密麻麻的晚上,姑苏城里突然火光大作,越军蓄势已久的又一次强攻开始了。范蠡出现在战车营中,他在数名金衣策士的护卫下,绕过密密麻麻的轻战车,连环车,重战车,冲城车,和武刚车阵营,在战车营的最中间,一辆异常坚固的定制指挥车里,他对勾践说,此次大战,死伤至少十万。勾践沉默不语,他只记得不久之前的艾陵之战,北方齐国的军队也是十万人马说没就没了。范蠡说,大王,鸡鸣三遍,开始进攻。不成功则成仁!

    遥远的村舍之地传来第三遍鸡鸣时,三支响箭冲天而起,箭尾带着陨石一般的火光。步兵们的喊杀声震天般地在这灰茫茫的天光中响起,轻步兵,方阵兵,近卫军,陷阵营的士兵们,像洪水一样涌了过去。

    吴国的王城终于被攻破了,护城河上的吊桥放了下来,越国的步兵像奔涌的河流一样冲进了被巨木冲撞而洞开的城门。姑苏城的百姓眼看着头顶割麦子一样的刀剑落下,他们纷纷觉得,吴国的末日怎么说来就来了。而紧随步兵随后入城的越国虎豹骑,用重重的蹄声敲击着吴国的土地,像敲击着一面巨大的响鼓。

    夫差急匆匆奔回宫城,这座姑苏城的城中城第一时间锁上了大门,他随后就奔向了若耶宫。这时候,一匹发飙的野马突然出现在夫差的眼里,它是昆仑,它冲向了若耶宫门口的西施。西施看见夫差时,淡淡地笑了,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和昆仑一起走。我们去甘纪和郑旦生活的夫椒地,他们现在拥有一片可以遮风挡雨的凉亭。

    西施说完,却看见一身白衣的甘纪纵马奔了过来。甘纪跳下马,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只是对夫差说,大王,我来了。然后,甘纪笑了一下,扎紧了那截空荡荡的袖口。

    夫差牵过昆仑,将一把剑交到西施手里,那是他之前在密室里亲手打造的一把剑。夫差说,让甘纪带你走。我恐怕过不了这一关。

    西施咬紧嘴唇,欲言又止,最后她还是说,大王如果能放下身段,跪求一个生字,勾践他耳朵皮软,或许会放你去归隐。我们去做一对凡人,生儿育女的凡人。

    夫差并没有多想,他只是说,就怕我这膝盖跪不下去。再说,起码我的宫城还是固若金汤,宫城里有三千名死士,勾践他奈何不了我。

    大王,听西施一句,跪就是更好的生。

    你说的那是勾践,站着死的才是夫差。

    大王,是西施害了你,其实你一直知道我来吴国的真实身份。

    夫差的眼里全是泪光,他想起了那次萧飒的叛乱,叛乱中他第一次见到了剑锋一样的西施。所以他昂头对着满天的星光说,自从你进入宫城的第一天,我就猜到范蠡送你过来的用意。但是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决定要将你留在身边。这么多年,我不怕你是谁,怕的只是,你从此不在我身边。

    西施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夫差说完时,若耶宫门前的一块草地猛地被顶了上来。然后草地上突然就出现一个巨大的洞口,洞口被打开时,成群的士兵便如耗子般涌了上来。那是身穿越国军服的士兵,他们将夫差团团围住。随后,更多的士兵出现在洞口,他们笔直奔向了那片娇艳的花园,铲开土层后,挖出的泥包里竟然藏着无数把尖刀。

    那天,夫差和甘纪背对背站着,夫差听见甘纪说,这是越国曾经的少年团,他们竟然早就挖空了宫城。甘纪说完,听见身后响起一把利剑穿刺出的声音,他感觉夫差靠着自己的身子抖了一抖。

    刺中夫差的正是少年团的团长施夷青,他的剑尖留在夫差的胸膛里,可是正要转动剑柄时,施夷青却猛地被人踢了出去。施夷青缓缓站定,看见在月光和星光下提着一把剑的正是西施。西施说,夷青,你快给我回去。再这样下去,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施夷青吐出一口血水,斜着一双眼睛说,灭吴之前,谁也别想回去。夷青想起那天的投醪河边,越后幽羊最终将一把剑交到他的手里。越后说,这是睚眦,只有你才配得上用他,你将他刺进夫差的胸膛,越国就会为你庆功。

    施夷青和他的热血少年团是在灵岩山脚的一棵梓树下爬进一个洞口的。掀开洞口时,施夷青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头骨。施夷青不会知道,那其实是夫差弟弟公子山的头骨。施夷青带队在漫长的地道中匍匐前行。地道低矮又狭窄,连转个身都不容易,所以除了他带着一把睚眦剑,其余人都尽量少带兵器,只是在漆黑中迅速爬行。夷青记得范蠡说过,往前,一直往前,当你无路可走时,撞开土层,那里就是吴宫。若耶宫的花园里,还有我们之前为你埋下的很多兵器。施夷青那次问范蠡,你确定地道是打通的吗?范蠡背对着他,说,我曾经让郑旦把一匹名叫子归的野兔扔进洞中,起码我能确定,子归顺利地顺着越国香粉的方向,从地道的这头跑到了地道的那头。

    范蠡后来看着满地的月光,想起勾践被吴王释放回国之前那场前所未有的雪。那年西北风呼啸,雪花硕大,形同鹅掌。然后在夫差就要上马巡查吴国的城防时,越后幽羊踢了一脚勾践,她说你还不快过去,难道你没看见吴王的脚下缺一块上马的垫脚石吗?勾践于是慌慌张张地跑了上去,身子趴下又拱起时,正好挡住了范蠡和越后幽羊带领三十名随从深挖了无数个白天与黑夜的地道口。范蠡那时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原本以为撑着自己头颅的脖子随时就要被伍子胥的手下给咔擦一声斩断,因为一旦夫差踩上了那个遮盖并不严实的洞口,夫差掉下去的同时,所有的秘密就将一览无余地曝光于天下。那截地道,通往的是宫城的方向,那时刚刚挖了一半,差不多接近了王宫的城墙。越后那天问范蠡,我们还要继续挖吗?范蠡坐在地道中陷入沉思,低矮的地道不允许他站起身子。他说,王后,恐怕我们没有时间了。夫差心软,我们这么可怜,他或许过不了几天就会放我们回去。接下去的那段地道,就要看越国多年以后的运气了。

    听说夫差得病了。越后说。

    是的,他被一场倒春寒击倒,病得不轻。

    既然如此,你何不带着勾践去看他,让勾践替他尝粪问疾。还有,那三十名挖地道的随从,就不用再留着了,留着会是一个累赘。

    王后这是要我杀了他们吗?

    不用你动手。越后说,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自尽,我们只需把他们给埋了。

    范蠡终于吐出一口气,他刚才在越后的话中觉得有点窒息。范蠡说,王后,我没想到你有这么果决。

    不是果决,是凶狠。如果没有凶狠和隐忍,勾践怎么复得了国。幽羊那天是笑着说的,她那天都还没顾得上洗脸,眼角处藏着一粒干燥的眼屎。她说范蠡你知道的,这一切都是伍子胥逼我们这么做的。我恨不得咬下他的一口肉。

    王宫里烧起一把火,那是施夷青燃起的。火势开始蔓延,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此时,宫城外的越国军队开始抬起巨大的木头撞向城门,夫差望着猛轰之下摇摇欲坠的城门,耳畔嗡嗡作响之际,他感觉大势已去。

    城门被撞开,在少年团和蜂拥而进的军队的内外夹击下,吴国的三千勇士被斩尽,尸体堆得遍地都是。像是海边滩涂上被翻晒的鱼干,层层叠叠,充满腥味。

    终于,在越国兵勇的簇拥下,夫差在熊熊的火光中看见,勾践出现了,范蠡也出现了。风一阵一阵吹着,吹动火光,把夫差的脸也给吹皱了。夫差和勾践冷冷地对视着,四周只有火苗噼啪炸响的声音。很久以后,在这生死关头,夫差还是想起了西施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他终于在勾践跟前跪下,嗡声嗡气地说,江山给你!

    勾践不语,青着一张脸看着夫差。

    夫差又大吼一声:江山给你!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和西施远走他乡。

    终于,勾践大笑起来,他一剑刺进夫差的腹中,绽开的血洞有节奏地汩汩往外喷血。勾践说,我也要你成为我的三年马夫,我也要你尝粪问疾。

    这时候,一名兵勇突然摘下了头盔,清脆的叫喊声立刻响了起来:夫差不能留!

    范蠡迎声望去,那人竟是越后,她穿了一件打满了补丁的兽皮,兽皮外套了半身铠甲。原来越后幽羊一直女扮男装,冲杀在越国的箭营中。箭营中有五种射手,分别是弓箭手,羽箭手,连弩手,神射手,长弓手。而幽羊所在的是羽箭营,最精准射击的兵种,用羽毛来平衡弹道。她的身边,是五个保护她的死士。范蠡记得越后身上的那件兽皮,那年西施要和他私奔时,越后就在越宫中缝补着这件兽皮。那时越后声音哽咽,她说,难道你们就舍得扔下越国吗?越国已经这么可怜。

    现在越后望着勾践,她说勾践你听好了,灭一个国家我们苦苦等了二十年。夫差如果活下去,他的寿命何止二十年。越后抬手叫了一声:羽箭手!

    这时候幽羊想起了多年以前,马背上的夫差弯弓搭箭,箭头指向的是勾践的前胸。后来夫差的弓向下移了移,羽箭也疾速地射出,重重地陷入在勾践正在颤抖的膝盖前的一小片土地上。那么现在,她是要让越国羽箭营的千百支羽箭一起射向夫差。

    甘纪和夫差相视而笑,望着头顶依旧璀璨的星光,他们紧紧抱在了一起。两人身上的血粘乎乎的,脚下的宫城也是粘乎乎的。然后他们在看到月光突然穿透了遮盖住的云层时,同时举剑割向了自己的喉咙。两人的喉咙上多出了一张嘴,血不停地向外喷着。

    夫差看着自己的血,他和甘纪紧紧地靠在一起,靠成了一个“人”字。夫差对甘纪说话时,因为喉咙被割开而发出了含混的声音。但是甘纪听得十分真切,他听到夫差说,这一回,我怎么有脸去见伍子胥将军?

    在闭上眼睛之前,夫差想起的是曼妙的西施以及激越的响屐舞。他还想起,伍子胥那年曾经和他谈起过管仲和齐桓公的故事。齐桓公因为没有听取管仲的善言相劝,亲信小人而远离贤臣,他孤独抑郁而终的时候,是拿着一片头巾包上自己的脸死去的。齐桓公死去十一天,吞食他的蛆虫从门缝里爬出来,大家才发现了他的尸体。伍子胥那天对夫差说,蛆虫出户而无人为齐桓公收尸,桓公早早盖上自己的脸,是因为没有脸面去见地下的仲父。

    西施牵着一匹叫昆仑的马出现了,她一步一步走得很安静,并且缓慢。她蹲下,从怀里掏出一片丝巾,轻轻地盖到夫差的脸上。丝巾上有着越国香粉的味道,在香粉的气息里,昆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觉得,这宫中的一派火场里,似乎开出了一大片娇艳芬芳的花朵,花朵的花粉在甚是干燥的空气中飘散开来。

    西施站起身子,她什么人也没有看,只是看到了范蠡。她走到范蠡跟前,淡然地笑了,说,你真卑鄙。

    这时候,昆仑看见了空中的一颗流星。昆仑茫然地看着那颗流星,视线一直跟随着流星落到很远。他不免有些伤感。然后他被西施牵引着,一步步向宫门外缓慢地走去,无声的兵勇们纷纷给她让开了一条道。直至西施的昆仑的身影消失,望着已经死去,却紧紧靠成人字形的夫差和甘纪,幽羊感到无比的厌恶。她的手再次举了起来,她说,射!

    羽箭破空的呼啸声响起来,羽箭在瞬间把夫差和甘纪扎成了两只硕大的刺猬。两个人身上喷洒出的鲜血,发出河水流动的声音。血水顺着两人身上的羽箭,滴落在泥地上,随即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

    越军是在少年团施夷青的带领下攻占了伯噽府的。伯噽那时正在府中收拾所有的金子和珠宝,一双眼都被金子和珠宝的光芒给晃荡模糊了。看见越后进来时,伯嚭眨了眨眼,又牵动了一回嘴角,说,来了?

    伯嚭然后将打包好的金子和珠宝一一堆到越后跟前,弓着腰身拍拍手说,都在这里了,我现在将它们还给越后。

    伯聪就是在这时牵着伍极的手冲了进来。许多天前,伯聪劝父亲和他一起去楚国,楚国是伯嚭的故乡。伯聪对父亲说,爹,我觉得时间好像不多了。伯嚭说,傻孩子,不要乱讲。用不了多久,爹还能官复原职的。伯聪于是和伍极一起去了楚国。但是在半路上,伯聪看见了姑苏城里的大火,伯聪对伍极说,看来我得回去,我爹还在那里。

    伯聪这天被施夷青的剑顶到了一堵墙上,但伯聪还是看着那些金子和珠宝不停地对越后说,这些还给你,把爹留给我。

    施夷青的剑就要刺进伯聪喉咙的时候,一个幼小的男孩挣脱怀抱,跌跌撞撞地跑了上去。男孩抓住施夷青的裤管,奶声奶气地说,叔叔不要杀他,他的脑子坏掉了,但他是个好人。

    施夷青抬起脚,猛地将男孩踢飞了出去。

    男孩就是田桑,他在紫苏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里飞出一段距离,然后张开手脚,掉进了一个水井里。

    紫苏趴在井口,她一遍遍地哭喊,救人那,你们快救人那。

    姑蔑冲到施夷青跟前,他说夷青你怎么可以这样?

    施夷青看着紫苏,冷冷地笑了,说,只要是被送到吴国,她就不再是越国的女子。又说,姑蔑你不知道我心里的仇恨,那年吴国的军队前往苎萝村时,他们一路从村东杀到了村西,就连我年迈的父亲也不放过。

    姑蔑怔怔地看着焚烧在施夷青眼里的怒火,他想起了当年自己和战友们伪装成吴国兵勇的样子在苎萝村用刀光扬起的一场血雨。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再说什么。

    伯聪最后被少年团的三把利剑一起刺中,靠着那堵墙,他慢慢颓坐了下去。他笑着对伯嚭说,爹,奶娘说了,男孩活不长的。又说,爹,你要照顾好伍极,伍极他没爹了。

    伯嚭疯了,在伯聪闭上眼睛之前,他突然觉得世界一片灰暗,吴越国君谁当霸主,对他而言变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望着被血包围和浸泡的伯聪,迎头撞向了那堵墙。然后他整个人软软地萎顿下来,像一颗被晒瘪了的白菜。而墙上多出了一股血,血流得很慢,看上去十分蜿蜒的样子。

    越后让手下收齐那些金子和珠宝。她看着伯嚭的尸体说,这账该怎么算?伯嚭你张开眼睛看看,看看我这双手,再看看越国千千万万死去的生命,你说这账该怎么算?越后的手指因为肿胀而弯曲,皮肤粗糙开裂,当初她和范蠡一起,率领30名随从挖开了通往吴宫的地道。因为缺乏铁锹,越后那时经常是用一双手刨开土层的。

    阿布带领从衎沟回来的一帮水师勇士冲进来时,伯嚭的府中成了最后一片战场。但是阿布没有见到自己的侄儿田桑,他只是看见嫂子紫苏坐在井台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紫苏的脸上全是风干的泪。

    阿布一手提刀,一手举剑,朝着施夷青冲了过去。他身后发了疯一般骁勇的水师勇士令越后惊慌了一阵。在混战中,施夷青后来被砍成一个血人,他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越后这时向他走了过来,她觉得施夷青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所以就捡起地上的睚眦剑,笔直刺向了施夷青。越后还砍断施夷青的一条腿,然后大叫,越国的壮士们,你们的战友施夷青已被杀死,还不快为他报仇吗?

    越后声嘶力竭地喊叫完,一场大雪便开始纷纷扬扬地降临在吴国。

    周元王三年即公元前473年,冬天,吴国在渐渐升腾又冷却的硝烟中灭亡。

    范蠡记得,越国凯旋的车队到达檇李城的城北,跨过吴越两国界桥处的那一刻,整个越国便在一眼看不到边的皑皑白雪里彻底沸腾了。抬头望去,范蠡看见大把的阳光如同倾盆的雨水般倒下,顿时就将眼前的越国照耀成千万颗银子般闪亮。

    凯旋的队伍中,越国的将士高抬着一具棺材,那是施夷青的尸骸。姑蔑一直走在施夷青棺材的后面,他低垂着头,看上去是异常悲伤,又像是茫然不知所措。姑蔑想起一个名叫紫苏的女子,她现在一个人留在姑苏城里,常常是上午醒来时哭一阵子,下午又空着肚子笑一阵子。

    越后幽羊没有为施夷青庆功,她为施夷青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安葬典礼。施夷青就被厚葬在他父亲的坟墓旁,锹上最后一把土后,姑蔑蹲在两座坟前,久久地沉默不语。越后看着姑蔑一动不动的背影,她想苎萝村这姓施的一家子,现在就只少了一个人。

    越后后来看见了来到这里的白猿子山,子山拄着一根树枝,他已经老态龙钟,迈出的每一步看上去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那样发飘。子山疲倦地坐到地上,他一点都不觉得凉,只是听见越后对他说,施夷青是我们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