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其他小说 » 德巴伦年代纪 » 前日谈 流变的恒定

前日谈 流变的恒定

    看得腻烦的森林,雨后或许也会有截然不同的模样。

    在房间里听着雨声,背对窗棂低头读书的那个我,一定想不到将来会有这般感想。

    冰冷泥泞的泥土陷入趾缝,潮湿的空气中充斥着挥之不去的土腥气,粗重的一呼一吸间枝叶腐败的气息如浪潮般扑向不断伸缩的肺叶,忍不住咳嗽起来。

    一路奔跑到树木稀疏的森林边缘,这次大概……能待得久一些?

    得益于以往的经验,我已经驾轻就熟掌握握规避捕猎陷阱的方法,或许只要再试上几次,就能逃出这片森林……!

    但也和往常一样,当我冒出这种想法时,远处树木的阴影中冒出两个人形,他们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手里拿着为我准备的伞具和毛巾,就好像父母在耐心等待嬉戏的孩童。

    我蜷缩起双腿躲在树下,像是孩童赌气一样对那两名守卫不予理睬,视线透过朦胧的雨雾望向无从接近的景色。耳边只有雨滴落下凌乱的鼓点,将原本静谧的森林搅得嘈杂——不过这也远比平日的森林里来得有趣多了。无论是长辈还是同辈,甚至是牙牙学语的下一辈,这森林里的一切人和事或许都会在永恒中照着祂的旨意前行,绝不容变。

    我逃到这里并不为做什么,只是漠然地淋着雨水,等待着嘈杂的人声将我找到并请回去。

    这片森林拒绝任何来者,但若无神的旨意也决不允许离开。

    但总有一天,我一定要离开这片森林,去证明未来绝非只能被限定在这森林中的模样。

    可话虽这么说,只要还在这片森林中,我来到森林边界前总会被守株待兔的守卫带回村里。不知道试过多少种方法和路线来逃脱,每次都只会以失败告终,在过去十年间反复的尝试让我得出了无能为力的结论。

    或许,只有从源头处才能解决问题?

    挑战神明的念头已经在思绪中盘旋了有些年头,但即便我想象了再多场景,我连神明的方位和形态都无从得知,这次的念头也同往常一样,很快便离开了我思考的队列。

    过了多久呢?四肢感到冰冷,发间的水流如瀑布般倾倒而下,对时间的感知也被大雨一同冲走……

    呵,时间啊。

    因轻度失温而变得模糊的思绪在意识到时间的那一刻又重新变得凌厉,阴燃的怒火如接触到氧气般爆鸣闪过。

    这个村子里,时间的奔流被固定的河道划定,未来不再未知,而是成为恒定,依然无法理解,“未来”真的是值得耗费生命中的一切去追逐的东西么?

    每当产生疑问,老东西只会说这是“神明的旨意”,那神明到底是什么呢?祂存在的证明就是我们必须遵照那老东西说的活着,不然就什么都做不了么?自懂事起的四十年间,只被允许学习历史,学习千奇百怪的祷告仪式,学习如何分辨魔力的流动,一切都是为了顺利实现某个既定的“未来”。

    “未来”难道不是千变万化,有着无限可能的么。

    不同观念总会纠集为疑问,疑问每次又都会演化为矛盾,进而升级为冲突。

    可笑,如果信奉着司掌“未来”的神明却连和自己孩子的冲突都无法回避,不靠严格执行特定举措就无从实现想要的“未来”,那岂不是说明所谓神明也不过尔尔,毫无用处。

    哪怕通过祷告动用所谓神明力量能轻松实现些什么,通过魔法大抵都能复现,神明又有什么用呢?

    指尖凝聚起散逸在空气中的魔力,一簇火焰迎着雨水赫然亮起,任凭风吹雨打毫不摇曳,待周遭的魔力消散后又兀自熄灭。区区涂抹现实,自我出生起便并非难事,这些年积累下的知识储备和睡觉时间偷偷练习更是让号令魔力变得信手拈来。

    大雨将歇,水花四溅的足音渐渐逼近,看来课间休息也该结束了。

    “巫女大人,您该回去了。”

    上空的水帘被隔断,并没有多余的情感,也没有一丝不满,两位浑身湿透的同胞只是无言地为我撑起雨具,等待着我的起身。

    将想叹的气咽回腹腔,迎着他们敬畏的目光,我向着归途迈步,离开我一步后他们也跟上了我的步履,紧紧保持着半步的间距。心不在焉地双手合十闭上双眼,与其说是默默祈祷,不如说是提出要求:

    把雨停下。

    劈啪作响的枝叶不再做声,敲击雨具的鼓点缓缓淡出,遍布天空的阴云纷纷散开。

    被遮掩的午后斜阳将金色的光芒倾倒在晶莹剔透的森林中散射开来,登时将本处于阴雨下的森林映得流光溢彩。

    “快些走吧。”将大概是瞠目结舌的同胞抛下,挂着湿透了的衣服,我深一脚浅一脚自顾自踩着我自己的路,一条和逃跑来时不同的路。

    不可离开的森林之中的建筑大抵也只能就地取材,无论何等巧思终究会被局限于木材本身的特质,更何况这里的人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巧思,于是建设出的也就只有千篇一律的房屋。

    “您回来了,尤瑞莉斯大人。您快些更衣吧,大祭司有话要对您说。”

    神殿,我的居所门前,两位不认识的侍卫毕恭毕敬地向我行礼传话,看来是又换新人了。

    我应当回归的木质牢笼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占地面积更大了一些。不想为难这些侍卫,沉默着从他们中间径直穿过,踏进神殿。

    自我记事起,这间神殿中心的隔间便成了我的居所,而说实话,十岁前的记忆并没有在我的存在中留下多少,在这里经历的一切也几乎构成了我生命的底色,一种如雪白的灰,除了有关神明的一切外,只有偶尔夹杂在经书中的魔法书,如画笔般给底色上了几笔鲜艳的亮彩。

    即便是枯燥的理论知识,夹杂在神神叨叨的经书里,也能够那么引人入胜。

    “巫女大人您回来了,还请快些更衣别着凉了。”“巫女大人您下午好。”“巫女大人……”

    又是如此,不论我怎么逾矩,怎么试着表现出逆反,怎么夸张地展示出我与你们不同,即便是这样三天两头出逃,需要耗费他们的时间来寻找我,身边人的反应依然平淡如水。

    他们从来不曾正眼相待,我是崇高而遥远的存在,是神明意志的化身,所作所为必然合乎神的旨意,神若默许,那便理当如此。

    怀着感慨,褪去湿透的粗制衣物,简单驱动魔力干燥肉体,换上粗制布衣,现在还没必要和老东西起冲突。

    神殿中心是一处祭坛,说是祭坛也不过是堆砌着诸多预言雕版的房间。不像其他信仰,我们所信仰的神不可造像,时间不会存在样貌,祂的伟力不言自明,唯有我们坚定不移信仰的心,与代祂行走于世间的肉体,才是神所需要的一切。

    但信仰需要道标,为了让我们的祈祷能够传达于祂的思绪。神的名讳唤作埃佩隆,这就是信仰者所需知晓的一切,祂遍闻我们的祷告,施展伟力给予我们启迪,而我们则代行祂的旨意:在这片林地,祂能主宰诸多凡事,可离开这片森林,祂便无力引导世人。

    长年的浸润使这些知识如退潮后的暗礁般浮现,即便我并不乐意回忆起这些无趣的想法。

    祭坛旁矗立着一个样貌枯槁的男人,长生久视的精灵生命周期较其他种族更长,他远未到精力衰退的年纪,却连双耳都不再挺拔。

    他曾是个普通得无以加复的男人,和其他村民共同信仰着不可见的神明,专心致志地奉上祷告,却从来得不到神的点拨,似乎会和每个平凡的精灵一样在自己生来就注定要尽职的位置度过漫长的一生。直到某夜,照例祷告的他听闻祂淡然的声音:“做好准备。”

    大祭司的女儿,等待接任的前代巫女于是夜受启,选定素未谋面的他成为自己的丈夫。

    一夜之间,生活骤变,他不再是负责耕种的某个精灵,于清晨迈入神殿的那一刻,他的名讳和他的生活一同留在了没播种完的农田中。翌年,我诞生于世,前代巫女却将她的灵魂交托予我,回到神的怀抱。一些年轻村民对神明的坚定信仰虽未动摇却萌生不解:承载神明意志的巫女英年早逝,耕田之人并入神官家族,神明所注视的未来究竟有着什么?

    困惑并没有持续到第三天,据说尚在襁褓中的我抓住了无人能见到的丝线,凭空出现的火光与我的啼哭一同爆裂。

    埃佩隆境中诞生了首个具有魔法天赋,能够感受魔力流动并加以干涉的天选之子。

    毋庸置疑地,我视作神的恩赐,而老东西也接过大祭司的职责,以平庸的资质努力向新的天职尽责,可平庸不会随着地位变迁而革新,全然无法如前任大祭司那般以神的智慧引领众人,神对他依然不闻不问,愈发沉默的他一天比一天衰老。

    “尤瑞莉斯,这次又是为何?”

    “问你的神去啊,老东西。”

    他沉下脸,沉寂的祭坛只靠两句话就剑拔弩张,每每见到他那张阴郁的脸我就按捺不住心头的躁动,无论事先做过多少心理建设,相见之时却总会挑衅,这究竟是种怎样的情绪呢?

    “你也不小了,没多久就要进行甄别仪式,该成熟稳重一点了……”深呼吸过后,他吐出的话语一如既往的无趣。又来这一套,每次找我都要说一遍,他真的不会嫌烦么。

    装傻充愣,潜心观察着他身后魔力的动向,从小每次要被他训话时我都会这样度过,让自己的精神超脱于这个受困的现实,仿佛抽身事外。

    “………………尤瑞莉斯,你在听吗?”

    “在听在听,好好祷告,和神建立联系,别掉链子,还有什么事么。”

    他还意识不到,我也懒得纠正,大多数村民觉得我靠祷告实现的事情,都是我施展的魔法。

    “甄别是决定每个精灵一生的大事,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掉以轻心?自然不会,甄别仪式最终选出的一人,会被视作神选者,是能够觐见神明的,我可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错过这次,我的计划就全都付之东流了。

    埃佩隆,我们的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可得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个清楚。

    “今天,就在这里,各位将会决定自己的未来。或许各位都期望着能够成为神的先锋,但容我微言在前,不论何种职责,都是我们村内无可取代的重要岗位。”

    一周过后,大祭司召集齐村里所有年过五十的成年精灵,甄别仪式也即将随朝阳拉开序幕。

    “不过对着现在的你们来说,还太早了些……言归正传,第一道考验,狩猎本能。在午前于森林中独立狩猎一头魔物并带回它的部分作为战利品,放胆去做,巡考会确保你们的安全。去证明自己有着执行神明旨意之能力吧!”

    号角吹响,近百人先后出发,前往尚未完全苏醒的森林。狩猎的考验难点并不局限于如何与困兽缠斗并胜出,更在于如何在偌大的森林中,寻觅到魔物的踪迹。和需要靠四处奔走追踪痕迹来捕捉魔物动向的同龄人不同,魔物所逸散的魔力如丝线般指明了道路,而我要做的只是沿着丝线在林木迷宫中找到出路。

    活跃的魔物散发而出的魔力常常有所波动,而休眠中的魔物气息则更为微弱而安定,何苦要勉强自己去浪费体力挑战躁动的野兽呢?好逸恶劳的本性或许人人皆有,可顺着纤细的丝线找到的,却并非沉眠的魔物,只是一颗约五米高的枯树,腐朽的枝干上已然攀满苔藓,手腕粗的藤条自枯萎的树冠上倒挂垂下,就连树干中部脱落的树皮下都已经被啄蚀出两个深陷的窝洞。

    不由得叹口气,贪小而失大,若是能预见这样的未来,我是否会选择更活跃的气息呢。

    森林中的枯树往往会成为弱小动物的庇护所,但这颗枯树的周遭却了无生气,浅浅刨开周遭土壤,森森白骨便崭露头角。

    林地中最棘手的魔物之一,朽木树精。以精灵会携带的常规装备来说,无论是弯刀还是短弓都难以穿透那粗壮的树干。一般来说朽木树精并不需要睡眠,懂得伪装作枯树的往往是那些活过接近精灵寿命的古老树精,威胁只会更大。

    要是不处理掉,被别人碰上说不定就麻烦了……

    摇了摇头闭上双眼,屏气凝神,尽可能地将手边的魔力攥进手心,想象而出爆燃的火星,去点燃蓄势待发的魔力块。

    “——燃火。”

    按照魔法的基本原理,所谓咒语并非必需,但导论提出咒语近似自我暗示切换思考的契机,空想的火星瞬间侵蚀现实,熊熊烈火于手掌燃起,将这团火焰奋力投掷而出。

    “!”

    枯木摇动,朽木树精凄厉却不成文的哀嚎回荡在森林中,胡乱挥出的藤鞭将周遭的土壤搅动不息泥浆飞溅,空洞的树窝中闪烁起淡紫色的荧光,身为猎人,陷阱却被人识破,树精愤恨地扭动着树干四处搜寻着。

    “塑型!”

    看来树皮相当厚实,如此一发火弹都未能伤及它的树芯。暂且无暇凝聚魔力成块,只能先将浸润着魔力的泥土化作壁垒,抵挡住藤鞭的来回挥击。

    树木燃烧地劈啪作响,朽木树精的挥击渐渐停歇,倍受烧灼之苦的它现在需要做的一定会是——

    地面震动,深埋地下的根系破土而出,盘根错杂的树根扭曲成双腿的模样,朽木树精迫切渴望足以浸泡树干的水源,拔根而起的树精迈着东倒西歪的步子大步向前。

    面前的壁垒土崩瓦解,快步靠近蹒跚的朽木树精,凝聚的魔力将空气压缩至极限。

    “风刃!”

    短促的破空声划出两道弧线,遭到切裂的树根无力承受枯木的重量,再次迈步时朽木树精重重倒伏在地。

    “坏了……!”

    虽然放倒了朽木树精,但那淡紫色的荧光同样捕捉到了我的位置,藤鞭势大力沉自右侧急速扫来,击碎匆忙升起的脆弱土墙。

    “咳哈——”

    剧烈的冲击先右后左在躯干爆裂,连续转体三周,在草丛里摔了个狗啃泥,口中腥甜的铁锈味和泥土的触感混作一团,确认双腿没有骨折后急忙起身,将异物啐出。

    很是奇怪,分明计划受挫,此刻的心情却前所未有的雀跃。

    谁也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的,充满“未知”的下一刻……!

    跌倒的朽木树精第一次弯曲起伪装作树冠的上肢,无从起身又极度恼火的它正四处挥动缠绕其上的蔓藤,约五米的半径内变得难以靠近,但同时根茎的断面处,正蠕动着催生出新芽。

    如果先前那一发足够我积蓄魔力的火球都无法贯穿它的树皮,或许该试试一直没什么机会实践的魔法了。

    手脚并用爬上身旁的大树,极尽所能地捕获周遭的魔力,逐渐在手中重塑成型。

    依照书本中的记述,魔法的运用方式大多是将魔力作为能源,以智慧所能理解的方式取代现实中某种现象并加以制御,例如引燃烈火,就是将魔力作为燃料转化作光和热,如果人智无法设想出相应的运作方式或缺乏引导魔力的能力,魔法都无从成立。

    但魔法仅止于此吗?我的本能总不相信魔法会如此无趣,充盈于想象中的是历史书本中所传承的,曾经阔步于世的神明所展露的神迹:据传横坐在骏马之上奔腾于晴空,衣不蔽体却身形俊美,长发飘逸却满面胡茬,所到之处总是光芒万丈,高擎长剑追猎害兽,被精灵视作太阳与狩猎之神,有着“炽日猎影”美誉的亨特刹德,当那柄长剑挥下,急速迸裂而出的是光耀汇聚而成的标枪,无坚不摧地贯穿被他追猎的一切。

    空想唤醒的是被世界遗弃的过去,受引导的魔力重新回忆起过往的辉煌。本不可见的魔力渐渐闪耀,散发出刺眼的强光,我的双手能够感受到那份炽热。

    “阳光之主,巡游凡世,刺破黑暗。迸裂而出吧,炽日猎影之追猎!”

    深留在记忆中的宗教祝词脱口而出,在足够凡人遗忘一切的时间之前,这些祝词曾唤来神明的侧目。而现在,手中的炽热滚烫更甚,对魔力敏感的朽木树精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四条枝干奋力推动着树干向前滑行。瞄准烧得焦黑的树干,我高举起紧握的右手。

    “破祟圣枪!”

    被赋予了枪之形态的魔力投掷而出,无视世界法则重现的光之标枪刹那间洞穿粗壮的树干,甚至来不及再度哀嚎,朽木树精便停止了动作,化作真正的枯木。

    自树上爬下,剖开有些烫手的树皮,取出足足十二颗黝黑的树种。“腐朽之种”,朽木树精那饱含魔力的核心,越是长寿的树精蕴藏的种子越多,朽木树精死后若是遗留原地,过些年就又能收获好多朽木树精,作为狩猎成功的战利品可谓正合适,也相当适合我的战斗方式。

    过半的精灵并没能成功带回战利品,而那些合格者中也不乏伤者。在人群中,只是衣物沾满泥污和有所擦伤的我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顺利狩猎成功的各位,恭喜。稍事休息后我们继续。第二道考验,睿智之识。侍神之人当有足以理解神之视点的见识。”

    名字说的好听,但实际上就是和我平日生活一样的考试,自幼学习这些知识并反复测试的我没有任何落榜可能。考试筛选过后,倍感意外的是仅有九人合格,时间也是接近入夜的黄昏,看来一切都会在夜里迎来结局。

    “第三道考验,虔诚灵魂。唯有最虔诚的祷告方能唤来神的援手,请以各自的祈祷展现神迹。”

    然而结束比预想来的更早一些。不等大祭司示意,我周身便闪烁起点点荧光,淡然而冷漠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回响于林地:

    “我已选定。”

    第一次得知,神殿的祭坛下方有一道通往地下的暗门。

    “进入这扇门,往后便是‘神域’了。”

    大祭司解开沾染了铜绿色的大锁,向我说着。

    “觐见神明的路已然开辟,去面见祂吧,去领悟你的使命,见证你的未来。”

    凝视着毫无照明的地道,不由得咽下唾沫,就是这了,我等待多年的时机,终于触手可及。虽然对埃佩隆神谈不上什么好恶,但只要祂的力量依然健在,那无论我怎么尝试在森林中逃窜都是徒劳,这村子也还是会世世代代守着一成不变的未来不肯放手。此刻向前迈出的一步,或许便是翻开崭新明天的第一步……!

    “——尤瑞。”

    唐突被呼唤的名称使我驻足,回过头去,我望向那张倍显老态的脸庞。

    “……做得很棒,我为你感到自豪。”

    五十年来,这或许是第一次他向我表达情感而非说教,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摆摆手转过身去。

    将自门后照进的光亮和久久不曾离去的倒影甩在身后,我一头扎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地道下悄无声息,时间的流逝也变得模糊,试着点燃魔力创造光亮,可此处竟几无魔力可供调用,无奈下只好沿着地道的墙壁摸索前进。不知过了多久,双眼逐渐适应这片黑暗,脚步也渐渐加快,来到一条分岔路口。

    洞穴向着左与右分别延展,沉默地等待来访者的抉择。

    说着未来恒定,却在觐见的路上设置分岔?这是什么黑色幽默么。

    随性地走向右侧道路,斜坡逐渐向下蜿蜒,走过一个弧形长廊后,一条长梯竖立在通路尽头。攀上长梯后,却是一间亮堂空阔的厅堂,正对着的是另一条自空中伸下的梯子,以及右手侧洞开的墙壁,湛蓝色的荧光自洞中倾泄,溢满脚下的空间。

    “……不会两条路最后都通向这里吧?”

    自说自话的疑惑并不会得到空洞的回应,迎着荧光,没几步路便见到了通路的尽头,我穿过那一人宽,格外狭窄的通道。

    一片宽阔的空间在眼前豁然开朗。地下空洞顶部高耸形成一座穹顶,其上布满发出湛蓝色荧光的奇异矿石。光芒弥漫在整个空洞,投影出如梦似幻的蓝色光影,宏伟的石柱规整地纵向林立于空洞四周,一直延伸到穹顶,支撑着整个空间。一池清澈的地下湖泊横亘在空洞中央,湖水也被照耀得如同液体蓝宝石一般,微微涟漪将荧光进一步反射,荧光跃动更甚。

    超乎想象的景色在脚下晕开,石柱似乎指引着我向深处走去:一面巨幅的壁画横亘在终点。两颗晶莹剔透的心脏交错重叠为一体,似浮雕般镶嵌在壁画中心,横平竖直的线段与扭曲错杂的曲线自心脏辐射而出又交织缠绕在一起,点缀以精美却未知的符号。

    “尤瑞莉斯,上前。”

    随水晶心脏鼓动,荧光在壁画中流动,曾耳闻的空灵而冷漠之声振动着静谧的地下空洞。

    这……就是埃佩隆?

    “然而你不会上前,时下你正犹疑我的存在形式。”

    心中一惊,不能被神的外形唬到,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决定——

    “不妨将你抵达分岔点的时刻稍加推迟,形式有其意义,问出困惑,我将启示。”

    ……是么,司掌未来,自然意味着知晓我的行动。

    “这村子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对神明来说,信徒们的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

    “村子存在的意义,是为了我、你,以及终于到来的复兴;信徒是我们的诅咒与命运,也是维系力量的根源。”

    乍一听浑然摸不着头脑的话语,在反复思虑下显现出潜藏的含义。

    “你是说……这村子存在的意义是,让我诞生?”

    “并不准确,还有使我得以规避陨落的过去,于凡世间存续。”

    “那诅咒与命运又是什么意思?神明不应该是给予信徒力量的存在么?”

    “尚且无需知晓,你的未来并不需要这些知识。”

    “我的未来……你想必是不会回答的吧。”

    “你的结局尚不明确,但必将确保复兴实现。”

    “谁的复兴?精灵?还是你们神明?”

    “后者。”

    “可笑,既然你都存在了,又何必需要我这个代理人?”

    “我存在于此,无从离开,不过再度行走于世的时刻并不遥远。”

    “为什么你的回答总是那么跳脱而模糊不清?”一丝不耐烦掠过思绪。

    “生命的行为受思想左右,而思想为其认知所限。”

    “……也就是说,为了继续操控我的人生?”

    “部分正确。”

    被如此冷静而干脆地承认,反而让我的好奇压过怒火。

    “未来不应该是充满可能性,由每个生命主体自己决定的进程么?”

    “决定未来的自由,不过是在无知迷雾中滋生的一种错觉,实则早已在理性的掌握下被剥夺。”

    “你是说我没有自由意志?”

    “否定,正因存在自由意志,因而未来得以决定。”

    水晶心脏规律而安静地鼓动着,将荧光输送向壁画,我全然无法从中分辨出任何情感。

    ……够了,一通胡言乱语,暗地里还抱有一丝期待,期待着被神明的智慧所说服的我真是愚昧。祂若是这么瞧不上凡人的思想,不如就让祂看看被戏弄了五十年的意志有着怎样的力量。

    将留下的几颗树种摸出,其中积蓄的魔力顿时活化,用力捏碎树种的外壳,腐叶与泥土的气息与魔力一同四溢而出,如果想象和祝词的组合行得通的话——

    “大地之母翠露娜,谨唤汝名听吾愿。世界之根,深埋幽谷。岿然之藤,现于寰尘!”

    腐朽树种自指缝间落入土壤,片刻后深绿色的粗壮蔓藤挣脱泥土的桎梏破土而出。

    面对豹变的局面,水晶心脏依然不紧不慢地跳动着。

    “自然伟力,其源为地。岿然之藤,荡平吾敌!”

    将颂歌的下一段吟唱而出,蔓藤也随音律卷做拳状,瞄准那水晶心脏愤然挥下!轰鸣顿时响彻地下空洞,几块湛蓝色的矿石自穹顶坠落摔得粉碎。抬起手来,将蔓藤自墙体拉开。

    那颗水晶心脏完好无损,甚至连壁画都不曾伤及。

    “备受恩宠的天选之子,总会对繁琐的约束嗤之以鼻。”

    “生命之泉,流淌不息。自此及彼,为我所汲!”

    不死心,捏碎第二颗树种维系即将枯萎的蔓藤,同时试着号令蔓藤在命中水晶心脏时从中汲取魔力,却发现并无击中的实感,汲取魔法也无法发动。

    “长年累月的配种,坚信理性演化而来的精灵要唤醒魔法才能,缺乏的变量是富有感性的庸才,而复兴的时点终于到来,你也该降生了。”

    放任失却魔力供给的蔓藤枯萎,紧接着握紧树种思考该如何进行有效输出。

    “性格会受教育方式决定,能力会受汲取知识左右。这一点你的父亲做得很好,甚至使得概率最小的最佳可能性得到应验,你足以成长为凡世间最强的施法者。”

    “大地之怒,激荡尘土……!”

    ——不行,如果在这里引发地震,村子里的大家说不定也会受波及!

    “假定未来的确有着无限的可能性,那么足以影响未来的抉择也同样应该无限多,但实际上生命在面对事件时所能做的决策是有限的,而一生中所能经历的事件同样是有限的,假设难以成立,就决定的未来而言,都是可预测的。就像现在恼怒的你,因我选择的培养方式而对我感到不满,这份情感左右着你看待我和村落的方式与态度,并导向了希望击败我以获得“自由”的选择,却又因学习的知识中不存在足以威胁我的可能以及你善良的天性而徒劳无功。”

    停下了试图捏碎树种的手,心底最深处的忧虑与恐惧被赤裸裸地剖析陈列。

    “但你获得自由的诉求确实将得到满足,高兴些,你心心念念的旅途即将启程。”

    枯萎的蔓藤消散作灰,不等我明白祂的话语有何意义,湛蓝色的荧光将我包裹。

    “旅途愉快,离开森林的那一刻你就会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直至我们下次相见。那时你将看到的是我的另一个侧面。”

    那便是我在地下空洞的最后一个瞬间。

    “——通告信徒,巫女尤瑞莉斯图谋弑神,犯下不赦之罪,理当处死。然则我已宽恕,罪人将以流放之刑赎罪,明日日出,逐出森林。”

    晚餐时分,凭空摔落在村落广场上陷入昏迷的尤瑞莉斯,窃窃私语的村民,以及仍旧淡然而冷漠的声音,构成了埃佩隆境有史以来最为轰动的一晚。

    昨天迎接我的两名同胞,此刻无声地押送着被反剪双手堵上口条的我。走过那昏暗却有些眼熟的景色,我意识到那正是昨日我踏上的归途。

    大祭司无言地跟在我们身后,一夜之间,他本就花白的头顶下过一场大雪,埋去所有色彩,不知过了多久,森林的边界变得可见。

    “弑神的罪人尤瑞莉斯,现奉神明埃佩隆的旨意,将你逐出森林。”

    反剪的双手被松开,大祭司宣读起了判词。

    “流放之刑将持续二百年,在此期间,森林拒绝你的来访。”

    粗布制的挎包被塞进我的怀里,伸手探去,还有三颗腐朽树种被留了下来。

    “日出将至,随第一缕晨光,刑期开始。”

    沉默降临到四人之间,仍在沉睡的森林是如此安静,我闭上双眼。

    又不知过了多久,鸟鸣声逐渐响起,而第一缕阳光也刺破树叶缝隙,洒向等待启程的旅人,拉长了她的倒影。

    “日出已至,放逐罪人。”

    两名同胞一前一后,以刀鞘敲击我的后背,大祭司颤抖的手将我一把推出森林。

    自由而无依靠的阳光显得更加明媚,没了遮天的树冠,一切都是那么开阔而新奇。

    挂着松垮的挎包,我深一脚浅一脚自顾自踩着我自己的路,一条和平日截然相反的路。

    不敢回头,却也不想回头,只能默默低头。

    那看上去越发衰老的倒影却依然不愿离去,伴随着我迈出的步伐,直到我的旅途越过他身影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