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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夜晚的力量

    只要是出去干活儿,杨文艺也是想去就去,以不放心的名义,于同福自然怎么都行。他们干活的时候,她在驾驶室里睡觉,然后跟他们一块儿吃饭。老杨很长时间里都不习惯这三个人,说不上的不明白,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别扭。他们四个人老在一起,老杨和贾伟亮说话,杨文艺笑,于同福默默的喝酒吃饭,醉了以后贾伟亮会送他们回家。有活儿的时候贾伟亮肯定不喝酒,碰巧喝了就不干,老杨再说也没用。那天那活儿,贾伟亮还是很自信:不就一块石头么,几分钟给你吊完。

    这块石头在他跟杨文艺都很喜爱与习惯的那个沟底,有那么多地方暗暗遗撒着他们的恣意,石头被时间塑造的奇形怪状,曾隐蔽过他们难以自持的淫荡。所以老杨说起这事儿,贾伟亮一拍大腿,觉得巧了,弄得老杨还一愣。

    城关中学的新大门和办公楼老杨招标都没戏,基建的事儿得找直接管工程的老冯。不过招标老冯坚持说自己也管不了,诚恳的建议老杨找更大的领导下指示。跟贾伟亮说的时候,老杨没想到这并不是讽刺:你是不知道冯登垣,你看城里谁不跟老汉打招呼,谁不跟他老婆——哪怕他家那狗打招呼,你个村里的不清楚人家的威信。

    工程差不多完了,上面不知哪个领导来看,觉得大门一进去就直戳戳的对着办公楼,太空了,缺气氛,应该有个纪念碑什么的,像个影壁似的,把国家的精神啊方针写上去。钱都花差不多了,就几万块钱还想怎么样。老冯无计可施,又不得不办。别的几个包工头一听都支支吾吾,搞得很不愉快。作为先前的失败者,老杨等他们都走了才过去,把烟往上一敬:要不我弄吧?

    你?谁能弄谁弄,挣钱时看着都扑上来,这时候都是这势子,小杨,我给你说,干好了,咱有以后。他拍拍老杨的肩膀,还给倒了杯茶,老杨笑了,还是毕恭毕敬。

    老领导,我先交朋友再挣钱,你说吧,一共给几万。

    现在预算已经超太多了,我再使劲要,至多十万以内,就这还不一定能行。

    哦,那好,你看这样行不,弄一个水泥基座,寻一块大石头,绝对大,寻领导题字,给刻上,我干唐僧纪念馆时候看门口就是这……

    对啊,那也有气势地很,那是这,你具体拿个方案,我上会说一下。老冯高兴的拿出烟来给老杨点上,显然对这个想法非常满意。直到现在,很多地方都有这样门口,形态各异的石头上刻着千变万化的语言,还有题写人的落款。贾伟亮还干过今天把石头落到位置,明天再调走的活儿,说是写字的领导被抓起来了,把字铲掉来不及。他跟老杨在黑暗中相视一笑——吊一钩是一钩的钱,随便你们换吧。

    既然没钱了,那些与时俱进的方案当然得算了。局里和学校领导对用石头这事儿没意见,最后扯来扯去,在合同上写了九万,老杨看着一百个不乐意,老冯安慰他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必须使劲按捺着得意。贾伟亮已经带他和石匠去桥下看过了,很明显,那几块的位置角度都合适,体量也够,一分钱都不用花。

    看着那盆开得正艳的三角梅,于同福低下了头,坐在沙发上。杨文艺看着他,看一盆植物似的。跟着去干活,她也描描画画的没完,大黑天的谁能看得见。每次,杨文艺都坐在吊车驾驶室单排座椅的中间,于同福在右侧睡觉,她跟贾伟亮说话,说是怕他困,给点烟递水,周到得很。

    山石吊上来,卖给学校,这怕是自己开吊车以来效益最高的一钩了。不过人只要高兴过了头儿,对事情的细节掌握可能就会有偏差。当他们把吊车停在桥头时,才发现考虑得不够周全。十四个轮子的拖车已经停在路边,占位以后,吊车必须在桥上作业。按照看好的那块石头大小,石匠说的非常肯定,那石头没根,最多十六吨。吊车是没问题,而他们不知道,桥可不一定行,忽略了桥侧面刻着的限载吨位,模糊不清,谁也不知道敢不敢在桥上吊。天这就黑了,老杨给贾伟亮一根烟,贾伟亮一挡,看着于同福,这会儿谁都没把握。

    要不先挂绳,试一下,不行算了,都到这儿了。老杨的语气里显然很不甘心。要是白天大家会察言观色,这事儿可能会黄了。某种不安蔓延,被夜色吞没以后,人们等着谁拿个主意。

    同福,你说挂咱就挂。贾伟亮看着于同福时,并没觉得他会定夺。

    行。黑暗中,于同福带着几个老杨的人朝桥下走去。贾伟亮和杨文艺看着他消失在他们曾浸染的气息中,黑洞洞里一串灯光蜿蜒向下。那块林地,奇异庞大的石头,他们都已肆无忌惮的占领,然后挑剔着转战、评价。老杨让人把所有能亮的灯都打开,贾伟亮操作着伸出吊钩,摸索着试探。吊钩过了桥栏杆被黑暗吞没了。他有些后悔,却觉事已至此的欲罢不能。

    这条公路,正常时根本没多少车会经过,夜里更几乎没有。而他们失算的另一方面,是谁也没想到连接槐颖和垣丘的那条国道正在拓宽,更多的车需要借道这里,绕不过去。吊车占据的那块儿把桥头多一半路面占了,过往的车只有下了路肩一辆一辆错开了慢慢过,两边慢慢就各排起了队,车流的灯光续着眼看着越来越长。夜风卷来的凉,让老杨在一旁有些出汗。开始谋划时他觉得最保险是晚上,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这块石头是没人管你怎么折腾,活儿的阵势陡然变大,隐隐有失控的感觉。骑虎难下,他望望高处操作舱里的贾伟亮,心里直打鼓。这是他们头一次因此的慌乱,直觉上是个坎儿。

    太黑了,这里不是工地,灯光散乱得让他心浮气躁。贾伟亮没把握,只能等着对讲机里于同福的指令,跟闭着眼干活儿一样。杨文艺像是个游客,在桥上来回踱步,看着下面无尽黑暗里的灯光勾勒出那块巨石的样貌。她知道,这块和那块之间,有一块平平的石台,前后还有隔着的草木,他们曾不止一次躺在上面,一招一式在回忆里仍历历在目。她对那无法描述的感受的反应剧烈,往吊车操作舱看过去,觉得贾伟亮这会儿应该也在冲动着。

    上下左右的灯光,这会儿比什么时候都嘈杂,他们的回忆被搅扰着无法安定。与此同时,那块巨石即将拔地腾空,他们曾经恣意妄为的“石床”明天就会露出来。以后,那上面的种种欲仙欲死只是别人从未知晓的回忆了。想到这里,杨文艺不禁有点儿难受。

    慢慢地,钢丝绳开始绷上了劲儿。舱里的贾伟亮像是盲人一样,满手都是汗,听着对讲机里于同福的指令,一点点的往上提。夜晚竟如此喧嚣,桥的前后越来越嘈杂,人们开始叫骂怒吼,老杨的人手显然不够。这时只有杨文艺一个人看着正在起吊的那块石头,在下面微弱的光线下,正摆脱着自己几百年几千年甚至上万年于涧沟里的沉睡。一厘米一厘米,贾伟亮看到杨文艺忽然返身跑过来,同时吊车整体晃动一下。他知道不能慌,但他不知道是起还是落,瞬间没了主张。

    桥晃了!杨文艺高喊着,用手使劲拍着吊车:跑!

    贾伟亮不能跑,他觉得是跑不了了,得先落下吊钩把那块石头放下去,而他觉得怎么推了操纵杆也没反应。糟了,桥上的人已经感觉到明确的危险,迟疑了一下开始往桥的两端跑,灯光下的影子杂驳成混乱的惊恐,山谷里兽群一般此起彼伏着嚎叫。贾伟亮推开门跳下车,立刻扭了脚,扑过去拉着杨文艺,一瘸一拐想离开桥头。

    车灯都亮着,桥上已经没有人,于同福用步话机呼贾伟亮,不见回应,眼看着离开地面的巨石只起来一尺来高。他不知道上面是怎么了,旁边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沟里能听到各种引擎的怠速,人们刚才的呼喊被蒸腾出回响。这座桥从来没这么热闹过。杨文艺搀着贾伟亮,看着已经翘起尾巴的吊车,人们下意识的继续往后退,往两侧的坡上走。

    山沟的夜里,安全撤离的人们渐渐不再说话,机器和灯光没人摆布,不知所错的等待着也许无法挽回的灾难。经过那天晚上的人会记得,那么多人不知所措的时候景象模糊,只有黑暗扎扎实实。夜的闪烁中,人们不安着只好归于安静,风打着旋从山谷之上,阴森的应和此刻的危机。看着下面那正在角力的吊车与桥,一分一秒的等待无法掌控的即刻。很多人之后觉得,他们屏住呼吸,怕山倒了,被葬入沟中。

    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安静的各自慌张着,于同福已经气喘吁吁的上来了。桥上的场面恒定在那里,没人过去,怕一个人的一步成为这座桥和那台吊车毁灭最后需要的力量。他那么沉默着,看看无人操纵的吊车,没有一个人的桥停满汽车,一步步的走到吊臂下面,看着下面被光线勾勒出的那块巨石。

    他知道,它已经离开地面,只是从这里看过去还长在地上,一阵更大的风也许就会荡起它,让人们明白这已经不是山川的一部分,会继续往上,高高的离别无数的石头,被刻上字,裸露成垣丘城的一部分。

    黑沉沉的远处,他不知道太阳会从哪里爬上来,什么时候会照射到这块被悬置的石头上。顺涧沟,他想起那时的夜里,月光铺洒,如同连绵的坟包。那时他没有受伤,不爱说话,不知道今夜人们将落得如此境地。

    他看着贾伟亮一瘸一拐的跑到身边,撕扯着自己,便问:文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