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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江流沉笛

    浑浊的江水平缓的向东逝去,一叶狭长的渡船在船夫的竹篙下,缓缓向前摆渡,载着一人一马,漂向大江北岸。

    叶玄自昨日驾马出江陵城后,踏着未化的雪地一路向北,根本顾不得寒风凛冽,也顾不上饥肠辘辘,只有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会拿出干粮,吃一点,裹裹腹。

    经过两天疾行,终于在今日午后,赶到了大江边。

    立于船尾,回看南岸,还是和两个月前没有两样,有渡口,有驳船,有船夫,只是这些渡船都不愿北渡,这名船夫还是叶玄花了大价钱才请来的。

    而望着船下那滔滔东去的江水,叶玄不由得想到两个月前自己和虚衍分别,同众人南下的场景。

    不曾想到,短短两个月,自己即又踏上的北上的路。

    只是这一切,没有振奋,没有喜悦,更没有胜利,没有凯旋,有的只是发自心底无限的沉闷和悲伤,只是物是人非和撕扯人心般的痛苦。

    叶玄怀中抱着长枪,取出行囊中的那支长笛,在手中磨娑着。

    这支长笛,是四年前虚衍特意雇青州良匠,取茂山之竹,为他定做的一支上品竹笛,音质醇厚,了无啸音,吹奏起来,音律柔美,曲调清晰婉转,甚是难得。

    而如今,故人已逝,国仇家恨难报,叶玄望着这支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竹笛,心中余下的却只有无尽的仇恨与哀伤。

    在江流中心,他缓缓举起长笛,凝心静气,轻轻吹响了这支竹笛的最后绝唱——临别的那一曲《长清》。

    薄雾之中,江面之上,明厉婉转的笛音渐渐响彻在天地之间,韵律却是额外的深沉凄凉,哀意连绵,如雨中残花,风中残月,那暴风骤雨、林林乌云却又越加猛烈、越加深厚,直直压向人心灵深处最痛楚的回忆,令人想要逃避却又无处可逃,想要割舍却又满心不忍。

    凄厉哀凉的笛音涤荡着满江冬水,也使得船夫渐渐停下了手里摆渡的竹篙,一动不动的立于船尾,像一尊雕塑一般,出神的望着船首那一袭葛白衣衫的俊朗少年,最后,在恍然间,淌下两行浊泪。

    一曲终了,笛音渐渐消散,老船夫的竹篙仍然不动,任凭小船向着下游漂流而去。

    叶玄立于船首,望着大江北岸,沉叹一声,随即握紧手里的竹笛,奋力一挥,竹笛脱手而起,连同着饰于笛尾的那一枚佩玉,在江面上空划出一道曲线后,向着江流直直坠去,“咚”然一声,沉入江底。

    随着那声清响,叶玄清楚的明白了,那些过往,那些载歌当舞、咏叹赋诗的恬然岁月,已如这滔滔江水一般,一去不复返了。

    以后的路,定然是刀光剑影、荆棘遍地!

    船夫也穆然回过神来,擦一擦眼角的泪痕,看着那江面的一朵涟漪,沉声叹气,恍然若失,但终究归于沉默,重新支起竹篙,慢慢将船首的少年人摆渡到了大江的北岸......

    踏上北岸后,叶玄方才明白,为什么南岸的船夫都不愿意再过来,这已经不再是两个月前自己所看到的北方江岸的模样了:

    渡口早已被一把大火焚毁殆尽,江滩上四处是被凿沉的渡船,还没上岸便能感觉北方吹来的风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这寒风中夹杂着一丝明显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叶玄真的无法想象这两个多月,北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去想。

    船夫放下叶玄后,怅然一声,似乎一刻也不敢多留,即刻回竿,向南岸漂去了。

    叶玄踩着北方的大地,并没有了之前的那种踏实的感觉,空空的土地仿佛是被血与泪浸过一般,一脚便沉了下去,心也一块跟着沉了下去。

    尸骸横山,白骨露野,大片大片的白雪被血染成了墨红色,顶着黑云,成群的秃鹫在大地上空盘旋。

    叶玄骑在马上,一步一步,慢慢前行。

    马蹄浸没在混杂着血与泪的雪地里,地狱般的场景直击叶玄灵魂的最深处,似巨石般压在他身上令他难以呼吸,更无法承受这样扎心般的痛苦。

    叶玄扬起鞭,低下头,闭上眼,狠狠抽下手中的鞭:“驾!驾!”

    烈马嘶鸣,向前飞奔,叶玄逃避着,不敢停留,只想快些离开,离开这片他无法承载其痛苦的土地。

    黑云,却越压越低,仿佛要把他永远闭锁于这片天地一般。

    叶玄一路马不停蹄飞奔到江夏城,然而,这里的场景也没能让叶玄心里平静哪怕是一丝一毫。

    万里空巷,破烂不堪,一座死城,一阵风能贯穿整个城市,街道上散落着逃难时没能带走的各式器具。

    叶玄能够想象到,在洛阳城破,胡人南下的时候,百姓们的绝望、无助和恐惧,四处奔走,拼命地朝着江岸而去,却又在岸边被鲜卑骑兵追上的场景。

    鲜血、哭喊、惨叫、怒吼全部被埋在了江岸边的那片土地,随着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云,仿佛已经压在叶玄的头顶了,

    风,呼啸着没做任何停留,

    雪,小小的从天空开始坠落,

    他四处张望着这座空城,马也随着他一起,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叶玄期待着可能会有幸存下来的人,尽管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是在自欺欺人。

    突然,前方传来了一声响动,瓦陶罐落地而碎的声音,叶玄骑着马匆忙赶过去。

    在小巷的暗处,叶玄看到了一个小孩,头上顶着貂毛毡帽,帽子两侧两片帽帘垂下,护着耳朵,身上穿一件厚厚的雪袄,外套一件羊毛无袖套衫,袖口和裤腿都很窄,且用布绑着,以免寒风往里灌,一双褐色的眸子正神情紧张的盯着自己。

    那小孩见叶玄发现了自己,忙急身向城外的方向跑去。

    叶玄知道,那不是晋人,那是胡人的小孩,是残杀了十万洛阳军民的胡贼!

    叶玄快马追上去,从马上一只手拉起了小孩,尖叫声和哭喊声即刻传来,准备将小孩从马背上举高直接扔出去。

    他自然清楚,以自己这么大的力气甩出去,这条幼小的性命可能就到这里结束了。

    但这是胡贼的孩童!

    满地杀戮的胡贼为何没有放过一个晋人,哪怕比这还要小,还要弱的孩童,都成了他们的刀下亡魂!

    挥舞着手臂,向前甩去,然而,在扔出的瞬间叶玄的手却始终松不开小孩的衣服……

    在小孩的哭喊声中,叶玄咬着牙,停下马,将小孩扔了下去。

    雪已经完全下厚了,小孩趴着摔在雪地上,转过头惊恐的看着叶玄。

    叶玄也看着眼前的小孩,心里很恨,但他却分不清楚到底是恨眼前的鲜卑小孩,还是恨下不了杀手的自己。

    叶玄即刻勒马离开,他知道这并不安全,有鲜卑的小孩,附近肯定有鲜卑的部落,一旦自己被察觉,便插翅难逃。

    于是,叶玄快马加鞭疾驰出城,向着洛阳的方向狂奔而去。

    寒风挟裹着鹅毛般的大雪直袭向叶玄,渐渐的令他有些睁不开眼睛,而耳畔却似乎渐渐传来了身后的阵阵马蹄声,还时时伴随着吆喝声。

    叶玄心一悬,莫不是江夏城附近的鲜卑骑兵追上来了?

    天,已经渐渐暗下来了,夜色开始慢慢笼罩了四周。

    战马喘着粗气,艰难的在寒风雪地里向北疾行着,后面的喊叫声却越来越清晰了,叶玄挥着马鞭,但马却不能跑得更快了。

    忽然间,叶玄只觉身体一斜,顿时失去了平衡,而后便随着马一块栽向侧面的山坡下。

    不知在雪地里翻滚了多少圈后,他只觉脑袋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