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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八章 蜀地旧事(四)

    只不过,兰致在此之后,便没了倦意,因为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便全是白日里那场大战的场景,令他痛苦不堪。

    瓢泼的大雨,湿滑的山谷,决堤的蓄湖,沿着山谷奔腾而下的涛涛山洪,山谷下的数万吴王将士,洪水过后,遍地的泥沙,肮脏的旌旗,漂浮的尸体,弥漫山谷间的哀嚎与恸哭,漫山遍野中的悲痛与绝望......

    这一幕一幕,全部映刻在自己的记忆中,此刻又悉数浮上脑海,只让他胸口沉闷,呼吸急喘压抑。

    这不是自己想看到的,更不是自己投身军旅的目的,他想不明白,如今江北中原,胡寇肆虐、百姓失所,早已是满目疮痍、哀鸿遍野,为何江南还会有如此残忍的内斗与厮杀!

    正当兰致沉闷压抑、心中苦痛之时,无意间目光却落在了战袍对面。

    司马柟此刻已经睡熟了,平静的躺在草铺上,一只手自然的放在腹部,双眸紧闭,红唇微张,均匀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恬静,秀美的容颜早已没了恐惧和不安,此刻有的,仅是如婴儿般的安静和舒适。

    看到这一幕,兰致不禁释然一笑,他没有想到,数个时辰之前,彼此还在算计与搏杀,而此刻,竟能如此平静祥和、相安无事。

    或许,战场之上,并不是每个敌人都那般可恨,至少,那些战死疆场的敌人和战友,虽然对于自己的意义不同,但临走之前,脸上所挂着的神情,却都是相似的。

    敌人也好,战友也罢,征战杀伐中的芸芸众生,在仇恨与恐惧的另一面,却是痛苦的迷茫与无奈,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呢?

    但自己是幸运的,在恐惧与茫然之中,遇到了这样一场不可思议却又十分美好的邂逅,或许,对于过去和将来的征战与厮杀,这一夜不过如斗沙须臾般,转瞬即逝,然而,却让他实实在在感觉到了存在的真切与生活的奇妙。

    尽管,彼此之间现在仍是敌人,但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能使得他有这般强烈的感觉。

    这样想着,看着司马柟翻过身来的那丝心安与怡然,兰致轻松的笑了笑,缓缓起身,将已经烘干的战袍取下,慢慢盖在了草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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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柟第二日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手里握着盖在身上的战袍,睡眼惺忪的扫了一圈草屋内,却并没有发觉弱冠甲士的身影。

    好似想起什么一般,司马柟顿时来了精神,猛然从草铺上起身,眼神中也闪过一丝狡黠。

    再度环视一圈屋内,确认一遍后,又轻手轻脚的移到了破旧的门边,小心翼翼的探出半个头,左顾右盼一番,见无人影,便索性将半个身子都探出屋外,四处张望,于是,一丝得意的笑浮上脸庞。

    司马柟急匆匆的奔向拴着战马的地方,顾不得刚刚睡起,一头散乱还沾有茅草的发饰。

    可当她正紧张又兴奋的解开缰绳时,一声低沉冰凉的男音从身后传来:

    “你在干嘛?”

    司马柟不由心头一紧,战战兢兢的转过身去,却是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正盯着自己手里的缰绳,他一手握着一只装水的青竹匣盒,另一只手已经扶在了腰间的剑柄上,眉宇间的杀气也顿时折煞了自己的所有幻想。

    “我......我来喂马!”

    面对弱冠甲士逼问的眼神,司马柟连忙扔掉手里的缰绳,尴尬的笑笑,极不自然的从嘴角挤出这样一句话。

    “今后,若再有此举,便如此木!”

    还没等司马柟反应过来,甲士腰间的利剑已然出鞘,一道亮丽的寒光闪过,再收手,回剑,剑刃入鞘的声音和圆木柱落地的声音一同传来。

    “吃过干粮,尽早赶路!”

    兰致以命令的口吻道一句,同时将干粮和清水,塞到还愣在原地的司马柟手中,再冷冷瞪了一眼对方仍然惊诧的双眸,便擦肩走过,不再言语。

    同昨日一样,依然是兰致在前,牵着缰绳,司马柟坐在马背上,不时观察这眼前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弱冠甲士,心绪复杂。

    不同的是,今日两人间没了言语,却是多了份默契。

    又过了小半日的行程,两人顶着午后的阳光,总算回到了巴中城。

    大战后的城池一片狼藉,破损的城墙,染血的城门,遍地的残尸,这一切,和昨日司马柟离开时,恍若两个世界,而这些带给她的震撼,是用惊讶和恐惧远不能形容的。

    进了城门,是城池的外郭,此时,正有不尽数的流民散兵在四处游荡,或寻觅可用之物,或清扫积尸之处,而他们唯一相同的反应,便是齐齐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身,或远或近,将目光全然投向那名骑在马上,刚刚进城的貌美女子身上。

    而司马柟面对如此多的肮脏眼神,不由得一阵心悸,她坐于马上,环视一眼四周,却并没有发现指挥这群兵士流民的将官,如此,不免让她更加惴惴不安。

    因为,没有将官,就意味着自己不能以郡主的身份来与对方周旋,更没人能约束这群流兵民卒,一旦起了骚乱,场面定会彻底失去控制。

    这样想着,司马柟不禁有些惶然的看向了身前为自己牵马的弱冠甲士,在这里,自己唯一能信得过的,就只有他了,尽管知晓他武艺高强,但再度四顾周围慢慢靠近的流民兵士,却只能使得她更加不安。

    他能保护好自己吗?他会尽全力保护自己吗?自己昨日可是想要刺杀他的啊!

    司马柟心中不住的这样问着自己,但当她惶惶不安的抬头望时,却发现,四周已然归于平静了,近一些的兵卒已重新低下身去,开始心不在焉的忙活手里的事,而远处的则停在了原地,也不敢再上前,剩下的就只有时时的侧目和低语。

    惊诧之余,司马柟不禁重新看向身前的这位弱冠甲士,却见对方依然镇定自若,牵着缰绳,步伐沉稳,一踏一步,向前走着。

    战马被甲士牵着,继续前行,路过几条破烂不堪的市肆和里闾,又穿过一座城内的高墙门楼,进到内城之中。

    此处和外城明显不同,一过门楼,大道的两侧便出现了两排操戈执戟的甲士,一字排开,十步一隔,沿着大道,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大院门楼前,虽然周围也有四处走动的散兵,但脸上的神色却都是严肃急促的。

    司马柟毕竟也是随军旅一同来往蜀地的,因此对这般阵势自然有过目睹,她知晓,这内城之中,必是主将之地、中军之所。

    而身前这位甲士,不过弱冠之年,不可能为一军主将,行事风格,却又不像是名门显贵之后,然而,却能轻松出入于中军之所,如此想来,她不禁对眼前弱冠甲士的身份更加好奇了。

    和外城一样,司马柟骑在马上,穿过门楼,众甲士的眼神便即刻望了过来,然而,在短暂的荡漾后,便又迅速恢复到了原本的庄严,而战马每前进一步,道旁两侧最近的甲士似乎都要挺立身子,重新端正一番站姿。

    这些细节都被马上的司马柟看在眼里,也使得她不禁有了一个令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想,再三犹豫,终于开口问道:

    “你究竟是谁?为何能如此进出中军之所?”

    “郡主博识,竟能知晓这内城为中军之所!”

    甲士没有回头,淡然一笑,便没再说出第二句话,因为此刻,一个身着金属铠甲的人影,已经出了大院门楼,向这边迎面小跑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