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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零章 硕鼠

    在群臣的高呼和司马旭得意的笑声中,礼宴的气氛达到顶点,俨然呈现一派海晏河清、太平盛世的气象,却是与独撑一隅、苟延残喘的现实,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在头脑清醒的人看来,决然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而这其中,除去兰左使外,还有一双冷眼,一直在一处靠后的角落,旁观着这一切,但此人也并不知晓,在人群中,同样有一双眼,已盯上了他。

    众公侯各自归位后,气氛才稍稍平静了些,而一直坐于人群后方的慕容阁也端起了席案上的酒樽,慢慢站起身来。

    慕容部是在武帝初年归附的大晋,其部落首领的单于封号,都是晋室册封的,即便现在是以质子的身份留在建康,但名义上仍是大晋子民,新帝登基,自然该有所庆贺之词。

    慕容阁身着胡服,迈着不同于中原雅步的胡步,走到了大殿中央,向司马旭行过一记鲜卑礼后,高举酒樽,道:“臣慕容阁,恭祝大晋皇帝登顶九州,收复中原,陛下万岁万万岁!”

    司马旭没有过多言语,也没有神情变化,只是点点头,以一种毫无起伏的平淡语调道:“如今中原动乱,慕容单于对于大晋的忠心和诚意,朕感受到了,待到朕平息叛乱,定会加大对贵部的封赏!”

    “臣代父汗谢过陛下!”慕容阁再度俯身行礼,随后将酒一口饮尽,随之欲返回席位,结束这一短暂且简单的祝贺。

    “慕容公子请留步!”

    然而,背后的一个声音传来,令慕容阁停下了脚步,回头看时,才发现在百官席案间,有一个目光正盯着自己的双眼看。

    见慕容阁回头,对方也站起身来,礼貌性的行了一礼。

    而慕容阁心生纳闷,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对方,再三确认后,才得出两人未曾相识的结论。

    “微臣尚书郎,周翎!”那人笑着向慕容阁报明了身份。

    “哦?不知周大人有何指教?”慕容阁疑惑的看着对方,他并不知晓,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这位素不相识的周翎有何目的,但他仍能感觉到,来者不善。

    而这一来一回,也使得大殿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二人身上,司马徽看了看司马旭,又看了看王燮,却也只见到了两双疑惑的眼神,如此,方才确信此事并不是事先安排好的。

    “臣素来听说慕容公子多才多艺,熟知中原诗经古韵,不知今日能否在此,为陛下歌赋一曲呢?!”

    周翎此番话出口,才算是打消了大殿内所有人心头的疑惑,但随之而来的众生相,却各有所异。百官中,有忧心忡忡的保守者,有得意嘲讪的激进者,也有置己于局外,冷眼旁观的寡欲清淡之士。

    而慕容阁听闻,却只是冷冷一笑,答道:“我好歹为一方单于之子,陛下登基,礼当朝拜觐见,恭贺祝词,无可厚非,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就因为你小小尚书郎的一句话,就如此贬损自己,供百官取乐吧!”

    司马旭听了慕容阁的话,眉头皱了一下,随即换了一副笑脸,似乎饶有兴致的问道:“慕容爱卿,那周翎之言,是否属实啊?”

    “臣不敢欺瞒陛下,臣的确对中原诗经古韵多有喜爱!”

    “呵!没想到啊!”司马旭玩味的笑了笑,顾不得一旁一直对他暗暗摇头的王燮,接着道:“没想到你一个塞外胡人,竟对诗经古韵感兴趣,难得啊!今日可否让朕开开眼界,一睹慕容王子的才学呢?”

    “这......臣学识浅陋,会的诗词歌赋着实不多!”面对司马旭的要求,慕容阁迟疑了。

    “不碍事!来一首你会的便可,错了也无妨,朕又不会追究!”

    “......”慕容阁退无可退。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微妙了,保守者更加不安,激进者更加得意张扬。

    而司马徽和兰左使也同时觉得,此事开始变得有意思起来,不由将目光都投向了正左右为难的慕容阁身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慢慢凝滞了,在近乎沉闷的等待中,大殿内终于响起了慕容阁的一声冷冷话语:“既然陛下想看,那臣便献丑了!”

    就这样,在公侯百官或得意、或鄙夷、或忐忑的眼神中,慕容阁在大殿正中央,移开步伐,开始了翩翩而舞。

    他披散着头发,击掌为节,踏脚为拍,迈动着不算标准的中原雅步,高声唱道: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ru),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第一阙唱完,殿内的百官神情,变得越加复杂,那些得意的眼神慢慢有些变化了,氛围也安静起来,但仍旧有大部分尚未反应过来的迟钝面孔。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第二阙唱完,原先那种弥漫在大殿内的得意已经消失无影踪了,诡异的气氛骤然而起,周翎似乎慢慢反应了过来,面色铁青的望着仍在起舞的慕容阁,但也只能将惶恐和不安强压在心中。

    大殿内,慕容阁击掌的力度越发大了,脚踏地板的震动也更加猛烈了,好似震颤着每个人的心房,最后,几乎是以一种塞外的狂野嗓音在放声怒吼,唱完了最后一阕: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一曲终了,殿内良久鸦雀无声。

    慕容阁擦了一把额角的汗滴,心神平定后,行礼道:“臣南下建康时,沿途听闻一位拮据老农颂唱此诗,因为觉得有趣,便详细记录了下来,但可惜的是,待后来臣欲向老农打探诗中之意时,却被告知,那老农在当日便已投湖自尽了......”

    慕容阁说着,露出了明显的惋惜神色,随后才又接着道:“故而,时至今日,臣也只是觉得其中韵味独到,而并不知诗中之意,所谓‘得其皮囊而不得魂魄’也莫过于此吧!但若能得到陛下的指点,那臣便三生有幸了!”

    司马徽被慕容阁的一番话彻底怔住了,虽然对方没有向自己寻求“解惑”什么的,但他却从这位胡人质子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不禁使他背脊发凉,左立难安。

    兰左使捏着手里的酒樽听完了慕容阁的颂唱,又听闻慕容阁最后对司马旭的一番“请教”,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目光也不由紧紧锁在了这个不起眼的质子身上。

    但有一点,对于这位慕容阁,两人心中都产生了深深的忌惮和不安,而且这种感觉,比王燮带给他们的,更甚!

    良久后,在一片寂静中,司马旭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极其尴尬的笑出声来,随即眼神犀利的望向了已噤若寒蝉的周翎,道:“周翎,你来为慕容爱卿解惑解惑!”

    听到这句话,周翎浑身一僵,面如死灰的慢慢站起身来,支支吾吾的道:“诺.......”

    但周翎支吾半天,也并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倒是额头上的豆大汗珠,如珠帘般沿着脸颊向下滑落,显得他那僵硬的双唇,更加惨白了。

    “慕容公子有所不知!”就在此等尴尬时节,身后公侯席位,一个年迈的声音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太傅周言站了出来。

    周翎感激的眼光望着杵着鸠仗,迈入大殿中央的周言,稍有迟疑后,才急忙上前扶住了颤巍巍的周言,还轻声道了一句:“父亲!”

    而周言并没有理会周翎,只是接着道:“慕容公子有所不知,前些时日,江左各地遭遇鼠患,规模空前,各处庄稼粮食被洗劫一空,加之鼠疫流行,以至于饿殍遍地,灾祸横行,朝廷四处调拨,赈粮灾区,又大肆捕杀祸鼠,才算平息。公子南下时,想必恰巧路过灾区,方才听闻此诗,见此凄惨景象吧!”

    对于周言的话,在场的公卿当然知道是子虚乌有的事,但众人也并不知道慕容阁所讲的故事是真是假,只是这涉及到圣上的颜面问题,便只能附和了。

    “哦!”慕容阁冷笑了笑,点点头,随即露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最后还要道一句:“原来如此,多谢周太傅指点!”这才满意的转过身,向着自己的席位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