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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五章 归程

    北风凛冽,薄雪已至。

    一场不期而遇的初雪,悄悄覆盖了整个建康城,白色点缀在屋脊瓦梁间,使得原本就青涩的建康城更加显得精致与静谧。

    高耸的南城门下,已经慢慢聚集了一排的摊贩,或挑着草鞋蒲团,吆喝叫卖,又或是推着简易的炕车,趁着进城人流最多的时候,卖一些炕饼面食。

    当然,这其间,也能间或听到一些喊打喊骂的声音,那则多半是走投无路的江北流民前来偷食被发现了,遭到一顿恶打,从而引起的阵阵喧嚣。

    因为落雪的缘故,接近巳时,天色才算完全亮堂了,也是在这时,朱红的“越”字王旗,徐徐飘展,在一队轻骑的开路下,三架马车从城内驶出,依次穿过涵洞,在城外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随后,数名肩披华贵雪袍的乘客,纷纷下了各自车架,合在了一处。

    再往南去数百步,秦淮河畔,也有一名青衣士子领着三两个身材魁梧的族兵正向这边赶来,而河岸码头则停泊着数艘挂有“兰”字灯笼的渡船。

    “臣不能再随越王征战江北了,还望殿下恕罪!”

    兰咎说着,拱手俯身,欲行大礼,却被司马徽双手扶住了。

    “陷兰左使于如此艰险的境地,是本王有愧于你!”司马徽叹然一句,但随即又淡淡一笑,接着道:“然而,正如兰左使之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你兰氏保我五营军的大后方,何愁北伐大业不成?”

    “越王高抬了!”兰咎也笑了一笑,道:“臣定当谨记与殿下之约,共谋北伐大捷!”

    最后这句“共谋北伐大捷”,兰左使说得声音很大,但说过之后,即刻又压下声线,低声细语的对司马徽道:“殿下,此处有人监视,不宜多说,及时赶路吧!”

    司马徽听闻,不经意的转头望去,却见在城墙外的一众小摊贩中,的确有人心不在焉的盘弄着手里的活,并不时侧眼过来,带着打探的眼神扫视一番又随即低下头去。

    就连远处的城墙拐角处,都有时时刻意隐藏行踪的流民模样的探子存在。

    再抬头望去,南城门上的城楼前,却是有一位衣着华贵的老者,伫立在城墙上。

    那老者见司马徽望向自己,也没有回避,只是客气的笑了笑,恭敬的拱手行了一礼,便又恢复到了前一刻的站姿,一动不动的望着下方秦淮河畔的这一切。

    对于这位老者,司马徽有些印象,当日针对王燮一事,在朝堂上,便是他提出“罚俸降爵”的处置提案,其名为谢荃,已过花甲之年,乃当今会稽谢氏家主,官居司徒,也称得上是吴王司马旭早期的支持者之一。

    司马徽也回应的点了点头,同时示意兰咎,兰咎回头望去,见是谢荃,转过身,行一礼后,大声冲着城楼笑道:“谢司徒也来礼送越王?”

    谢荃听闻,抚着胡须,笑而不答。

    兰咎见状,也笑了一笑,回过头来,对司马徽道:“臣听闻朝中传言,原本皇上是打算亲自来礼送殿下的,可昨日偶感风寒,便只得作罢!”

    兰咎说着,露出了一丝自己都不相信的笑意,又接着道:“新任丞相周言,也因为庶务缠身,不能前来相送,故今日早晨还特意遣人来兰府,道明谢罪!”

    司马徽听闻,也意会的笑出声来,道:“也就是说,原来本王出城,还是一件值得惊动圣驾的大事啊?哈哈哈哈......”

    但笑过之后,司马徽神情又变得黯淡下来,望着高耸的建康城墙,长叹一声,轻声点头道:“如此就好,平平淡淡,不惊不扰,嗯,如此甚好,甚好......”

    在一旁一直没有言语的叶凌,听闻司马徽的这番感叹,也不禁悲从中来,论当今晋室,谁人堪称中流砥柱,无非是举师北伐的越王司马徽和整顿江左乱局的实权人物——王燮。

    可现如今,王燮被迫交回相印,辞官归乡,而越王离京,前往北伐前线,百官朝臣,竟无一人前来相送,怎叫人心中不沉闷悲凉。

    兰咎也叹了口气,看向秦淮河的方向,岔开了话题:“殿下,仲谙来了!”

    司马徽听闻,转头望去,那领着随从的士子已走至身后,并俯身行礼,恭敬道:“草民兰汕,拜见越王、叶公!”

    “嗯!”司马徽点头示意,并没有过多言语。

    叶凌则依旧客气回一礼,道一句:“兰公子有礼了!”

    “仲谙,交给你的事宜都安排妥当了吗?”兰咎望向兰汕,淡然问道。

    “按照大哥的吩咐,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兰咎满意的点点头,对司马徽详实说到:“此番回江北,下臣已为殿下安排了最为周全的行程,仲谙会一直护送殿下直到南阳!”

    司马徽听闻,却轻轻摇了摇头,道:“不,还是要先回一趟荆州!”

    叶凌和林潇云听闻此话,各自流露出了几分喜色,而兰咎听了,则先是意会的点了点头,接着用些许试探的语气问道:“殿下是担心大军的粮草一事吗?”

    “没错啊!”司马徽轻轻叹了一口气,用警惕的眼神望了一眼四周,接着压低声音,满是愤恨的道:“司马旭将你强留在建康,真等于是斩断了我的一只臂膀!北伐一年来,大军粮草供给全系你一人之身,他们正是看到此点,才会有这一步棋啊!”

    “臣多谢殿下厚爱!”兰咎说着,接着苦笑一下,道:“圣上曾在礼宴上,当着群臣百官的面许下承诺,只要我兰咎留在建康,则五营军军需粮草全由朝廷供给。”

    “前些时日,下臣了解到,圣上的确给户曹及兵曹两部下达了谕旨,令其筹备军需粮草,并由太尉柳湛亲自督办,实可谓是大张旗鼓、声势浩大。”

    兰咎稍稍顿了片刻,脸上的笑意渐渐变冷,继续说道:“然而,据下臣打探,大半个月以来,此事却毫无进展,仍旧只是停留在那一纸帛书之上!”

    司马徽听闻,冷哼一句:“本王可从来就不曾指望过朝廷的粮饷,过去在益州时是,现在也是!”

    “其实对于军需粮草,殿下大可不必过于担心!”兰咎话锋一转,脸上的神色也变得胸有成竹。

    看着兰咎的这番变化,司马徽有些不解,问道:“此言何意?”

    兰咎没有弯弯绕绕,直言解释道:“虽然下臣已不在江北,但殿下的帐中仍然有堪此重任者在!”

    “谁?”

    “兰致!”

    “兰致?”司马徽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带着怀疑的语气反问一句。

    兰咎郑重的点点头,笑着道:“殿下或许会怀疑下臣举贤唯亲,然而臣这是举贤不避亲!”

    见司马徽眼神中还有怀疑,兰咎又继续补充道:“兰致追随我闯荡多年,对于益州、荆州及江北之地的水路交通都甚为了解,且熟识与兰氏交好的各方世家名门,能继续代表兰氏,拉拢益州和荆州的豪强为殿下效力,另外,兰致统兵还算有方,在粮道的防护上,也能做到有备无患!因而,下臣觉得,相较于我这个世伯而言,他应该能做得更好!”

    司马徽听闻,这才舒展开了眉头,看向兰咎,点头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具体事宜你还有什么规划吗?”

    “下臣早已安排好了!”说着兰咎向身后的老吴一挥手,而老吴得令后,也将一直背在自己身上的一个行囊取了下来,双手递到了兰咎手中。

    兰咎将行囊转手呈递给司马徽,道:“这里面有一些书信及契约,殿下回到江北后,将其交给兰致,他自然明白该怎么做的!”

    林潇云上前,接过行囊,掌在了怀中。

    这行囊看上去很大,但实则很轻,正如兰咎所言,里面的确是书信契约一类的纸质类物件。

    司马徽见罢,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用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兰咎,良久没有言语。

    半晌之后,司马徽才长出一口气,将视线移到了身后不算宽阔的秦淮河上,道:“时辰不早了,吾等启程吧!”

    兰咎听闻,也意会的点点头,随即迈开步伐,随在司马徽身后,不紧不慢的向着渡口方向的泊船而去。

    兰咎领着老吴,立于渡口,张目望着司马徽一行三人在兰汕的引领下陆续上了渡船,随后躬身作揖,对渡船上的三人道:“殿下,叶公,林将军!一路保重,后会有期!”

    司马徽点着头,脸色并不算好看,而叶凌和林潇云则各自抱拳回礼,道一句:“兰左使后会有期!”

    最后,在兰咎的示意下,渡船上的船夫收起锚绳,用樯橹慢慢支离了河畔的木质渡台,小船也渐渐驶别了岸边,向着秦淮河的中心漂去。

    三人立于船首,回望着高耸的建康城墙和河岸渡口的兰左使渐行渐远,神情都甚是复杂,久久没有言语。

    过了不知多久,司马徽才轻轻叹了口气,掀开帘幕,进了船内,而远处一直望着渡船的兰咎见此,也领着老吴转身向城内离去......

    因为风向朝南,所有渡船都已收起了风帆,独留一根根突兀的桅杆,划破江面浅浅的薄雾和飞雪,陪衬着风中左右摇曳的“兰”字船灯,一路向北,沿着秦淮河驶入大江。

    相较于来时而言,逆水而上总是显得乏力,即便船桨拍打江涛的声音更加急凑,也丝毫不见船身更快的向前,因而在司马徽眼中,远处建康城的轮廓,消散得也愈加缓慢,心中的忧愤也不由得越加深沉。

    按照兰咎的安排,一行三人沿途不做停留,在兰汕和兰氏族兵的护卫下,一路劈波斩浪,沿着大江激流往上,直驶向上游的荆州城。

    除了途径庐江时,一艘载着赵方的小舟加入船队外,便无特别了。

    到庐江,已是第二日辰时了,北风未息,雪却已骤,因为赵方长久以来一直呆在兰氏宅邸,没有什么舟车劳顿可言,因而林潇云见到他时,仍旧事精神抖擞。

    着一身裋(shu)褐,手腕脚腕处均用青灰色的布带绑得紧紧的,将短剑背在身后,正襟危坐于船首,面色庄严郑重,乍一看去,还颇有些游侠之客的风骨,只是多看一眼,就发现,他头上的总角发式和那冻得通红的幼稚脸庞,与先前那种侠客之风却是完全格格不入,顿时便会让人有一些忍俊不禁。

    林潇云见罢,也微微笑了笑,但随即便又好似想起一些往事一般,慢步走至了船头,在赵方的身边缓缓坐了下来。

    而赵方转头一见是林潇云,被吓得一跳而起,愣了片刻后,才恭敬的后退三步,抱拳躬身行礼,道:“赵方拜见林将军!”

    林潇云见赵方如此拘谨,和然一笑,摆摆手,道:“自然点,不必这么拘束!来,坐下!”

    说着,林潇云用手轻轻拍了拍刚才赵方坐的位置,示意他重新坐下。

    而赵方见了,不敢怠慢,但又有所顾忌,左顾右盼之后,方才颤颤巍巍的在林潇云身边坐了下来。

    “赵方啊,你知道江北是什么敌人吗?”林潇云望着晨间江面的波浪,有些不经意的问道。

    “听父亲说过,是塞外的胡贼!”

    或许是还没有完全放得开,赵方的声音有微弱的颤抖,而且越往后声音越沉闷,最后几个字几乎完全被他咽到肚子里去了。

    林潇云肯定的点了点头,但双眼依然望向江面,并没有急于接话。

    而赵方见林潇云点头,心中有些受到鼓舞,又接着说到:“二叔信里也提到过,那是一群凶残嗜血的怪物......”

    见林潇云转头望向自己,赵方没再接着说下去,一双眼带着一丝恭敬和几分怯意望着林潇云,似乎在等待对方的评判一般。

    林潇云见罢,不禁有趣的笑出声来,过后才又打趣般的问道:“那你怕不怕呢?”

    “我......”赵方似乎停了良久后,才说出后两个字来:“不怕!”

    听到这样的答复,林潇云不禁有些好奇,因为他毕竟是过来人,像赵方这样的年纪,正是年少轻狂、血气方刚的时候,再加上是习武世家,当被问及“怕不怕”的时候,一般而言,绝对会脱口而出一句“不怕!”

    这样既显得豪气,又能透射出一种无畏的世家传承,而赵方的回答显然和林潇云预期的想象截然不同,于是林潇云不由得问道:“为何?”

    “父亲曾教诲我说:‘天下将亡,志当为国!如今中原沦陷,男儿应当报效朝廷,护我华夏,至死不渝!’”

    赵方语气还算平淡的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但说完,语气便急转直下,脸色也变得阴沉愤恨,攥紧不大的拳头,暴起青筋,接着用狠狠的语气道:

    “我还要为二叔报仇!手戮胡贼,以祭他在天之灵!”

    林潇云听罢,方才明白了赵方踌躇的原因,脸上的笑意也即刻敛下,一丝凝重浮现在眉头之上。

    林潇云没有说话,只是听着赵方继续讲述他二叔的故事:

    “二叔在家中武艺最为精湛,从小开始,我的剑术便是他教的!我十一岁那年,二叔离开家乡,投身军旅,几经辗转,在洛阳当上了一个什长,后来还升为一位将军宅邸的亲卫队领队,那段时间,他还经常回信家里,告诉我们中原的故事......”

    虽然赵方不及十五岁,只能算是一个孩童,但此刻他脸上的那种悲悯感伤的情绪却是与他那青涩幼稚的脸庞显得格外的冲突,让林潇云见罢,心中不由得有些沉闷。

    “但是从去年深秋开始,我们便再也没有收到过二叔的家信,直到今年开春,我们方才知晓洛阳陷落的消息,也得知了胡人屠城,洛阳城内十万军民,无一人幸免的噩耗......”

    赵方说完,双目直直的望着前方见面的波涛,没有流泪,也没有哭泣,只是双手攥着衣角,握得很紧很紧。

    林潇云见了,轻轻舒了口气,拍了拍那显得有些瘦小的肩膀,宽慰道:“国恨家仇,将来我们一定让胡贼血债血偿!”

    赵方重重的点了两下头,双拳攥得更加有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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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舱内的叶凌掀开帘幕,来到船尾,回望着奔流向东的江水,他知道,那尽头便是已经远去的建康城,但那里,或又将是轮回的起点......

    想到此处,叶凌不禁神情复杂的叹了口气,然而,向前望去,荆州的方向,却又让他翘首期盼着,只觉一股暖流涌入心间,几分喜色也随之慢慢浮上了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