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历史军事 » 晋叶 » 第一六四章 江北中原

第一六四章 江北中原

    江流激涌,帆影破雾。

    伴随着浪涛声音的越来越浅,渡船渐渐向着北岸的运粮渡口靠去,在江上航行了将近一天一夜的时间,叶玄终于看到了大江北岸那飘扬在清晨薄雾中的旌旗。

    船停稳靠岸后,林潇云先是领着一众兰氏族兵下船确认一番后,方才来亲自搀扶司马徽下了渡船。

    而薄雾中,也有一位将军在此迎候多时了。

    对于这位将军,叶玄是识得的,只是时隔一年,让他的记忆有些模糊了,不过对方身上的金色战袍及红色铠甲,提醒了他,这应当是安字营的偏将——安书武将军。

    待一众人都陆续下了渡船,安书武也从远处迎上来了。

    “末将拜见越王!拜见......”

    安书武抱拳行礼,可说到一半,却又察觉到了不对,将已到口边的“兰左使”三个字咽了回去,换作一种诧异的语气问道:“怎不见兰左使?这位是?”

    安书武说着,疑惑中透着警惕的目光落在了司马徽身后的兰汕身上。

    没等司马徽说话,兰汕便主动向安书武作揖行礼道:“草民兰汕,拜见将军!”

    见面前人报上名号,安书武警惕的神色消失了,但表情却是更加不解了。

    “这位是兰左使胞弟,此番归程,全数是由他安排的!”司马徽看着安书武,淡淡的说了一句。

    “哦......”安书武沉吟一句,但眉头仍紧皱着,显得有些忧虑,也有些不甘心的模样,再度问道:“那兰左使人呢?”

    或许是一路奔波有些劳累了,司马徽皱起了眉,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具体的事,回营再说!”

    安书武没再多问,只是在向叶凌告礼之后,又寒暄了几句,便吩咐手下的一众安字营将士,前去帮兰氏族兵卸载货物了。

    就地吃过干粮,修整一番后,队伍便在安字营的护送下,向着南阳城的方向出发而去。

    叶玄骑在马上,跟在叶凌身后,不禁四处张望着这阔别已久的江北大地,心中沉闷,难以自抑。

    相较于一年之前,这里已经没有了遍野的尸骸,没有了四处晃荡、旁若无人的豺豹,也没有了墨红的血迹,只有一片低矮的、已经在冬天凋敝的荆棘,充斥着叶玄的视野,看上去那么平常,那么普通,那么的毫无痕迹,似乎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越是平常,越是普通,越是毫无痕迹,却越是让叶玄的心中如坠千斤,沉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因为,就在这里,曾有成千上万的中原百姓倒在了胡寇的屠刀下,曾有无尽的哀嚎响遍在这一片天地间,曾有无数的鲜血染红了这一条逃亡的末路......

    而今,短短一年的时间,他竟再也寻不到丝毫痕迹,放眼远望,这里是这样的干净,干净的让他害怕。

    叶玄的情绪压抑到了极点,他脸色煞白,瞪着眼睛毫无神采的望着一旁,浑身难以自制的颤抖着,几近崩溃。

    然而,就在此时,却有一只手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也将他从那压抑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叶玄转头望去,却是一个扎着总角发式的少年,他着一身裋褐,后背背着短剑,正神色忧虑的看着叶玄。

    “叶郎君,你没事吧?”

    “额......”叶玄擦了一把额头浸出的汗水,干咽一口唾沫,点头道:“我没事!”

    叶玄稳住了心绪,这才又将感激的目光转向对方,他记得这个少年是跟随着越王从建康那边过来的,和自己并不相识。

    “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叶玄露出和善的一笑,询问道。

    “小弟赵方!”

    孩童骑在与叶玄并行的马背上,一边说着,一边还举起仍握着缰绳的手,向叶玄抱拳行了一礼。

    叶玄点点头,笑了笑,道:“看你还如此年幼,怎能上战场呢?”

    赵方听了,有些不服气,便急急着说道:“小弟已有十三了,而且,虽然我年纪不大,但林将军可是认可了在下的剑术的!”

    叶玄听了,便有了一些兴趣,笑道:“哦?这么说,是林将军许可的?”

    “嗯!”赵方狠狠的点了两下头,俨然像是说到了自己最为得意的一件事一样。

    叶玄也笑着说了两句赞许的话,随即又说到了赵方的身世和剑术流派,几番来回,两人便这么熟识了,一路说说笑笑,也驱散了他心中一路来的压抑和沉闷,跟着队伍,向着南阳城的方向,不快不慢的赶着路。

    而此刻队伍最中央的一辆马车内,一只纤细白净的手将窗帘拉开了一个的缝隙,一双充满好奇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着,正用她自己的方式在理解着这片厚重的土地。

    少女仍旧是一身儒衫男装打扮,和江南时无异,不过当她的目光一瞟而过时,却又看到了那个身影。

    “没想到那个人也还是北上了呢!明明被常勇大哥欺负得那么惨,怎么还有信心去前线呢?”

    “嗯,不能这么说,那家伙可是铃儿的恩公,去年还一人救回了千余百姓呢,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不过,怎么看起来就那么文弱呢!”

    “那家伙叫什么来着......叶玄叶景之?”

    正呆呆想着,身后却传来了司马徽的声音:“蕊儿,此番北上你可是答应为父了的,不可以张扬,尽量不要暴露了身份,知道了吗?”

    “知道啦,爹爹,这一路来你都说了七八遍了,蕊儿记住啦!”

    司马徽摇头笑了笑,没再多说,拿起手里的竹简,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内继续看着,少女回头看了一眼,又掀起窗帘继续欣赏起沿途的风景来。

    ********

    第二日的黄昏时分,在渐斜的夕阳中,浩浩荡荡的安字营将士护送着一列仪队车架出现在南阳城的城郊地区,而城门下,一身戎装的安书文和一身常衫的序右使已在此迎候了。

    因为已是日薄西山,车队并没有在城门下停歇,而是径直向着城内的主帅府邸而去。

    起初,叶凌有些担忧以叶玄现在的身份,进入主帅府邸会有所不妥,便打算让叶玄同安字营的众将士一起吃晚饭,但后来在司马徽的特意许可下,就带着他一路进了府邸大堂,和众将一起入席用宴了。

    席间,叶玄作为晚辈,自然没有说话的资格,他只能规规矩矩的坐于叶凌身旁,一边吃菜,一边恭听着众将的谈话。

    首先开口的是一位长者雍然沉稳的声音:

    “自半个月前,祖将军派兵来报,洛阳城内撤出最后一批独孤平民后,城内便再无了任何动静,而陈邑和兴山的独孤大军近来活动频繁,虽不至于进染洛阳,但数度陈兵于北方的坤泽一带,看上去似乎仍不甘心,如今已将近冬月中旬,距当时交接已有两个半月了,此事怕不会这般顺利的!”

    序右使尽管心中存有疑虑,但还是先向司马徽禀明了这两个半月来五营军的一些内部情况,以及如今洛阳城周围一带的局势。

    司马徽听了,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夹着自己席面上的菜肴,而安书武性格则直爽一些,握紧的拳头已经一下砸在了席面上,怒气冲冲的附和着序右使道:“和谈时就使出那样的诡计,这帮胡贼怎可轻信!”

    相比之下,坐于上位的安书文,性子自然沉稳了许多,他先是瞪了一眼还在骂骂咧咧的安书武,然后放下手里的碗筷,轻轻叹了口气,道:“此事本就在意料之中,我等从没想过,仅凭一纸合约,就能收复洛阳!只是那个时候有那个时候的难处,在江南局势尚不明朗的情况下,五营军的行动也还是慎重一些的好!”

    安书文说完,司马徽点了点头,停下筷子,扫视了一圈大堂内的众人,泰然一笑,以风轻云淡的口气说道:“安将军说得有道理,该慎重的时候就不能贸进!洛阳城如今已是一座空城,收复只是时间问题!”

    司马徽稍有停顿,而后接着道:“这样,明日派出一旅的将士进驻洛阳城,以试探对方的诚意,同时加强对于洛阳周边的巡戒,但凡独孤部有越界的时候,当即发兵,收复兴山与陈邑!这两处地方还是不能落在独孤元手里!”

    司马徽在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握紧了拳头,同时转头看向了安书武,继续吩咐道:“对外放出话去,倘若独孤部有再度进犯洛阳之举,我大军将武力收复陈邑兴山二地,并效仿当年独孤元之举,屠戮二城!之孝,此事交给你去做!”

    安书武听闻,忙起身抱拳行礼,底气十足的道了一句:“诺!”

    叶玄听到“屠城”二字,也不禁停下了手里的竹筷,看向了司马徽那双透着阴冷的眼睛,只觉心中一寒,浑身一个趄趔。

    他知道,刚才司马徽所说,绝不只是恐吓而已,眼前这个人真的做得出来,可能将中原所有的胡人杀得一个不剩,他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但想到此处,叶玄心中的寒意却立马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替代了,那是一种振奋激动中夹杂着恐惧和忧虑的情感,令他难以再用客观的眼光去审视眼前这位坐于堂内最上方的人。

    他庆幸着,五营军有这样一位铁血的统帅,才能一路势如破竹,收复故土,但他也忧虑着,这样一位冷血无情的大晋越王,手握重兵,于家国而言,最终究竟是莫大的福分还是无穷的祸患......

    然而,有一点,他终究不会忘记,一年前,也正是因为司马徽的刻意拖延,才使得洛阳城破,十万军民被独孤部尽数屠殁。

    想到此处,叶玄不由捏紧了手里的竹筷。

    叶玄的思绪被序右使一声轻轻的咳嗽打断,正眼看去,却见序右使审视着位于宾客席位的兰汕,用探寻的口气问司马徽道:“敢问越王,在建康城内是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吗?为何不见兰左使?”

    序右使这也是问出了安氏两位将军心中藏有的疑惑,三人不禁都满怀着忧虑的神情看向了最上方的司马徽。

    而司马徽则是轻轻叹了口气,低沉的语气中透着些许不甘,道:“是出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让易丞给你们详细讲述一遍吧!”

    说罢,堂内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林潇云的身上,而林潇云则正襟危坐,慢慢的将从颍川到建康,所有的事情一一道来。

    从颍川各地的世家拜访,到登基大典上的金獠剑,从国宴上慕容阁与王燮的一番较量,再到郭安的行刺一事,又从司马旭设局强留下兰左使,到慕容阁所提的姻亲之请,当然还有慕容阁的潜逃,以及王燮的请辞......

    当林潇云讲完时,众人无不是惊愕与诧异的神情,而序右使在明白了司马旭留下兰左使的确切伎俩后,也不禁摇了摇头,皱眉叹息道:“哎!王燮这一招确实难以防范,然吾等还需顾全大局,便只有苦一苦兰左使了!”

    “至于那个慕容阁”序右使显然捕捉到了这个看似不起眼,但实则影响甚大的人物,他问司马徽道:“兰左使说他是隆裕公主之后,可有确凿证据?”

    “此言何意?”司马徽明显有些不解序右使为何会这样问。

    “不瞒殿下!”序右使抬了抬手,做了一个请礼的动作,解释道:“十多年前,臣任礼曹员外郎,游历九州,途径幽州慕容部时,曾专程去拜会过隆裕公主!”

    “哦?还有此事?”司马徽眉头微微一皱,似有所悟的看向序右使,而同去建康的叶凌和林潇云二人的神情也不由得为之一愣,

    序右使点了点头,接着道:“臣记得,隆裕公主膝下的确育有一子,但其名却并非慕容阁!”

    序右使说着,众人的神色也顿时由震愕变为了忧虑和不安,连带着序右使本人,心中也腾升出一种不详的感觉来,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慌乱,语气仍显得坚定不移,有条不紊的继续说道:

    “那孩子名叫慕容归,从小身体瘦弱,品行文静恬雅,对骑马射箭的技艺视若枉闻,但对诗经楚辞却十分喜爱,因为他的名字中有个‘归’字,而其性格在慕容嗣的诸子中又如此独特,因此臣记得尤为清楚!”

    “慕容归?”司马徽口中念着这个名字,又想着兰左使对慕容阁的一番描述,心中虽然仍有疑惑,但已经没有什么焦虑或者不安了。

    而序右使说完,宾客席位的兰汕则站起身来,向司马徽拜首道:“关于此事,请容草民禀明殿下!”

    见兰汕欲行大礼,司马徽忙伸手打住了,道:“兰先生不必多礼,有事但说无妨!”

    “此事正是草民一手调查的,因而有些事草民了解的更为详实一些!”兰汕说着,看向序右使,道:“诚如序右使之言,隆裕公主之子的确是叫慕容归,只是四年前,隆裕公主病逝后,慕容嗣便下令仇远氏收养了慕容归,并将其名由‘慕容归’改为了‘慕容阁’!”

    “原来如此!”司马徽听闻,捋捋胡须,顿时恍然明了,脸上也不禁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众人听到此事,也终于放下心来,但序右使心间却慢慢冒出了一个更大的疑虑来。

    “敢问兰公子,对于慕容阁的身份调查,可算容易?”序右使看着兰汕,问出声来。

    兰汕则摇了摇头,道:“颇为周折,从青州到建康,一路探寻,耗费将近三个月,方才打探出这么一点消息!”

    序右使听兰汕之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种极为不安的预感又重新浮上心头,使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长久再没说出一句话来。

    序右使神情的异常,引起了司马徽的注意,他颇为在意的问道:“序右使有何发现吗?”

    序右使再度思量许久后,方才以一种异常肯定的语气说道:“关于慕容阁的身世,绝不止我们知晓!”

    司马徽一愣,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来,他看着序右使,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而序右使则看了一眼兰汕,说出了自己的理由:“琅琊位于徐州以北,毗邻青州,虽然如今王氏宗族已经南渡建康,但琅琊仍有王氏旁支守护宗庙,且两地间也常有往来,因此,从青州到建康,一路来王氏的势力仍称得上是十分强大!也就是说,兰氏能打探到的消息,琅琊王氏也一定能打探到!”

    司马徽听了序右使的分析,不由得眉头越皱越紧,低着头开始了仔细思索,而一旁听着的安书文则有些按耐不住的问道:“莫不是陛下已经知道了慕容阁的身世?只是表面上不挑明而已?”

    序右使摇了摇头,回道:“陛下知不知道无从得知,但王燮一定知晓此事!”

    也是到这个时候,序右使才真正察觉到了哪里不对,他起初听闻慕容阁潜逃时也的确产生了和兰左使一样的疑惑:

    王燮明知慕容阁非等闲之辈,但为何在礼宴之后,仍不采取行动,仍然将他安置在藏有密道的宴氏宅邸内?

    就好像是在刻意给对方制造机会一样!!!

    序右使自然知晓,王燮一向以谨慎周全而闻名于朝堂官场,能迫使他这么安排的,必定有其中的隐情,而慕容阁的身世或许能解释这其中的一部分原因。

    但也不能排除这一切都只是王燮的刻意安排,都是他计划之中的一环。

    然而转念一想,序右使又不禁觉得此种论断难以立足,因为最后王燮就是被此事所迫,才辞去了丞相一职。

    难不成王燮是在隐藏什么秘密?一个即便让他辞官归田也不能公开的秘密?

    ......

    面对如此迷雾重重的朝堂风云,序右使一时也难以理出思绪,推断其中的确切缘由,更何况他还只是听了林潇云的转述而已,因而对于此事,也就只能往后放一放,静候事态的发展了。

    只是话虽如此,但在他心里,对于这件事,却仍有一种莫名的惶恐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