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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四章 追兵

    老农带着哭音的恳求,也让身后的四名孩童低声抽泣起来,他们最大的看上去有六七岁了,最小的也有三四岁,这些话,他们自然能听得明白。

    叶玄听闻,徐徐出了口气,稍稍思忖片刻后,点点头道:“可以!不过我明天还不能带走他们,等过几天,我回去之后再派人来接他们。”

    他们一行人此时的处境,自然不会带着这群孩童上路,但到了护临城后,倒是的确可以安排人过来接他们入城。

    如今洛阳已经光复,护临城虽然仅有百余户人家,但五营军安抚地方的政务也已经在序右使的安排下,有序展开了。

    这些光复的江北城镇,实行的多是战时管理,五营军派军入城驻扎,城内军政大权,多是军中将领一人兼任,像护临这样的小城,一个副千夫长领五百兵卒,就能有效驻守全城了。

    到时候,他只需要在祖字营进驻护临城时,跟守城的将官说道一声,就可以保证这些个小孩有一条生路。

    老农听叶玄答应下来,连连叩首,千恩万谢,身后的四名孩童也跟着一个劲的磕头,额头都磕红了。

    因为前些天那群匪寇的无私贡献,叶玄一行人身上的干粮都还足够,所以老农送来的羹饭,他们并没有吃多少,那些菜饼,也都分给那几个孩子吃了。

    吃的时候,叶玄和老农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陈斯则怀中抱剑,安静的立于一旁看着。

    老农在这方圆不过十数里的小村庄里生活了一辈子,哪里能说出什么稀奇的事物来,和叶玄唠叨的,也不过是今年的小麦收成好,去年的水稻欠收什么的。

    至于外面的世界,他能想象的极限,就是县令大人种地是不是用的银锄头,县丞家里的菜饼是不是永远也吃不完这样的。

    甚至中原沦陷,洛阳屠城,到了他的嘴里,也只是变成了这样一些轻描淡写、不知所谓的话:

    “去年到今年,护临城的人不知怎地少了很多,也不知道去哪了......”

    “听说护临那边有一个大城,去年冬天还打仗了,死了好多人......”

    “今年去度狼山那边打猎的年轻人,还是经常碰到土匪,也经常看到一些穿着怪衣服的黄毛人,披头散发的,还拿着刀,像土匪又不像土匪......”

    叶玄自然犯不着为了这样的事和一个老农见识,这些底层的农民,可能一辈子最为关心的问题,就是今年水稻收成如何,粮食能不能撑住冬天过去。

    对于这村落之外的世界,他们毫不关心,也关心不来,皇帝是姓刘,还是姓曹,还是姓司马,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有皇帝和没有皇帝,对他们来说,区别都不大。

    至于说胡寇肆虐,屠戮中原,只要屠刀还没有举到他们头上,若是不能视而不见,他们也最多只是发出一句“乱世人不如狗”的感叹,然后继续过着在生存线周围挣扎的日子。

    华夏,九州,晋人,胡虏,这些词汇在他们脑海中,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远远比不上一斗粟一升米实在。

    叶玄一边听着,也只是一边点头笑笑,并不多说,脸上也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情,这不禁让一直旁观的陈斯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他已经生过几次要离开的念头了,因为他实在是觉得这老农完全就是在讲废话,或许他平日里对着一只鸡,都会这样唠唠叨叨说上半天。

    也正是因为此,他才没有转头离开,他就是想看看,叶玄在这样毫无营养的唠叨声中,能坚持多久不心烦。

    事情终究让陈斯有些失望,因为后来,是那老农见天色已晚,主动告辞离开的,叶玄从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一丝不屑和厌烦的情绪来。

    于是,在叶玄送走老农后,陈斯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说道:“和一个无知老农你也能聊得来,我现在还真是有些佩服你了!”

    “哦?那依季贤兄来看,我应该和什么样的人才能聊得来呢?”叶玄笑着反问一句。

    “且不说音律大家、诗文才子,至少也要对这天下局势有几分见解,对晋人和胡虏有几分辨别的人,才可以吧!”

    叶玄摇了摇头,取下腰间的佩剑,握在手中,在小院里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道:“或许一年前,我会同意你的说法,或许那个时候,我自己也会这么想,但现在,总觉得有些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有些地方不一样了?”陈斯依然抱着剑,斜靠着门框,眼睛紧紧盯着叶玄的脸,仿佛想从那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找出一丝端倪来。

    屋内,众人也在闲聊几句后,都安静了下来,赶了一天的山路,早已劳累,今夜有遮风挡雨的地方,正好睡个安稳觉。

    屋外,叶玄沉默片刻,才轻轻一笑,点了点头,道:“的确是有些地方不一样了,现在和那些精通音律诗文的世族才子谈论曲赋词文,虽然也会有所收获,但却总觉得很乏味。”

    “若和那些熟知天下大势的名流贤士针砭时事,当然也能明了更多,可有时候也会觉得很空洞,反而是听这样的老农唠叨一些地头田间的话,心里头格外的宁静,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

    叶玄说着,视线慢慢的从满院的荒草间扫过,最后落到陈斯身上,接着道:“听来格外的亲切。”

    陈斯听后,愣愣的看着叶玄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良久后方才回过神来,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笑,道了一句:“你还真是个奇怪的纨绔呢!”

    说完后,陈斯便抱着剑,转身进屋了,院外的杂草间,只留下了叶玄一人,还有那黑夜中压得低低的乌云。

    良久后,满是荒草的院落中,传来一阵阵低吟浅唱: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里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

    柔和的男低音算不得明丽,甚至因为刻意的压低嗓音而显得有些沉闷,但诗歌中的那种心酸和苦痛却因此而更加清晰,仿佛这冬夜的寒风一般,叫人难以抵挡。

    歌声在“出门东向看”那一句戛然而止,最后的那一句“泪落沾我衣”,屋内一直睁着眼睛的陈斯,始终也没有等到。

    这个时候,在离陈斯较远的地方,祖七翻了个身,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有一句呢?”

    也不知道他是在说屋外的歌声,还是他自己的梦呓,但这一小声的嘀咕之后,漆黑的小屋内,接着便隐约响起了几声叹息,最后,又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陷入了沉寂......

    将近三更,阴沉了一晚上的天开始下起了细雨,飘洒在屋顶的茅草上只发出“丝丝”的声音,屋内鼾声起伏,所有人都陷入沉睡之中。

    忽然,黑暗中,一道身影骤然坐起,一双黑色的眸子在黑夜中闪着精光,他干涩的咽了一口口水,急忙起身,向着屋内一处跑去。

    “小娃娃!小娃娃!快醒醒!肃甄部的骑兵来了!”

    叶玄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喃喃的问了句:“什么来了?”

    祖七见叶玄还有困意,一巴掌扇在他脸上,这下才让他完全清醒了过来:“赶紧走,肃甄部的骑兵追来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这!”

    “什么!”

    叶玄一跳而起,浑身倦意全无,连忙和祖七叫醒了还在沉睡的众人。

    一行人本就是和衣而睡,此刻听到消息,顿时也是睡意全无,简单收拾一番,就可以出发了。

    然而在离开时,却有一个问题摆在了叶玄面前:若自己这一行人就这样走了,那这个小村庄的二十余口老少村民怎么办?

    不带走他们,他们一定没有生路,带走他们,自己这一行人又该怎样脱身呢?

    叶玄离开小院的脚步顿时定住了,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对张老九吩咐道:“老九,去将村里的所有人都叫起来,快!要快!一定要快!”

    “你疯了?带着他们,我们怎么逃得掉?”

    夏荀听闻一惊,欲伸手拦住张老九,这里除去叶玄之外,便是他的职务最高了,这牵涉整个小队的安危,他不能不对此提出质疑。

    不过,张老九丝毫不为所动,一闪身,忠实的去执行叶玄的命令了。

    “我自有办法!”叶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夜雨中,夏荀张了张嘴,看了看张老九离开的方向,终究没再说话。

    他本就不是尖刻的性格,再加上平日里他对于叶玄还是十分信服的,在得到这样的答复后,也就没有必要再多说了。

    短短数息之后,惶恐不安的村民们都聚在了叶玄身前,衣衫不整,而祖七已经提醒过他,肃甄部的骑兵到这,最多不会超过一刻钟了。

    叶玄也知道时间紧急,所以简单向村民们陈述一番利害后,便令张老九带着他们钻进后山丛林,绕过大山径直往东南方向走,最多五十里,就能看到护临小城了。

    而他自己,则要去引开这群肃甄骑兵,最好是带着他们在这山林之中多转悠几天之后再甩开。

    这样的安排陈斯显然不会同意,当初林潇云可是给他下过死命令的,他怎么会让叶玄去冒险。

    就算让张老九带着两人去引开肃甄部的骑兵,也比叶玄去要保险许多。

    可叶玄却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建议,因为他有着他自己的考虑:

    “你们这些人都来自江南,对洛阳附近的这一带远不如我熟悉,除了我,没有任何一人,能引着百余追兵在这一带的山林中转悠,最后还能平安回来!”

    “我只带着祖七便可,人少反而不容易暴露,三天后,大家在护临城中会合!肃甄部的追兵马上就到了,此事不容再议!老九,带着他们赶紧走!”

    张老九没有犹豫,和夏荀等七人领着二十余名老少村民,便向后山而去。

    但陈斯却没有动,只是看了看一脸不情愿的祖七后,对叶玄道:“这老头我不放心,出营前林将军交给我的命令是保证你的安全!”

    祖七一听不乐意了,正欲与他争辩,却被叶玄打断了:“也好,你在我也更有把握一些!”

    陈斯闻言,轻轻一笑,随即,三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的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