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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吞云夜宴

    大漠天水,九州一隅。西北明珠,钟鸣鼎食。

    戌时一刻,雷府宴厅。

    主厅高六丈三,深二十四丈,阔一十五丈。厅内,三十六根厅柱竟足有半丈粗细,如天神威严矗立,仿佛直抵云端。覆盆柱脚,神兽雕饰,三十六根柱脚,样样不同,每九根刻各态朱雀玄武,青龙白虎。柱身朱红透亮,三十六条金龙,蜿蜒盘绕,龙爪抓踩祥云,龙须潇洒四散,游至柱头,群龙龙首下视,或深情凝望,或怒目咄咄,或折首窥看,或侧目傲慢,神态各异,栩栩若生。

    柱头连接藻井天花,有浮雕祥云遮掩。广阔藻井,由不均匀高低白漆云雾组成,仿佛头顶便是天空积云,若是久观,瑞霭仿佛真云,竟然有流动之感。厅顶中心,一颗巨大乌金龙头下探,龙目由两颗明珠镶嵌,极光明耀,照亮整个大厅。片片鳞甲,光泽锃亮。龙髯垂下,徐徐若动。龙首神态睥睨,领三十六条小龙,作吞吐状,是曰吞云。

    厅内大理石铺地,中轴线再覆波斯锦毯,秀绘异域仙花吉兽。毯上中心线上,每隔三丈,置香炉宝鼎,清幽仙气,袅袅而升,缭绕大厅。毯左右各两排案几,前排为党首或要人所设,后排为家将及随从所设。案几与案几之间有铜质跪拜女奴手托宫灯辅助照明,造型逼真,神态谄媚。

    食案之上,彩色绸布覆几,银箸银盘,玉碗金匙。水晶高脚杯,瓷制杯托筷枕。又有五味调羹,时令果蔬,特色糕点,开胃清汤。望之使人色悦,嗅之令人生津。

    四处又点缀暖玉珍宝,轻纱朱幔。烛台白蜡,星星点点。

    厅主座之位,坐北朝南,比众人座位略高,而位于大厅台基之上。

    夜宴开启之前,雷丘将九家天子党与天水权贵相互介绍,天子党以为贵宾,雷府上下及天水权贵以为东道。

    “王统帅、列位将军,我主雷公戌时刚刚服药,此时正在沐浴梳妆,恐戌时二刻夜宴不能亲自启席,稍晚才能移步至此。况且府上酒食粗涩,歌舞凡庸,还望诸位见谅。”雷丘换了身便装,但虬髯劲服难掩武将风范,他坐宴厅东侧第一位,奉杯而立,向王国城示意下,西南望向群雄,朗朗而道,“这杯我且替我主雷公赔罪。”

    还未等众人应答,一杯酒三五大口已下肚。酒水顺浓密络腮而下,杯身倒转,无一滴流出,遂用护腕擦拭胡须酒渍,再望众人。

    厅内众人忙起身,口中称怎敢怎敢。端起杯子,回敬雷丘,开始痛饮。

    雷府的酒本就是天下闻名的烈酒,人称“鬼不饮”。绝大多数普通人因为酒入口的灼烧感而滴酒难饮,一些自持酒量了得的人,慢慢小酌,尚且二两便醉,烧心烧肺。而雷府更绝的是酒杯,说是酒杯,不若说是海碗大的水晶高脚杯。广口胖肚,透明可见。一斤一杯,谁饮多少,立见分晓。

    来赴宴的大都腹中空空,一上来便要满饮一斤的烈酒,着实痛苦。有的慢饮轻酌,一口一个痛苦的脸色,约莫宴席散场都喝不完;有的想学雷丘大口大口的饮,第一口刚烧了心肺,第二口直接喷了出来,被膳食小宦扶下去吐胃酸;更有甚者,饮完后,直接吐血,还未吃席便回家养病。

    王国城只觉酒一入口,绵香沁入心肺,心中反而更加透亮,并无他人那般饮烈酒的痛苦感,于是也三五口下肚,倒转杯身,以示敬意。

    众人见王国城这般,无不暗暗佩服,没有辱没天子党统帅之名。

    第二个喝完的是天子党党首黯流。黯流赤淋淋的双眼环视痛苦的众人,回身看了看自家家将盲眼、重耳等人,都一一饮尽,满意的点点头。再侧着头,抬起下巴,斜着眼,望向雷丘,像是示威。

    西侧前排案几跪坐者,毕竟贵为天子党首领,无论有无酒量,也不能失了身份。而后排家将们更是征战沙场,万里挑一,不吝生死之人,都慢慢将第一杯饮尽。

    唐子明心中想着,出发前,弥先生就说道,当年他陪爹爹到雷府赴宴,猜测过,这雷府之酒,烈如炎火,但酒中也有玄机:自家陪客家将本就善饮,更何况喝的都是稀释后的烈酒。而客人酌的是名副其实的“鬼不饮”,只是其他人多不知情,自然难饮。

    雷丘道,“现在戌时二刻已到,匙箸杯盏,五味调料已上,冷热汤菜相继,歌舞伶伎不断,众位将军及家将,列为乡老及随客,可欢食畅饮。”

    大厅中众人抚掌雀跃。

    雷丘又道,“前些日子,大宛赠送我主葡萄美酒若干桶,今日与众共享。”

    众人闻言,同声欢呼。

    雷府膳食婢女鱼贯而入,先撤下“鬼不饮,”再奉上葡萄美酒,并依次摆上各色美食,以天水名菜为主,辅以各地珍馐,井然有序。

    琴乐班拉开家什,歌舞团婀娜而入。

    赴宴众人,一有美酒佳肴,以饱口舌欲,二有歌舞伶优,以饱眼耳欲。

    只因天子党众党首家将们平日里操演比武,行军作战,既枯燥又危险,对上对下,均是一副严态。此刻雷公还未来到,更使众党首如长辈外出,一群孩童看家,酒局一开,欢闹非凡。开始时宾主之间还彬彬有礼,相互认知敬酒,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谈笑之情,尽在其中。到后来,酒过三巡,宴席升温,席间畅笑打开,众人再无党首威仪,各个红光满面,丑态毕出。人人脸上笑着,心中乐着,平日里,有小摩擦,也是借着酒宴,一笑了了,不时便指天指地,称兄道弟。

    赵前尖瘦的脸颊,油光满面,八字胡上沾着肉渍,一手握着羊羔嫩腿,一手执葡萄美酒,尖声提议道,“不如我等玩射覆如何,赵某最是爱猜。”

    “玩毛笔啊玩,”黯流血红的双眼盯着赵前,从桌下薅出些东西,用眼前带有剩汤汁的碗将其扣住,也不顾汤汁撒了一桌,神情怪异,问道,“你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赵前摇晃身体,还一本正经,为难道,“黯将军,可有提示?”

    “汝母,你有我也有。”黯流耐不住性子催促道,“猜吧,快些。”

    赵前思索片刻,醉道,“赵某实在不知,还请黯兄揭开谜底。”

    黯流撕咬一块血红腥肉,嘴中呜央唔央道,“先饮了杯中酒。”

    赵前打一个嗝,摇摇摆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饮罢,盯着黯流。

    “毛发。”

    众人哄堂大笑。

    宇文铠会心慈笑,道,“大军出征在即,手上弓箭不可生疏,不若我等投壶可好?”

    夏月朗不悦道,“那枕文梁必定为投壶魁首,比有何意?”

    宇文铠圆场道,“那就有劳枕将军担任司射一职,为我等仲裁。”

    枕文梁顺言道,“末将愿为众将军执令。”

    雷丘看众人有意投壶,道,“不若九家天子党一组,我雷府及乡党一组,各出九人,分别投壶,总投进数多者一方胜,败者罚各执乐器,当众献歌,众位意下如何?”

    夏月朗抢道,“妙妙妙,就按雷丘所言。”

    天水权贵也随声附和雷丘。

    于是东道一队为雷府三将,雷丘,秦广扬,百里繁星及六名天水权贵。宾客一队为九名天子党首。

    雷丘道,“众位将军本是征战沙场英雄,引弓射箭,百步穿杨,我看这投壶该增设难度,才可分出胜负。”

    众人道,“全凭雷将军增改。”

    雷丘思索片刻道,“凡征战沙场者,需蒙眼,再俯身头抵短木,旋走十匝,停下后,人与箭壶相距五丈,司射持金匙,轻击壶口,投射之人再听声而发。余下乡党随客,不谙此道者,可省去此些规则,三丈而投。众位以为如何?”

    众人以为善。

    “好,”雷丘于是又指认司射,并对身边伺候宴席的膳食小宦们道,“上箭桶,箭壶。”

    众人纷纷离席,歌舞暂退,音乐渐弱。

    片刻,雷府两名膳食小宦抬上来一只广口细颈大腹的铜壶,置于雷丘示意地点。又有四名小宦分别抬来两桶箭,相距铜壶约五丈。

    夏月朗踱过来,看投壶所用箭矢,用棘木制成,形直而重,箭矢头为橡皮包裹,富有弹性,就想试手。家将咆哮抱着箭桶,夏月朗左手背负身后,目测远近,随手潇洒一掷,入壶无声。试手后,感觉自来。于是右手抽箭投箭,箭入壶中。如此反复,又连中一十三支箭,期间并无停顿,一气呵成,说不尽的风流潇洒。众人无不抚掌喝彩,暗暗赞叹。

    众人亦纷纷试手后,两边分好顺序准备。

    雷丘问道,“何人先掷?”

    “我先来。”黯流推开短木附近小宦,摇晃道。

    黯流用手指了下头部,小宦赶忙为黯流蒙上双目。另一个小宦将短木递于黯流手中。

    黯流俯下身,头抵短木,摇摇晃晃,绕了十匝。转完后,差些跌倒,两名小宦赶紧上前一人一个手臂搀扶住。待黯流站定,一手一个,将两个小宦甩出两三丈。

    司射此时持金匙轻击箭壶壶口。

    黯流早已失了方向,骂了声汝母,轻声自言自语道,何人置的壶,定要吃了他。将一旁膳食小宦们吓的面如土色。黯流心中辨明了声音来源,就手脚并用,去试探摸索箭桶位置,只是动作略大,将一桶箭不小心踢翻,想必另一桶就在附近,也不管第一桶,心中急躁,不小心将第二桶也踢翻。

    众人想笑却不敢笑出声。

    黯流心中不住暗骂,只好俯下身,摸起倒地箭矢,朝着大概的方向掷去,竟然掷中五箭,其中有一支是手速略急,本来要进壶的,被后一支挡了出去。抛完九箭也不等司射报数,自己摘了眼罩,看了看壶中箭矢,又骂了声,向后面家将重耳使了个眼色,重耳掷过来一块淋血腥肉,也不顾旁人,大快朵颐起来。

    “黯将军投中五箭。”

    轮到一名天水权贵正面掷箭。也不知为何,权贵头上冒汗,一连九箭,左右偏出七支,唯中两支。怯懦懦退后,再不敢向前观看。

    “天水王氏投中两箭。”

    此后宾主轮流投射,宾客一组前七轮共射中四十三支,东道一组前七轮共射中三十九支。

    该到夏月朗时,面露得色,对雷丘道,“天子党就剩孤与枕文梁,不若就此结束,尔等认个输,权当输了一箭。”

    “夏国舅尽是宽善之言,贵队领先鄙队四箭,而国舅与枕将军定是全中。我剩两将,弓弦技疏,纵然偷巧全中,亦是输了,”雷丘慢慢道,“然国舅与枕将军神技,定是要一睹才可。”

    众人帮腔称是。

    夏月朗朗声纵笑,道,“也罢也罢。”

    膳食小宦过来蒙上夏月朗双目,待其绕短木后,家将咆哮依然抱筒,侧身对着箭壶。夏月朗本来方向略偏,但根据咆哮抱筒站立而调整方向。司射金匙击壶,夏月朗听到金属相鸣之声,第一支箭抛出竟然短而未到,众人有些尴尬,雷丘给膳食小宦使了个眼色,小宦轻脚将箭矢轻轻拾起,放进壶中。

    咆哮在一旁道,“主公,中了。”

    夏月朗英俊一笑,第二支箭掷出。短而未到。

    小宦复将箭矢拾起,放入壶中。

    咆哮道,“复中。”

    夏月朗自得其乐,第三支略长,掷在壶身,一声咚响。

    夏月朗皱眉。

    雷丘怒道,“狗彘,国舅投壶,阉人怎敢碰壶!?”

    膳食小宦吓得唯唯诺诺,不知是进是退。

    夏月朗不悦道,“无碍,孤再多投一箭便是。”

    雷丘对小宦使眼色,小宦轻轻将壶向后移了三尺。

    众人默然,有心中笑者,只是面上面无表情。

    雷丘道,“正是,国舅请投。”

    夏月朗一连又投七次,皆短而无声。小宦将那七支箭放进壶内,又向前移了三尺,将壶复原位。

    “夏国舅投中九箭。”司射道。

    夏月朗背负双手,昂首傲慢,俊朗之型,引众侍女侧目窥看。

    咆哮放下箭桶,替国舅摘下眼罩。

    夏月朗团拜众人,朗声道,“孤不才,小试身手,献丑了。”

    主队第八人,雷府家将秦广扬,单膝跪地,将自身与箭筒与远处箭壶形成一条直线,抽一支箭,以耳作目,掷出箭矢,箭头碰壶口而出。投失第一箭,连中后八支。

    宾队第九人,枕文梁蒙眼旋转后,一起身,听到细微金属碰撞之声从西南方传来,虚空去探抓箭桶,一只手摸到后,另一只手也寻到另一只箭桶,轻吐一口气,眼目虽被遮挡,但心目豁然明亮,似是已看到箭壶所在。于是左右手几乎同时从箭桶中抽箭,右手先出,左手随后,循环抽取,向箭壶方向掷去,一连九箭,箭弧优美,鱼贯入彀。众人眼前所见,皆惊叹服。

    “枕将军投中九箭。”

    最后主队雷府家将百里繁星投中六箭。

    雷丘对枕文梁一拜,道,“我队输箭,该当认罚。”

    枕文梁恭敬道,“雷将军谦让。”

    于是宾队众党首们归位,主队众人鼓瑟吹笙,雷丘随节而歌。

    “洁云兮飘我家乡,山岳兮在我枕旁,川流不息,荡漾童贞,纯净心肠。”

    琴乐班合乐齐声唱道,

    “冷暖兮流逝去,黑白交替,时光忧伤。”

    雷丘再歌。

    “从军兮伊人依别,归来兮美人彷徨,相望不尽,泪眼婆娑,两鬓如霜。”

    众人抚掌称好。

    正在夜宴欢闹之际,从侧门走近一位内侍小宦,在王国城耳边耳语两句,便悄悄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