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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城南钓鱼

    花有凋容月有残,花前月下相闭谈。

    夏月朗一觉醒来,头脑甚是沉重,昨夜真世连着梦境,梦境又由真世构建,觥筹交错,嬉笑贪乐,换金装玉佩,又闻淫乐颓歌,继而赤身与彩绘媾和,醒来后已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梦。

    卧榻边躺着四五名身材凹凸有型,裸体彩绘女子,只因多有摩擦,彩绘已斑驳裸肌,而面部涂彩,看不清本来面貌。

    夏月朗起身双手后支,四看床幔,不知自己是在逆水府还是自己的暂歇府邸,于是轻轻踩着床榻空地,一步步谨小慎微,似是生怕把女子们吵醒,拉开床幔向外看。

    老宦早已备好醒神燕窝粥,恭敬候在寝卧门口,见夏月朗醒来,本欲口呼国舅,入内上前。夏月朗一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的下了床,踮脚走出来接过粥,将老宦带出到外堂。

    老宦尖声轻道,“国舅,逆水公遣人前来请国舅未时七刻,去城南钓鱼。”

    夏月朗点点头,边吃边道,“待孤收拾午饭便去。”

    老宦继续道,“昨夜逆水公送来珍奇古玩,又资兵械粮草,业已收毕。”

    咆哮等在外堂,见夏月朗出来,上前道,“昨日国舅一路行来,于街上所指货物,皆已送上府来。”

    夏月朗一一点头,待吃完粥,伸一个懒腰,指了下衣架,便有侍女过来,脱去夏月朗身上亵衣,准备沐浴。

    夏月朗道,“想来这逆水城有吃有玩,又有得拿,还真舍不得走。”

    黄家官邸。

    黄月孤将空陵柏单独唤于小室。

    黄月孤终于停下徘徊,对空陵柏道,“小柏,我思虑再三,还是要将雷公所命告知于你。”

    空陵柏眼中放光,道,“是何大事?”

    黄月孤将密函递于空陵柏,道,“居羊哲城时,家师未得长生,又不知去向,而我因私戮杀王国城,雷公定然动怒,但对我未有责罚。此刻,该当是我赎罪之时。”

    空陵柏闻言,皱眉阅毕,面露惊恐,问道,“将军将欲何为?”

    黄月孤淡然道,“昨日我已与子明言明,今日忽然担心,若我不测,尔等一时冲动,做出毁家灭族之事,故将此事告之于你,而后有几项嘱托,你需记下。”

    空陵柏瞪着黄月孤,突然紧张道,“将军难道要独自前去!?”

    “前次雷公已为我续命,想必是今次让我为他舍命,”黄月孤冷漠道,“一命而已,我且还他,更何况,此去并非非死不可。”

    空陵柏噗通一声,跪地叩首道,“黄家可无守门人,却不可无主,此次生死之行,小柏愿替将军前去。”

    “小柏起来。”黄月孤冷静道,“我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需交你去办。”

    空陵柏拜伏不动,抬首仰望,恳切道,“将军。”

    “起来!”黄月孤厉声道,“你知我为何只告诉你一人,只因你是我黄家最明理,最多谋之人。我若有不测,你需拦众人莽撞,待子明前来营救,若你都如此不智,他日我黄家必遭灭门之灾。”

    空陵柏饮泣起身。

    黄月孤冷夷道,“大男子尽作妇人态。”

    空陵柏收住眼泪,咬牙道,“将军!小柏愿随将军不离。”

    黄月孤鹰视空陵柏,苍然道,“小柏无需多言,我意已决。“

    空陵柏复叩首道,“将军切莫一时冲动,一切皆可从长计议。”

    黄月孤怒道,“你是将军我是将军!?”

    空陵柏俯首沉默,泪如雨下。

    黄月孤面目悲戚,轻轻将空陵柏扶起来,温和道,“小柏,你可知此刻你命比之我命更为珍贵。我此去,若回来便罢,若不回,我黄家上上下下,全部仰仗于你,一家老小,托命于你。更需将我带回羊哲城‘小流水’,与吉衣同归一处。“说道最后眼泪亦静淌。

    “小柏遵命,”空陵柏哀恸道,“上苍定会眷顾将军,使将军平安归来。”

    未时六刻,逆水城南。

    众人相敬,一齐登城。

    逆水公与夏月朗二人为首,身后众人三三两两,尾随而上。

    夏月朗疑惑道,“明公传我等相聚城南,名曰‘钓鱼’,此刻却城楼登高,不知何故?”

    逆水公故作神秘,温和笑道,“待登城上,月朗自然知晓。”

    夏月朗浅揖,不再多问。

    逆水公微笑道,“月朗,我逆水城中,若说吃喝玩乐,应是古中原一绝,但却不是我逆水城称首事物。”

    夏月朗闻言问道,“敢问明公,何为府上称首事物?”

    “月朗不知?”逆水公微笑道,“该当是孤府上藏宝阁中珠玉珍宝。“

    夏月朗恍然大悟。

    逆水公继续微笑道,“待明日,明月新出,到孤藏宝阁中一观,不知月朗意下如何?”

    夏月朗心中大喜,面上严肃,正色一揖道,“怎敢悖明公之意。”

    逆水公与夏月朗先上城楼,逆水公微笑道,“春日渐浓,牡丹争放,月朗亦可否看孤薄面,后日同孤权且一赏,以做亲近。”

    初登高城,夏月朗但觉心旷神怡,闻言复揖道,“一切听凭明公安排。”

    二人身后。

    宇文铠道,“黄将军独身前来,怎不见空陵、钟离二将?”

    “只因在逆水城为老母购置日用货品繁多,又听闻大军将要开拔离城,特留此二人分配送回,打点行李,故未跟来。”黄月孤答毕,又反问道,“宇文老将军,不知这城头钓鱼,如何钓得?”

    宇文铠会心一笑,不再追问,道,“老夫亦不知,且看逆水公如何说得。”

    二人互敬而上。

    身后盲眼对黯流道,“老大,老三今日巳时三刻刚到逆水,似乎……”

    “似乎毛笔啊,母蛋的,这重老三从出发就拖在后面,没有一点精神征战。”盲眼还未说完,黯流急道,“着他晚时到后堂训话。”

    盲眼俯首称唯,不再搭话。

    待众人登城,但见城台平阔,足有七八丈宽,红砖铺地,平整如砥,兵镧金座,弓械甚多。除少数放置刀枪剑戟外,以各类短枪,弓箭,手弩居多,显然属于守城之备。

    逆水公正欲引众人往女墙边去,忽有卫兵前来禀报,有老内侍偷吃“钓鱼食物”被抓。

    “这般小事还需向孤说起,直接砍去偷食者双手,煮熟后再喂食予他便是,”逆水公不耐烦道,“骨头都不许剩。”

    “逆水公且慢,”枕文梁跟在身后,闻言拦住卫兵,向逆水公一揖,道,“下人偷食本应责罚,只是若非大罪,不祭断手重刑,还望逆水公宽惩。”

    唐子明不喜逆水公言行,心中本不愿说话,此刻听闻枕文梁先言,于是在后附声道,“正是。”

    逆水公回过身,微笑道,“既然枕将军与唐公子求情,自然饶其削手,改鞭手臂百下。”

    逆水卫兵领命而下。

    逆水公微笑道,“列位见笑,今日本该雅兴临钓,却被贱仆打扰。”

    众人心下均怀疑惑,不知适才卫兵来报,“钓鱼食物”为何物,只是自入逆水城以来,一路所见新奇,便不再多问,以免露怯。只好纷纷道,无碍无碍。

    逆水公引着众人来到女墙前,二三十丈高的城下,密密麻麻,挤满了流乞荒丐,贫姓难民,从城下向外,足有三四里远,全部张开面目,抬着头,向城墙上仰望。

    众人扶墙伸首远眺,不禁唏嘘。唐子明一望而眉头紧锁,心下极其不悦,正露怒容,弥先生在后轻推其手臂,示意收敛面容。唐子明不忍再看,收回目光。

    逆水公欣悦微笑道,“列位看这城下,‘鱼儿’密集,想必今日又是个好收成。”

    众人似乎已理解“鱼”之意,却不知如何“钓”,也不敢多问。

    逆水公微笑道,“起钓。”

    随行内侍朗声道,“起——钓——”

    城下人海如炸了窝,轰然躁动,似是早已在等待城上“起钓”之声,闻呼后,如潮水般,缓缓向后退去,直退了约有百丈距离方才停下。

    逆水公微笑道,“列位且随孤来。”

    众人随逆水公折回兵镧金座前,道,“此兵镧所插摆弓弩短枪尽是远击兵械中精品,列位可随意摘选。”

    此时内侍已将逆水公专用的射仙弓捧上来,逆水公一手反握弓壁,一手轻捏箭羽,说不尽的潇洒飘逸。

    众人各选了自己顺手兵械,回到女墙前,却仍不知何意。

    逆水公道,“放食。”

    内侍朗声道,“放——食——”

    远处人群又是一阵轰动,众人分明看清城下人海,有跃跃欲试之感。

    内侍将猪羊鸡鸭等熟肉抛在城墙根儿下,将果蔬抛的离城下约有七八丈远,用抛食车将粟饼等干食抛得更远些。如此城下留下一片百丈的空地上,洒满食物。

    “这些抛下去的食物便是‘鱼饵’,待会一声令下,城下的‘鱼’便疯狂来抢,只有冒着箭雨将食物复带回安全地方,才能保住生命。”待抛食停止,逆水公微笑道,“今日天子党党首及众家将,手中弓弩短枪,射死一人可得金百两,所射越多,所得越多,如此便是孤的‘钓鱼游戏’,权且当做午后消遣。”

    众人这才恍然,城下难民冒死将食物捡起来再带回百丈外,心中不觉有些残忍。

    枕文梁轻声冷冷道,“却不知尊严何在。”

    逆水公像是听到了一个愚蠢笑话,心中讥笑已极,面上却微笑道,“城下这些行尸走肉,得之食物,尚可苟活残喘,不得,则顷刻赶赴黄泉。性命尚且在生死间徘徊游离,何谈可笑尊严。”

    枕文梁面黑,不悦不答。

    夏月朗一手端着一把轻弩,对咆哮、烈焰二人道,“你二人快去摘顺手兵械,多射多得。”

    咆哮轻声提醒道,“国舅,不如先看其他党首如何做得。”

    夏月朗闻言左右顾盼,见赵前、宇文铠在认真挑选弓弩,不悦道,“孤乃统帅,还需看他人行动?更何况逆水公善意请射,怎可驳其美意。”

    咆哮、烈焰只好去摘弓箭、短枪。

    众人不好悖逆水公之意,又不忍真射,于是各持兵械,于女墙边观望。

    城下人海,但见食物满地,眼光都已发绿,只是在未闻到抢食号令时,不敢贸然进入弓箭射程内,人海如同嗜血饿狼,只待令下脱缰。

    逆水公看在眼里,欢悦道,“抢食。”

    内侍朗声道,“抢——食——”

    天子党众人大多身经百战,引兵冲锋,如同家常便饭,但却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人浪,即便是嗜杀如命的黯流,也不禁被此等为饱腹而展现的原始欲望所折服。

    人浪中大多是年轻男子去抢,而老父老母与妻子则守在百丈界边,等年轻男子抢回食物来,其中当然还夹杂着独身的老弱病残,孤寡鳏独。

    胆量小的流民自然临近捡些粗糠粟饼便折回,但求裹腹而不死。

    众人眼见,有一胆量大的年轻男子一人当先,冒着箭羽短枪,径直跑到城根下,捡起两条肥鸭便要往回跑,百丈外儿女衣衫褴褛,脏兮兮的面容却高兴万分,妻子眼看天大的福祉从天而降,一家人可以满满的吃上半月,亦是脸上欣悦,遥遥挥手,呼喊着丈夫的名字。

    逆水公绝色容颜上绽放出永恒完美的微笑,搭箭潇洒一射,箭簇射穿年轻男子小腿,男子应声倒地,但仍不肯放弃,低嚎着,拖着中箭之腿,向妻子方向一瘸一拐爬去。

    逆水公欢喜微笑道,“看我把‘小鱼’引出来。”

    果然,六七岁的女儿挣脱母亲手臂,远远迎着父亲跑来,妻子惊慌中忙追出来要抱住女儿。

    逆水公微笑着,弓箭张开,手眼瞄准。

    唐子明不知如何制止众人,见逆水公已拉弦搭箭准备复射,急忙出现在其身后,阻道,“逆水公且慢。”

    逆水公闻言松了手中弓弦箭羽,已知其意,欠身微笑道,“那孤便看在唐公子面上,放过此家人罢了。”

    唐子明无言以对,也不知答谢,便离开逆水公身边,亦无法再看城下。

    虽是人间,转眼将要变作地狱。

    众天子党中有人引弓持弩,冷观厉射,城下不断有流民倒下。

    夏月朗想着一人百金,便使双弩连射,却是准心儿不准,三十余发,而未射死一人,急的团团乱转。咆哮、烈焰或使弓箭,或使短枪,接连射杀十余人。

    其余人等,赵前、宇文铠、黯流与各自家将等射杀流民,收获颇丰。姜迟只象征性的射了一箭,擦伤一位流民皮肤,便止射。手下家将亦是如此。

    黄月孤鹰鹫一般,冷眼望身下生命,沉稳搭箭,一箭一人,箭箭不落空,唐子明见了,忙过来阻止道,“月孤,你怎可同这些嗜血野兽一般?”

    黄月孤回望唐子明一眼,那一眼中是无尽的哀伤无奈,但言语却冷漠道,“身不由己。”言罢,又射翻一人。

    唐子明闻言向后退了几步,像不认识眼前这人一般,恐惧与厌恶在心头蔓延。也不拜别其余人等,忿然转身下城,弥先生与韦陀紧跟其后。

    逆水公玩的兴起,也无暇他顾。

    枕文梁愣愣的,看着城上城下的一切,面目痴呆,一时竟忘记了阻止。只是逆水公射伤十七人,射死两人后,来到枕文梁身边,微笑道,“早闻枕将军弓箭天下第一,今日为何不射,难道孤兵镧上弓弩短枪用着不顺手?”言罢将自己所用射仙弓让于枕文梁,又道,“不若用孤弓箭。”

    “文梁所发一支箭羽,必然倒下一个敌人,”枕文梁冷漠道,“而不是手无寸铁的无辜。”

    逆水公闻言,微笑道,“鱼虾蚌蟹亦是手无寸铁,所为维生,但见肉饵,亦是甘冒陨命之险,拼命抢食。有的侥幸得脱,摇首曳尾畅然一时欢愉,有的被人网钓,变成煎炒烹炸之食,各有天命。此刻城下肉豚为延命而抢,城上众人为百金而射,比之渔人网兜,鱼虾蚌蟹何异?众人各取所需,又有何不妥?”

    枕文梁诧异世间还有如此谬论,道,“人乃人,河物乃河物,岂可混为一谈。”

    “唉,文梁竟然还看不破啊,”逆水公摇首微笑,道,“皆是冒死而为生,皆是趋利而避害,人与自然万物,有何不同?皆是物尔。”

    枕文梁忿然道,“同类竞相害,此取祸之道。”

    逆水公心中不禁遗憾,不再争辩,只是伸手指去,让枕文梁观看,微笑道,“且看众人亦是射的欢快,文梁自便。”言罢浅拜退去。

    远处女墙边,黯流一边抛掷短枪,钉死流民,一边道,“盲老二,我看你平日里射箭,比之那枕文梁,不差丝毫,汝母的,到了一人百金面前,却不射了,今日午时是吃了矢才来的吗?”

    盲眼仍不射击,忽然有春日微风拂过,竟然一个寒颤,抬头盲视四周,如临敌阵,道,“此刻,白日刚过正中,阳气散去,阴气乍起,我放眼上空,所见冤魂飘荡,皆比常日暴戾,我怕射人身而造鬼魂,日后厉鬼缠身,驱之不易,杀生不吉,故不敢射之。”

    黯流骂了声疯子,便不去理他。

    枕文梁在众人身后,边走边大声疾呼道,“列位将军且住手,听文梁一言,今日凡有金银不够者,文梁愿一应补齐。”

    逆水公回眸去看枕文梁,眼神第一次生出憎恨,又去看女墙边众人,只是闻声停顿了一下,而后再不顾及枕文梁,投射不止。继而微笑,像是叹息道,“看来孤今日无法一饱枕大将军引射英姿了。”

    枕文梁见众人不理,于是大呼道,“止射!止射!!止射!!!”

    众人仍无人听他。

    枕文梁突然暴起,狂奔至兵镧前,摘一把弓,背两壶箭,回到女墙边,跃于城墙上,抽箭,搭箭,拉弓,劲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