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浑
2039年3月第二周
从全透明电梯出来五十一楼的那一刻，我就心跳加速，开始紧张了。手心冒汗的抓着拐杖的柄干，一步一步地来到写着“陈星心理顾问”的门前，我敲了两下门，听见里头回应，然后我用力的推了进去。
我的视线不断地在室内的各个角落游离。全白装潢，只有零星的深蓝色家具点缀着色彩，其余的地方都空荡荡的。不，还有很轻很轻的钢琴音乐平衡着室内的冷感。
这里仿佛有股能量，让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瘫软、无力。
墙壁上大大一幅平静大海的油画，原本很令人放松，但仍无法让我放松。窗外粉蓝色的天空，本应让人愉快，但我现在只感到强烈的矛盾在体内冲突着。
我往沙发走去，沙发就在她的旁边。只隔着一个小茶几的距离。有点靠近。
“我是陈星。”她伸出右手。
我收起手上的拐杖，慢慢的坐下。然后和她握手。
“你好。”
看见她的第一印象，很好。方脸却又带点肉，圆圆的眼睛，细细的眉毛，笑起来很亲切，说话也很祥和。
这反而让我有不好的预感。因为我开始对她投以信任感。越信任心理师，愿意掏空内心秘密的机率越大。
我不是第一次接受心理治疗。断腿后的三年，我都一直接受心理治疗。所以对于心理治疗的步骤，我了如指掌。
这刻，我的呼吸是沉重的，但我抑制得很好，呼出来的气，都尽量轻轻的。
我以为自己压抑得很好，但是在经验老到的心理师面前，我依然是个受伤的小孩。
陈星站了起来，走到我的后方。回来时，手上拿着一条水蓝色的毯子，铺在我的大腿上，直接掩盖了我的缺陷。我瞬间自在了，也在沙发上找到了最舒适的坐法。
积聚已久的紧张，瞬间从嘴巴呼出来了。然后，我开始闻到淡淡的香茅草的香熏味。芬芳而柔软。
她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我可以叫你小周吗？”
“嗯。”
“听刘小姐说，你刚签署了最后一次的同意书。”
“嗯。”
“见了我四次之后，要是你改变主意，可能会赔上一大笔钱喔。”
我勉强的笑了一下。我知道她是想缓和一下现场的陌生气氛。
“这个咨询课主要是希望乘客真正了解自己飞行的意愿。毕竟，这是涉及很多层面的一个决定。不过，我们也可以只聊天南地北，可以聊困惑你的问题，又或者，分享你做这个决定背后的用意。”
我微微的点了点头。她得到了似是而非的回应，便开始了今天的环节。
“我们开始好吗？…下个月飞，是吗？”
“嗯。”
“你要去的日子是…”她看着手上的文件，
“是过去式的。可以跟我分享，为什么是过去式，而不是未来式吗？”
我吸了一口弥漫香茅草的空气，开始再次在陌生人面前摊开自己。
“我有过躁郁症…我自杀过四次…然后…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苦笑着，她凝望着。
万般复杂的情绪，侵蚀着我的理智。与其说有千言万语想倾诉，不如说我这刻头脑一片空白。虽然我知道，我应该借此机会，说些什么。因为我意识到，她是一个可以帮到我的人。但既然我都要在下个月飞了，还有什么好说呢？
有那么几秒，房间内安静得剩下犹如酒店大堂播放着的钢琴奏曲。
“或者…我们从物品开始聊起…来说说你最贴身的拐杖吧。看起来，是很新巧的设计。”
我看了一眼只有五公分的拐杖，
“它是我的右腿。”
“这设计…BJ找得到？”
“找不到…”
“在哪儿找到的？”
“我弟在国外订回来的。”
“什么时候？”
“八年前。”
“八年前…那时候，他应该还很年轻？”
“嗯。他是孪生的，和我同年。”
“他真疼你。”
我无语。因为她说中了。
“开始用它时，会很麻烦吗？”
“一点点…会不习惯。”
“想念自由走路的感觉吗？”
我又再无语。因为她又说中了。
“不需要拐杖，上一次自由走路是什么时候？”
“…八年前。”
“右脚，是怎么离开你的？”
我已经无法只用鼻子呼吸。就算再悠扬的钢琴奏曲，也像是隔空的声音，蒙着很厚很厚的隔膜。这刻，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被方向盘…和车头压住…”
我闭着眼睛，慢慢的，说出我依稀记得该死的那一幕。
“膝盖内骨压碎了，小腿反向扭曲了。医生说里头的筋骨和血管全部破裂、急速坏死。”我轻轻地把右手覆盖在右大腿上，尝试安抚颤抖中的灵魂。
“那一场车祸，还有谁吗？”
我有点晕眩。无法回话。她继续发问。
“被鲁莽驾驶的人所撞？”
“差点被火车撞。”这句话一出，过去的心理治疗师多半都被吓倒了。但陈星没有丝毫反应。还是那副祥和的表情。
“如果你想经过催眠来回忆，我们可以尝试换个做法的。”
我找到了勇气的定点，继续说，
“我可以…不必催眠…那时，火车从我的右边冲着来，我踩着油门，不，我是在用力的踩着刹车，车子不会动，一直停着，车头的引擎一直呜呜声响…然后后面突然有股强大的力量撞过来！砰！…..”
那一声“砰”，我诠释得很大声。陈星很专心的听着。
“那声砰…很大声…我车尾承受不住，车子就往前冲了。速度太快了，对面的车来不及闪躲…”我开始回忆八年前那一幕…
一股过千吨的力量向我猛冲来，撞上了车门…很晕…太晕了…我的整个人，仿佛回到那天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正在打转…一直转…然后火车刹停所发出的刺耳滋滋声，充斥着周围。火车还在前行着，但我的世界却慢慢安静了。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我渐渐听见有人对话。
“她还有呼吸！快！快救这个女生！先把车门撬开…”
还有对讲机也发出声音，是监控台发出的声音，
“根据通报，还有两辆汽车抛出铁轨，掉到湖中…118分局的同僚正在进行搜救…”
是队长在说话，“现在能救一个是一个…”
突然另一把声音不断在呼唤我，是正在救我的消防员，“你叫什么名字啊？听到吗？听得见我说话吗？”这把声音一直在叫我醒来，一直轻拍我的脸。
“啊！！”我啊一声的，哭了出来。这一刻，我回到了陈星的房间里。
我的尖叫声穿破房间的四壁。我疯狂的呐喊着，撕裂般哭吼，心痛得几乎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掉到湖里…到现在还捞不上来！！！啊…还捞不上来！！！！”
头快爆炸，胸口快痛得晕过去了！我把自己埋在毯子里，像发了疯似的，不停的喊叫，不停地…不停地…想把八年来的恐惧和害怕，通通呕出来…
“周小姐，你在2039年，你现在很安全...没事了，你现在很好…你看看周围…嗯？对吗？”
我慢慢的将埋在毯子里的脸，给露出来。看了看周围，是2039年没错。这里没有火车，没有消防员，没有血淋淋的下半身…我又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陈星递上了一杯温水给我，我渐渐的，恢复了正常呼吸。眼泪还是无法停止，一直在眼里打转。不过她很有耐性的，等我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陈星尝试继续向我发问。
“想要继续吗？”
疯狂的歇斯底里喊出来后，我反而没有冒起逃离的念头。我想，我可以继续。
“嗯，可以。”
“你认识车里的人？”
“一辆认识，一辆不认识。”眼泪又再默默的流出，但还是继续的说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警察告诉我，目击者说，撞我的那辆车，在把我的车撞出铁轨后，还没有退后，也没有往前，就被迎面而来的火车头给撞上。”
我的头像被电击，电流从后脑延至前额，再次疼起来。我用双手托着我的额头，试着让双手承受它的重量。
“还可以继续吗？”
“…嗯...我被后方的车猛撞，冲力把我的车子冲向前方，车子打到对面公路的车子，我的车子翻了几个圈，车头也扁了...连同方向盘压在我的右腿上…最后，必须截肢才能保住性命。”
“嗯...你活下来了。”
“撞我的那辆车子，反而卡在火车头前，被拖了一百多米…火车刹车的冲击力太大，车子也被抛出铁轨，翻滚着…然后撞上湖边小路的一辆面包车…湖边没有围栏…呜...呜...两辆车子互相纠缠着，最后抛到湖里…”
我一边低声抽泣着，一边叙述了整个事故的过程。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一眨眼，两串泪珠就不停滑落，湿了毯子。
“然后呢？”
“那湖，很深，很深…湖底的泥...很软，车子不断下陷，被泥土吞噬了…”
我的痛，已经下陷到了地狱，被滚烫的烈火燃烧着。我再怎么用力呼吸，都好像没有一丝氧气愿意进入我的身体。
“你说我活了下来…我宁愿死的是我！！我不但害死…我还害死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拖累死者的一家人，让他们无辜承受丧亲的痛苦…”
我开始抓起腿上的毯子，忍着不喊出来，双手开始小篇幅的拉扯着毯子的两边。
“他是为了救我…不是要撞死我的…”眼泪像开了水龙头一样，不断地流，我已经失去了自制能力…
“我为什么要喝酒…我为什么要吸冰毒…我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我为什么要气他…我笨死了！笨死了！该死的是我！”
“所以你想回去阻止那场车祸的发生？”
我天真的以为，我真能这么做。我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很认真，也很天真的看着陈星，
“我想，如果我收得回那番话，事情是不是就会改写？没有说出那番话，过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对吗？对吗？”
我依旧不断地抽泣，六神无主、眼神空洞地望着她。
她用她柔软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手背上，轻拍着。
“所以我们现在才在这里啊。”
她看着我的眼神，很诚恳。我第一次，敢长时间，看着另一个人的双眼这么久。在她的眼里，我仿佛找到支柱。
“你愿意去面对，是很好的开始。不过在还没回去以前，我想跟你探讨一件事。”
听完她那一番话后，我把我的脸，埋在双手里，哭得更厉害了…可是我却渐渐感到双脚强而有力…
我猛然的站了起来，没有理会毯子从身上滑落，更没有再看陈星一眼，就飞奔到窗前，双腿一跃，从五十一楼，一跃而下。
＊＊＊＊＊＊＊＊＊＊＊
黑漆漆的房间里，我卷缩在床上。一直想着他的背影。
他一直没有回头，一直不愿让我看见他的脸…他一定很恨我，一定不愿原谅我…他一定是要我尝尽后悔的苦果，所以不愿意见我…一定是这样…
脑中一直缠绕着这些话，一直无限循环…
左右有邻居，哪怕隔音再好，我也不敢像刚才陈星的会客室里，使出呐喊的声音。
我只能在自己房间里，如常的用尽全身的力，用双手拉扯着被单，用力的扯，把所有力气都用在拉扯上，把所有的呐喊，扯在被单上…
刚才陈星有说，我这是［幸存者内疚］的象征。
“在心理学上来说，有种说法叫［幸存者内疚］。说的是当事人觉得自己在创伤事件中活下来，其他人却不幸离开了，因此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导致更多的情绪问题出现。比如觉得自己不再值得被爱，拒绝他人的关心…”
我完全明白陈星所说的这个心理学理论。因为很多年前，我已经接受过心理咨询，当时候的心理治疗师也都提出一样的诊断结论。我刚才并没有跟陈星说，意外发生后，我用了大半年时间才把右腿治后。过后，就必须履行持有和吸食冰毒的犯罪行为而判入狱三年。
在牢房那三年，我开始无时无刻都处于情绪低落的状态。没有动力、有强烈的恐惧感、白天头痛、晚上失眠…期间，我也不断自杀，却又再被救回来…最后唯有盲目的开始自残，但肉体的痛怎么也无法盖过心里的痛。
这其实，都是［幸存者内疚］的特征。
服刑期间，即便精神状态很折磨，但我的心里相对比较好过。因为我真的犯了错，真的应该接受惩罚。
出狱后，我并不会特别希望自己的世界好起来。我反而需要那份囚禁，继续让我独自服刑。因为那份后悔和内疚足以囚困我一辈子。
所以当胡伯伯鼓励我回到校园，继续攻读航天系…我实在无言以对…试问哪间学校会想收一个囚犯？我读书再厉害，也无法打破世俗的枷锁…
无论是在监牢里，还是在自己房间装起的无形牢房，这八年，我都不曾停止过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不，你以前很疼我，很爱我的，你不会恨我的…你要是不恨我，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为什么连梦里也不曾出现呢？…为什么每次梦里只有我鲁莽说出那些话，却没有你疼爱我的画面呢？”
我在房间里，压低的声音地发问，还是发出了微微的呃呃声，像是小狗在受伤后，乞讨爱怜的低吟声…
拉扯被单的手，已泛红。用力的程度，足以撕开一块木板。
当痛已经到达了一个极限，根本无从解救了，也似在垂死挣扎，把自己的头撞向坚硬的墙壁，一直撞，一直撞，却也不会觉得头在疼…
但心里还是有把声音，隐约的说，不…不要…我不要这样…救我…
“小周，飞之前，先从浑浊的废湖游回上岸吧。”
刚才临走前，陈星说的一句话。
＊＊＊＊＊＊＊＊＊＊＊
鲁阿姨在张骥的带领下，在浮力层的大圆柱里，不停奋力挣扎，不停左右转动。肢体非常不自然，甚至可说是僵硬。
远远的看着鲁阿姨练习，我在回想着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练习。上了十多堂浮力课，我已经可以自行浮游到大圆柱的中心，大约十多二十米的高度，上下自由移动、转圈，已经到了中阶的学习程度。再过一堂课，就能在里头学习进食和做些日常动作。但鲁阿姨却还停留在初级的阶段。
风力慢慢停下，张骥扶着鲁阿姨，让她慢慢站稳脚。
“其实我在想，我会不会不适合做这么剧烈的运动？我整个人真的不舒服。”
“嗯，经过了这几次的练习，我也察觉到这个问题。你还是比较难控制到双脚的方向和力度。”
“最重要的是我呼吸不到呀！”
“可能因为你把心思放在双脚的使力上，所以忽略了自然呼吸。我会跟内部讨论你的状况和进度。再给你更好的练习建议。”
“嗯，好，好。轮到小周了，是吧？”
鲁阿姨看了看目光呆滞的我，有些疑虑。
“你看，她坐在那里这么久，都还是呆呆的，她的精神看起来好像不太好。”
“嗯，我会多加留意。鲁阿姨，你一直在留意身旁的事情，自己怎么安静得下来呢！小周就交给我。你回过神再坐下，否则很容易呕吐。”
把鲁阿姨扶到一旁后，张骥走到来我身边，坐下。
“昨天没睡好吗？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我没有回应。是的，我确实魂不守舍。
“如果精神不是很好，不建议上课。”
“我没事。”
虽然精神确实有点恍惚，但我已经习惯了。我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开始吧。”
张骥于是和我走到大圆柱的大门，然后在平面透视屏幕上触碰几处设定，转过身，轻声的跟我说，
“我把今天的风力调底10%，你最多会上到十五米。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内收拇指的握紧拳头，按这按钮。”他边说边示范，边将铁指环套在我的右手拇指。
“真的ok？”
我看着他温柔的眼神，无法再冷漠的不给任何回应。但我无力说话，只能懒洋洋地，嘴角向上翘一下，象征式给他一个轻盈的微笑，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有坚强的毅力，我一定做到！
每次在这个大圆柱里，我都跟自己这么说。
我慢慢地，如常的从两米、三米、四米开始往上升。我开始在半空中翻跟斗，转圈。
“砰！！！”
不知怎的，我失去了所有知觉。
“小周！小周！小周！你醒醒！…嘿！这里是浮力层，有个乘客在大圆柱里，从十五米掉了下来，晕了…立刻叫救护车…快！”
＊＊＊＊＊＊＊＊＊＊＊
这里没有任何声音，我竟然觉得那是前所未有的宁静。慢慢的，在身边两点钟方向，我依稀听到一把陌生的男声在说话。
“由于她出现大量呕吐现象，肩膀不时抽搐，担心她的脑部受到震荡，因此替她做了一次全身MRI。她的脑部没有问题，手脚没有骨折。这么高塌下来都没事，还真的很幸运。不过我们发现她的腰椎L4和L5的位置发现有骨刺，应该是长期坐轮椅的缘故，不过看起来也不算是最近造成的…至少有四五年。”
他在说我吗？
我开始闻到刺鼻的药水味，还有心跳感应器发出的嘟嘟声。可是双眼仿佛被黏着强力胶，再怎么用力，我都无法把眼睛睁开。
看不见景象，我的听力，反而更清晰。
“不过我们发现她腰椎内有一颗两厘米的肿瘤。这，病人事先知道吗？如果知道的话，为什么你们还允许她做这么高强度的运动？她的肿瘤严重压住神经线，以这个程度看来，她一定有出现脚部麻痹的情况，做剧烈运动又太过火的话，还会导致肿瘤压迫到迷走神经、中枢神经，还有脑神经，直接影响她的精神和情绪。她是怎么承受这么大的痛楚和困扰的？”
在说话的，一定是医生吧。他描述的病情，是指我吗？
“啊…”
我怎么说不出话来…我的喉咙仿佛有着一道墙，声线无法冲破。再怎么用力想要使出力，还是喊不出声音。
“医生，我们并不知道病人有你所说的什么骨刺和肿瘤。我们也不确定病人是否知道自己有这些状况。或者等她醒来，再问清楚好了。”是刘芝龄的声音。我认得。
“医生，她的骨刺和肿瘤，要紧吗？肿瘤是恶性还是良性的？”张骥问着医生。我不再使力睁开眼睛或说话，这一刻，我也想静下来听医生怎么说。
“这个肿瘤的形状确实有点异常…所以我们必须在她醒来后查问她的健康背景，得到她的同意，然后进行一个切片手术。在手术期间，我们会先取出部分肿瘤切片，即时化验，才能够知道她的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无论如何，我们得先等她醒来再说。”
我忽而接受得到这个事实，忽而想要哭，忽而无知觉，忽而…我宁愿我没有醒过来。是的，我很肯定，医生在说的是我。这些年来腰椎一直隐隐作痛，原来是因为里头长了一颗我不认识的东西。
“那她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没事的，她很快就会醒来。对了，你们是她什么人？”
“我们是送她进来的…朋友。”张骥抢先一步作答。
“等她的亲人来了，麻烦来找我，我需要跟病人家属讨论病情。”医生和护士离开了我所能感知的范围。张骥和刘芝龄，应该还在旁。
“怎么她没有告诉我们她有这个病呢！她岂不是在欺瞒身体状况，等到有什么意外就可以向公司索偿！”
“你也别这么猜度，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嘘！她好像醒来了！你别乱说话！”
我的眼睛还是很黏，感觉像是千斤重的眼皮，要很用力很用力才张得开。
“你现在在医院。没事的，你很安全。”张骥坐在床边，很小声的跟我说。
“发生…什么事了…”我的声音显得沙哑。
“刚才发生7.6级地震，导致总部有两秒的时间停电了。在那个时候…圆柱里的风力顿时收缩，你因此被强力吸下打在地上…然后昏迷了。是我和芝龄把你送进医院的。”
我无意识地聆听着张骥的解释，眼睛却在天花板游离。心里其实是还在想着肿瘤的事。
“周小姐，刚才医生说，他发现您的腰椎有骨刺，您之前已经知道自己有这个状况吗？”
我轻轻的眨了一下眼睛，
“五年了…习惯了。”
“那腰椎的肿瘤…”
我把头转向刘芝龄，
“可以叫医生进来吗，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
刘芝龄一脸愕然，张骥这时已经按上红色的紧急铃，并且对着一旁的对讲机说我醒来了。
在等待医生进来的时候，房间内安静得剩下心跳感应器的微响声。我的身体有点难以移动，是前所未有的轻，也前所未有的痛。深怕稍微转身，脊椎骨就因此碎裂。
护士进来，将我的床慢慢调至倾斜，让我半躺着。
“你好，我是这里的骨科医生，陈医师。你刚才摔下来其实没有什么外伤或内伤。真正让你晕过去的，应该是你腰椎的肿瘤被神经线所压上，刺激过度，剧痛而晕过去了。周小姐，你之前知道自己有这个状况吗？”
我摆动了一下头，
“严重吗？”
“神经线长期与肿瘤磨擦或挤压，很容易会发生突发性瘫痪。肿瘤是会有变大的迹象的。以它的体积看来，它存留在你的体内至少三四年了。要不是这次发生意外，你很可能会到突发性瘫痪才知道它的存在。无论如何，它对你的健康都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不做手术可以吗？”
“周小姐，唯一治疗的方法，就是切除那颗肿瘤。”
“什么时候？”
“我建议越快越好。”
“不做的话，我会死吗？”我看着医生，张骥看着我。
“这点，我们无法保证什么。我们会尽力帮助你。”
张骥看着我灰白色的脸，他默默的低下了头，无从安慰。
“周小姐，这么痛你都忍得下来，足见你是个坚强的女生。你先慢慢消化，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问我。我开了一些叶酸的维他命给你，你有中度贫血。”
陈医师应该已经有六十了岁吧！他一头白发，方脸、高大。感觉很有权威，让人折服。
“没事的，不用太担心。”说完，他就离开了病房。
我还没回过神来，刘芝龄却变得小心翼翼地，轻轻地，面向着我，
“如果是这样，您的课程务必暂时停止。而取消或延迟飞行的话，就需要额外补充差额…如果您即将动手术的话。”
张骥给了刘芝龄一个白眼。
“周小姐，您还是先休息，身体要紧。我先回公司汇报您的状况。迟些再来探望您…小骥，我先走…”
病房内剩下我和张骥。
“我想睡觉。”
张骥帮我把病床调至差不多平行，拉好被单，确保我被毯子安稳的盖好。
“你回去吧。”
“你睡着，我才走。”
我没有坚持什么，毕竟我现在没有一丝力气做任何抗衡，唯有慢慢的闭上眼睛。我听见张骥把椅子拉近床边，坐了下来。
我迷迷糊糊的睡了，但脑袋仿佛没有休息过。
腰椎里的肿瘤，竟然陪伴了我三四年…我要进医院做手术，一个听起来是个复杂的大手术…手术需要钱…机票延迟需要钱…如果是恶性肿瘤，我可能会随时瘫痪，甚至会死…
无论是良性还是恶性，我都不能如期飞行…我不能依照我的期望依时回去那一天…不！我一定可以回去的！可是钱从哪儿来？
我开始慌了...双手不由自主的颤抖…我很想抓着床单，寻找安全感。就像平时在床上，卷在被单里的所带来的安全感。
我的左手插着针管，不能乱动。我的右手，开始忙乱的，想抓住什么，但掌心永远都抓空。我只能沿着床边，开始抓床单，可惜怎么也使不上力，一次又一次抓空。
掉到被单外的右手，突然有股暖暖的物体覆盖着。那股暖流越来越热。是一双手。我的手被温柔的握着。
我的心也立即安定了。
我知道这一刻的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想在这么安稳的感觉下睡去…
＊＊＊＊＊＊＊＊＊＊＊
不知睡了多久，我感到自己恢复了元气，可以好好的睁开眼睛，看清楚四周。
现在应该是半夜时分了吧，窗外和房内漆黑一片，剩下洗手间门隙透射出来的光线。
我看见张骥趴在床边睡着了。
我将自己的右手从张骥的手中，轻轻抽走，然后往床边的桌子上摸，找着我的感应戒指。弹开屏幕后，我看到有二十一个未接来电。
是周谧。
我发了一个信息给他。然后不知不觉的，又昏睡过去。
从全透明电梯出来五十一楼的那一刻，我就心跳加速，开始紧张了。手心冒汗的抓着拐杖的柄干，一步一步地来到写着“陈星心理顾问”的门前，我敲了两下门，听见里头回应，然后我用力的推了进去。
我的视线不断地在室内的各个角落游离。全白装潢，只有零星的深蓝色家具点缀着色彩，其余的地方都空荡荡的。不，还有很轻很轻的钢琴音乐平衡着室内的冷感。
这里仿佛有股能量，让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瘫软、无力。
墙壁上大大一幅平静大海的油画，原本很令人放松，但仍无法让我放松。窗外粉蓝色的天空，本应让人愉快，但我现在只感到强烈的矛盾在体内冲突着。
我往沙发走去，沙发就在她的旁边。只隔着一个小茶几的距离。有点靠近。
“我是陈星。”她伸出右手。
我收起手上的拐杖，慢慢的坐下。然后和她握手。
“你好。”
看见她的第一印象，很好。方脸却又带点肉，圆圆的眼睛，细细的眉毛，笑起来很亲切，说话也很祥和。
这反而让我有不好的预感。因为我开始对她投以信任感。越信任心理师，愿意掏空内心秘密的机率越大。
我不是第一次接受心理治疗。断腿后的三年，我都一直接受心理治疗。所以对于心理治疗的步骤，我了如指掌。
这刻，我的呼吸是沉重的，但我抑制得很好，呼出来的气，都尽量轻轻的。
我以为自己压抑得很好，但是在经验老到的心理师面前，我依然是个受伤的小孩。
陈星站了起来，走到我的后方。回来时，手上拿着一条水蓝色的毯子，铺在我的大腿上，直接掩盖了我的缺陷。我瞬间自在了，也在沙发上找到了最舒适的坐法。
积聚已久的紧张，瞬间从嘴巴呼出来了。然后，我开始闻到淡淡的香茅草的香熏味。芬芳而柔软。
她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我可以叫你小周吗？”
“嗯。”
“听刘小姐说，你刚签署了最后一次的同意书。”
“嗯。”
“见了我四次之后，要是你改变主意，可能会赔上一大笔钱喔。”
我勉强的笑了一下。我知道她是想缓和一下现场的陌生气氛。
“这个咨询课主要是希望乘客真正了解自己飞行的意愿。毕竟，这是涉及很多层面的一个决定。不过，我们也可以只聊天南地北，可以聊困惑你的问题，又或者，分享你做这个决定背后的用意。”
我微微的点了点头。她得到了似是而非的回应，便开始了今天的环节。
“我们开始好吗？…下个月飞，是吗？”
“嗯。”
“你要去的日子是…”她看着手上的文件，
“是过去式的。可以跟我分享，为什么是过去式，而不是未来式吗？”
我吸了一口弥漫香茅草的空气，开始再次在陌生人面前摊开自己。
“我有过躁郁症…我自杀过四次…然后…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苦笑着，她凝望着。
万般复杂的情绪，侵蚀着我的理智。与其说有千言万语想倾诉，不如说我这刻头脑一片空白。虽然我知道，我应该借此机会，说些什么。因为我意识到，她是一个可以帮到我的人。但既然我都要在下个月飞了，还有什么好说呢？
有那么几秒，房间内安静得剩下犹如酒店大堂播放着的钢琴奏曲。
“或者…我们从物品开始聊起…来说说你最贴身的拐杖吧。看起来，是很新巧的设计。”
我看了一眼只有五公分的拐杖，
“它是我的右腿。”
“这设计…BJ找得到？”
“找不到…”
“在哪儿找到的？”
“我弟在国外订回来的。”
“什么时候？”
“八年前。”
“八年前…那时候，他应该还很年轻？”
“嗯。他是孪生的，和我同年。”
“他真疼你。”
我无语。因为她说中了。
“开始用它时，会很麻烦吗？”
“一点点…会不习惯。”
“想念自由走路的感觉吗？”
我又再无语。因为她又说中了。
“不需要拐杖，上一次自由走路是什么时候？”
“…八年前。”
“右脚，是怎么离开你的？”
我已经无法只用鼻子呼吸。就算再悠扬的钢琴奏曲，也像是隔空的声音，蒙着很厚很厚的隔膜。这刻，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被方向盘…和车头压住…”
我闭着眼睛，慢慢的，说出我依稀记得该死的那一幕。
“膝盖内骨压碎了，小腿反向扭曲了。医生说里头的筋骨和血管全部破裂、急速坏死。”我轻轻地把右手覆盖在右大腿上，尝试安抚颤抖中的灵魂。
“那一场车祸，还有谁吗？”
我有点晕眩。无法回话。她继续发问。
“被鲁莽驾驶的人所撞？”
“差点被火车撞。”这句话一出，过去的心理治疗师多半都被吓倒了。但陈星没有丝毫反应。还是那副祥和的表情。
“如果你想经过催眠来回忆，我们可以尝试换个做法的。”
我找到了勇气的定点，继续说，
“我可以…不必催眠…那时，火车从我的右边冲着来，我踩着油门，不，我是在用力的踩着刹车，车子不会动，一直停着，车头的引擎一直呜呜声响…然后后面突然有股强大的力量撞过来！砰！…..”
那一声“砰”，我诠释得很大声。陈星很专心的听着。
“那声砰…很大声…我车尾承受不住，车子就往前冲了。速度太快了，对面的车来不及闪躲…”我开始回忆八年前那一幕…
一股过千吨的力量向我猛冲来，撞上了车门…很晕…太晕了…我的整个人，仿佛回到那天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正在打转…一直转…然后火车刹停所发出的刺耳滋滋声，充斥着周围。火车还在前行着，但我的世界却慢慢安静了。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我渐渐听见有人对话。
“她还有呼吸！快！快救这个女生！先把车门撬开…”
还有对讲机也发出声音，是监控台发出的声音，
“根据通报，还有两辆汽车抛出铁轨，掉到湖中…118分局的同僚正在进行搜救…”
是队长在说话，“现在能救一个是一个…”
突然另一把声音不断在呼唤我，是正在救我的消防员，“你叫什么名字啊？听到吗？听得见我说话吗？”这把声音一直在叫我醒来，一直轻拍我的脸。
“啊！！”我啊一声的，哭了出来。这一刻，我回到了陈星的房间里。
我的尖叫声穿破房间的四壁。我疯狂的呐喊着，撕裂般哭吼，心痛得几乎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掉到湖里…到现在还捞不上来！！！啊…还捞不上来！！！！”
头快爆炸，胸口快痛得晕过去了！我把自己埋在毯子里，像发了疯似的，不停的喊叫，不停地…不停地…想把八年来的恐惧和害怕，通通呕出来…
“周小姐，你在2039年，你现在很安全...没事了，你现在很好…你看看周围…嗯？对吗？”
我慢慢的将埋在毯子里的脸，给露出来。看了看周围，是2039年没错。这里没有火车，没有消防员，没有血淋淋的下半身…我又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陈星递上了一杯温水给我，我渐渐的，恢复了正常呼吸。眼泪还是无法停止，一直在眼里打转。不过她很有耐性的，等我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陈星尝试继续向我发问。
“想要继续吗？”
疯狂的歇斯底里喊出来后，我反而没有冒起逃离的念头。我想，我可以继续。
“嗯，可以。”
“你认识车里的人？”
“一辆认识，一辆不认识。”眼泪又再默默的流出，但还是继续的说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警察告诉我，目击者说，撞我的那辆车，在把我的车撞出铁轨后，还没有退后，也没有往前，就被迎面而来的火车头给撞上。”
我的头像被电击，电流从后脑延至前额，再次疼起来。我用双手托着我的额头，试着让双手承受它的重量。
“还可以继续吗？”
“…嗯...我被后方的车猛撞，冲力把我的车子冲向前方，车子打到对面公路的车子，我的车子翻了几个圈，车头也扁了...连同方向盘压在我的右腿上…最后，必须截肢才能保住性命。”
“嗯...你活下来了。”
“撞我的那辆车子，反而卡在火车头前，被拖了一百多米…火车刹车的冲击力太大，车子也被抛出铁轨，翻滚着…然后撞上湖边小路的一辆面包车…湖边没有围栏…呜...呜...两辆车子互相纠缠着，最后抛到湖里…”
我一边低声抽泣着，一边叙述了整个事故的过程。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一眨眼，两串泪珠就不停滑落，湿了毯子。
“然后呢？”
“那湖，很深，很深…湖底的泥...很软，车子不断下陷，被泥土吞噬了…”
我的痛，已经下陷到了地狱，被滚烫的烈火燃烧着。我再怎么用力呼吸，都好像没有一丝氧气愿意进入我的身体。
“你说我活了下来…我宁愿死的是我！！我不但害死…我还害死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拖累死者的一家人，让他们无辜承受丧亲的痛苦…”
我开始抓起腿上的毯子，忍着不喊出来，双手开始小篇幅的拉扯着毯子的两边。
“他是为了救我…不是要撞死我的…”眼泪像开了水龙头一样，不断地流，我已经失去了自制能力…
“我为什么要喝酒…我为什么要吸冰毒…我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我为什么要气他…我笨死了！笨死了！该死的是我！”
“所以你想回去阻止那场车祸的发生？”
我天真的以为，我真能这么做。我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很认真，也很天真的看着陈星，
“我想，如果我收得回那番话，事情是不是就会改写？没有说出那番话，过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对吗？对吗？”
我依旧不断地抽泣，六神无主、眼神空洞地望着她。
她用她柔软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手背上，轻拍着。
“所以我们现在才在这里啊。”
她看着我的眼神，很诚恳。我第一次，敢长时间，看着另一个人的双眼这么久。在她的眼里，我仿佛找到支柱。
“你愿意去面对，是很好的开始。不过在还没回去以前，我想跟你探讨一件事。”
听完她那一番话后，我把我的脸，埋在双手里，哭得更厉害了…可是我却渐渐感到双脚强而有力…
我猛然的站了起来，没有理会毯子从身上滑落，更没有再看陈星一眼，就飞奔到窗前，双腿一跃，从五十一楼，一跃而下。
＊＊＊＊＊＊＊＊＊＊＊
黑漆漆的房间里，我卷缩在床上。一直想着他的背影。
他一直没有回头，一直不愿让我看见他的脸…他一定很恨我，一定不愿原谅我…他一定是要我尝尽后悔的苦果，所以不愿意见我…一定是这样…
脑中一直缠绕着这些话，一直无限循环…
左右有邻居，哪怕隔音再好，我也不敢像刚才陈星的会客室里，使出呐喊的声音。
我只能在自己房间里，如常的用尽全身的力，用双手拉扯着被单，用力的扯，把所有力气都用在拉扯上，把所有的呐喊，扯在被单上…
刚才陈星有说，我这是［幸存者内疚］的象征。
“在心理学上来说，有种说法叫［幸存者内疚］。说的是当事人觉得自己在创伤事件中活下来，其他人却不幸离开了，因此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导致更多的情绪问题出现。比如觉得自己不再值得被爱，拒绝他人的关心…”
我完全明白陈星所说的这个心理学理论。因为很多年前，我已经接受过心理咨询，当时候的心理治疗师也都提出一样的诊断结论。我刚才并没有跟陈星说，意外发生后，我用了大半年时间才把右腿治后。过后，就必须履行持有和吸食冰毒的犯罪行为而判入狱三年。
在牢房那三年，我开始无时无刻都处于情绪低落的状态。没有动力、有强烈的恐惧感、白天头痛、晚上失眠…期间，我也不断自杀，却又再被救回来…最后唯有盲目的开始自残，但肉体的痛怎么也无法盖过心里的痛。
这其实，都是［幸存者内疚］的特征。
服刑期间，即便精神状态很折磨，但我的心里相对比较好过。因为我真的犯了错，真的应该接受惩罚。
出狱后，我并不会特别希望自己的世界好起来。我反而需要那份囚禁，继续让我独自服刑。因为那份后悔和内疚足以囚困我一辈子。
所以当胡伯伯鼓励我回到校园，继续攻读航天系…我实在无言以对…试问哪间学校会想收一个囚犯？我读书再厉害，也无法打破世俗的枷锁…
无论是在监牢里，还是在自己房间装起的无形牢房，这八年，我都不曾停止过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不，你以前很疼我，很爱我的，你不会恨我的…你要是不恨我，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为什么连梦里也不曾出现呢？…为什么每次梦里只有我鲁莽说出那些话，却没有你疼爱我的画面呢？”
我在房间里，压低的声音地发问，还是发出了微微的呃呃声，像是小狗在受伤后，乞讨爱怜的低吟声…
拉扯被单的手，已泛红。用力的程度，足以撕开一块木板。
当痛已经到达了一个极限，根本无从解救了，也似在垂死挣扎，把自己的头撞向坚硬的墙壁，一直撞，一直撞，却也不会觉得头在疼…
但心里还是有把声音，隐约的说，不…不要…我不要这样…救我…
“小周，飞之前，先从浑浊的废湖游回上岸吧。”
刚才临走前，陈星说的一句话。
＊＊＊＊＊＊＊＊＊＊＊
鲁阿姨在张骥的带领下，在浮力层的大圆柱里，不停奋力挣扎，不停左右转动。肢体非常不自然，甚至可说是僵硬。
远远的看着鲁阿姨练习，我在回想着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练习。上了十多堂浮力课，我已经可以自行浮游到大圆柱的中心，大约十多二十米的高度，上下自由移动、转圈，已经到了中阶的学习程度。再过一堂课，就能在里头学习进食和做些日常动作。但鲁阿姨却还停留在初级的阶段。
风力慢慢停下，张骥扶着鲁阿姨，让她慢慢站稳脚。
“其实我在想，我会不会不适合做这么剧烈的运动？我整个人真的不舒服。”
“嗯，经过了这几次的练习，我也察觉到这个问题。你还是比较难控制到双脚的方向和力度。”
“最重要的是我呼吸不到呀！”
“可能因为你把心思放在双脚的使力上，所以忽略了自然呼吸。我会跟内部讨论你的状况和进度。再给你更好的练习建议。”
“嗯，好，好。轮到小周了，是吧？”
鲁阿姨看了看目光呆滞的我，有些疑虑。
“你看，她坐在那里这么久，都还是呆呆的，她的精神看起来好像不太好。”
“嗯，我会多加留意。鲁阿姨，你一直在留意身旁的事情，自己怎么安静得下来呢！小周就交给我。你回过神再坐下，否则很容易呕吐。”
把鲁阿姨扶到一旁后，张骥走到来我身边，坐下。
“昨天没睡好吗？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我没有回应。是的，我确实魂不守舍。
“如果精神不是很好，不建议上课。”
“我没事。”
虽然精神确实有点恍惚，但我已经习惯了。我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开始吧。”
张骥于是和我走到大圆柱的大门，然后在平面透视屏幕上触碰几处设定，转过身，轻声的跟我说，
“我把今天的风力调底10%，你最多会上到十五米。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内收拇指的握紧拳头，按这按钮。”他边说边示范，边将铁指环套在我的右手拇指。
“真的ok？”
我看着他温柔的眼神，无法再冷漠的不给任何回应。但我无力说话，只能懒洋洋地，嘴角向上翘一下，象征式给他一个轻盈的微笑，然后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有坚强的毅力，我一定做到！
每次在这个大圆柱里，我都跟自己这么说。
我慢慢地，如常的从两米、三米、四米开始往上升。我开始在半空中翻跟斗，转圈。
“砰！！！”
不知怎的，我失去了所有知觉。
“小周！小周！小周！你醒醒！…嘿！这里是浮力层，有个乘客在大圆柱里，从十五米掉了下来，晕了…立刻叫救护车…快！”
＊＊＊＊＊＊＊＊＊＊＊
这里没有任何声音，我竟然觉得那是前所未有的宁静。慢慢的，在身边两点钟方向，我依稀听到一把陌生的男声在说话。
“由于她出现大量呕吐现象，肩膀不时抽搐，担心她的脑部受到震荡，因此替她做了一次全身MRI。她的脑部没有问题，手脚没有骨折。这么高塌下来都没事，还真的很幸运。不过我们发现她的腰椎L4和L5的位置发现有骨刺，应该是长期坐轮椅的缘故，不过看起来也不算是最近造成的…至少有四五年。”
他在说我吗？
我开始闻到刺鼻的药水味，还有心跳感应器发出的嘟嘟声。可是双眼仿佛被黏着强力胶，再怎么用力，我都无法把眼睛睁开。
看不见景象，我的听力，反而更清晰。
“不过我们发现她腰椎内有一颗两厘米的肿瘤。这，病人事先知道吗？如果知道的话，为什么你们还允许她做这么高强度的运动？她的肿瘤严重压住神经线，以这个程度看来，她一定有出现脚部麻痹的情况，做剧烈运动又太过火的话，还会导致肿瘤压迫到迷走神经、中枢神经，还有脑神经，直接影响她的精神和情绪。她是怎么承受这么大的痛楚和困扰的？”
在说话的，一定是医生吧。他描述的病情，是指我吗？
“啊…”
我怎么说不出话来…我的喉咙仿佛有着一道墙，声线无法冲破。再怎么用力想要使出力，还是喊不出声音。
“医生，我们并不知道病人有你所说的什么骨刺和肿瘤。我们也不确定病人是否知道自己有这些状况。或者等她醒来，再问清楚好了。”是刘芝龄的声音。我认得。
“医生，她的骨刺和肿瘤，要紧吗？肿瘤是恶性还是良性的？”张骥问着医生。我不再使力睁开眼睛或说话，这一刻，我也想静下来听医生怎么说。
“这个肿瘤的形状确实有点异常…所以我们必须在她醒来后查问她的健康背景，得到她的同意，然后进行一个切片手术。在手术期间，我们会先取出部分肿瘤切片，即时化验，才能够知道她的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无论如何，我们得先等她醒来再说。”
我忽而接受得到这个事实，忽而想要哭，忽而无知觉，忽而…我宁愿我没有醒过来。是的，我很肯定，医生在说的是我。这些年来腰椎一直隐隐作痛，原来是因为里头长了一颗我不认识的东西。
“那她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没事的，她很快就会醒来。对了，你们是她什么人？”
“我们是送她进来的…朋友。”张骥抢先一步作答。
“等她的亲人来了，麻烦来找我，我需要跟病人家属讨论病情。”医生和护士离开了我所能感知的范围。张骥和刘芝龄，应该还在旁。
“怎么她没有告诉我们她有这个病呢！她岂不是在欺瞒身体状况，等到有什么意外就可以向公司索偿！”
“你也别这么猜度，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嘘！她好像醒来了！你别乱说话！”
我的眼睛还是很黏，感觉像是千斤重的眼皮，要很用力很用力才张得开。
“你现在在医院。没事的，你很安全。”张骥坐在床边，很小声的跟我说。
“发生…什么事了…”我的声音显得沙哑。
“刚才发生7.6级地震，导致总部有两秒的时间停电了。在那个时候…圆柱里的风力顿时收缩，你因此被强力吸下打在地上…然后昏迷了。是我和芝龄把你送进医院的。”
我无意识地聆听着张骥的解释，眼睛却在天花板游离。心里其实是还在想着肿瘤的事。
“周小姐，刚才医生说，他发现您的腰椎有骨刺，您之前已经知道自己有这个状况吗？”
我轻轻的眨了一下眼睛，
“五年了…习惯了。”
“那腰椎的肿瘤…”
我把头转向刘芝龄，
“可以叫医生进来吗，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
刘芝龄一脸愕然，张骥这时已经按上红色的紧急铃，并且对着一旁的对讲机说我醒来了。
在等待医生进来的时候，房间内安静得剩下心跳感应器的微响声。我的身体有点难以移动，是前所未有的轻，也前所未有的痛。深怕稍微转身，脊椎骨就因此碎裂。
护士进来，将我的床慢慢调至倾斜，让我半躺着。
“你好，我是这里的骨科医生，陈医师。你刚才摔下来其实没有什么外伤或内伤。真正让你晕过去的，应该是你腰椎的肿瘤被神经线所压上，刺激过度，剧痛而晕过去了。周小姐，你之前知道自己有这个状况吗？”
我摆动了一下头，
“严重吗？”
“神经线长期与肿瘤磨擦或挤压，很容易会发生突发性瘫痪。肿瘤是会有变大的迹象的。以它的体积看来，它存留在你的体内至少三四年了。要不是这次发生意外，你很可能会到突发性瘫痪才知道它的存在。无论如何，它对你的健康都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不做手术可以吗？”
“周小姐，唯一治疗的方法，就是切除那颗肿瘤。”
“什么时候？”
“我建议越快越好。”
“不做的话，我会死吗？”我看着医生，张骥看着我。
“这点，我们无法保证什么。我们会尽力帮助你。”
张骥看着我灰白色的脸，他默默的低下了头，无从安慰。
“周小姐，这么痛你都忍得下来，足见你是个坚强的女生。你先慢慢消化，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问我。我开了一些叶酸的维他命给你，你有中度贫血。”
陈医师应该已经有六十了岁吧！他一头白发，方脸、高大。感觉很有权威，让人折服。
“没事的，不用太担心。”说完，他就离开了病房。
我还没回过神来，刘芝龄却变得小心翼翼地，轻轻地，面向着我，
“如果是这样，您的课程务必暂时停止。而取消或延迟飞行的话，就需要额外补充差额…如果您即将动手术的话。”
张骥给了刘芝龄一个白眼。
“周小姐，您还是先休息，身体要紧。我先回公司汇报您的状况。迟些再来探望您…小骥，我先走…”
病房内剩下我和张骥。
“我想睡觉。”
张骥帮我把病床调至差不多平行，拉好被单，确保我被毯子安稳的盖好。
“你回去吧。”
“你睡着，我才走。”
我没有坚持什么，毕竟我现在没有一丝力气做任何抗衡，唯有慢慢的闭上眼睛。我听见张骥把椅子拉近床边，坐了下来。
我迷迷糊糊的睡了，但脑袋仿佛没有休息过。
腰椎里的肿瘤，竟然陪伴了我三四年…我要进医院做手术，一个听起来是个复杂的大手术…手术需要钱…机票延迟需要钱…如果是恶性肿瘤，我可能会随时瘫痪，甚至会死…
无论是良性还是恶性，我都不能如期飞行…我不能依照我的期望依时回去那一天…不！我一定可以回去的！可是钱从哪儿来？
我开始慌了...双手不由自主的颤抖…我很想抓着床单，寻找安全感。就像平时在床上，卷在被单里的所带来的安全感。
我的左手插着针管，不能乱动。我的右手，开始忙乱的，想抓住什么，但掌心永远都抓空。我只能沿着床边，开始抓床单，可惜怎么也使不上力，一次又一次抓空。
掉到被单外的右手，突然有股暖暖的物体覆盖着。那股暖流越来越热。是一双手。我的手被温柔的握着。
我的心也立即安定了。
我知道这一刻的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想在这么安稳的感觉下睡去…
＊＊＊＊＊＊＊＊＊＊＊
不知睡了多久，我感到自己恢复了元气，可以好好的睁开眼睛，看清楚四周。
现在应该是半夜时分了吧，窗外和房内漆黑一片，剩下洗手间门隙透射出来的光线。
我看见张骥趴在床边睡着了。
我将自己的右手从张骥的手中，轻轻抽走，然后往床边的桌子上摸，找着我的感应戒指。弹开屏幕后，我看到有二十一个未接来电。
是周谧。
我发了一个信息给他。然后不知不觉的，又昏睡过去。
转码声明：以上内容基于搜索引擎转码技术对网站内容进行转码阅读，自身不保存任何数据，请您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