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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一.陷入永梦之乡

    河流岸畔修筑了可供步行的散步道,一直延伸到桥洞中。桥旁有可供下达的阶梯。

    沐浴着雨水而下,将目光投向桥洞的阴影。

    那阴影中确实站着一个人。

    她静静立在那儿,没有动弹。

    被云翳遮掩的白昼虽然昏暗,但水汽将足够多的光线散射到了各处。桥洞内的景象能够看得很清楚。

    苜蓿望着那个身影,突然明白为何她与“她”并不相像。

    她看上去像一个少女。

    少女人形站在桥洞内,濡湿的金发披在肩头,裸露的双足沾上了泥沙。她披着一件宽大的红色运动服,下摆一直遮到膝盖上方的大腿。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就算大白天走在街上,也没有被送进警察局。

    “据说第二次遇袭的女子丢了外套。”他听到青年轻声说,“受害人称那是她花了两个月生活费才买下来的名牌运动衣。”

    想必十分舒适。

    所以她才会喜欢吧。

    这么想着,苜蓿迈动脚步朝她走过去。

    在距离她十步左右远的时候,她冲他们呲了呲牙。这种姿态像是模仿路边的野狗野猫而习得。她比他记忆中的人形要更为生动,更为凶悍。她野生化了。

    “莉莉。”他试着呼唤这个没有被赋予意义的名字,接着又往前走一步。

    随着他身体的前倾,人形则猛地后退一步。

    她的膝盖微曲,腰部重心压低,双臂打开。这是非常野性的姿态,苜蓿偶尔会在盖瑞·克奈恩身上瞥见这种身形。

    果然,在她做出防御性姿势的同时,青年也已经将身体整个儿下沉、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如同子弹被拨动般直射出去。他有些茫然地站立在二者之间,犹如木杆。

    追逐战在刹那间开始。

    肌肉膨胀缩紧发出清晰可闻的声响,风流被霎时搅乱。

    青年闻嗅到空中的氛围,双目随时捕捉对方的动态,因而起步时仅仅与之相距零点几秒之差。

    追逐开始后,苜蓿视角便派不上什么用场了。他得竭力专注才能勉强看清二人的动向:

    人形蹿入雨幕之中,沿着草坡朝上爬去——她依然使用四足行动。她的动作原理不来源于自然,而源自魔法,她的关节坚硬却可以弯曲,她的足弓没有弹性却具备弹力。她的速度超乎寻常之快。然而紧接着,她“嘭”的一声跌落回石砖铺就的步行道上。

    盖瑞·克奈恩用巨大的手掌按住她的头颅,将她死死按在砖石上。

    地砖碎裂了。

    人形翻动眼珠去看这个对自己发动袭击的男人,如同一条上岸的鱼。

    苜蓿有些心疼。

    这一巨大的撞击力似乎一定程度上损坏了人造人的头颅结构,她以断线人偶般的姿态震颤挣扎,身体发出奇怪的嘎吱嘎吱声。苜蓿走到他们旁边。的确,锐器无法伤害到她的肌肤,但伤害从来不会仅仅来自锐器。

    青年试图构想将这名人造人有效带离此地的方法,却突然感觉到一道奇特的视线。

    他迅速抬起头朝河流对岸看去。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

    身穿灰黑色大衣,面容被一只大白鲨鱼嘴图案的口罩遮掩住,而那对眼睛却是异样的绿色——尽管衣饰有所变换,但是眼睛形状与自身气味却无法改变。

    “你是!”

    立于对岸的男人在看清青年的面孔之后似乎也大吃了一惊。

    “别动——”

    想当然耳,就像所有警匪电影中所演绎的那样,男人转身边便跑,他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扭动身体快速爬上草坡,穿过马路并消失了。

    “那是谁?”苜蓿发问,疑惑地望着男人逃跑的方向。

    青年仍蹲在地上压制住那只人形。他因无法松手而不能追踪上去,为此极为不甘地摇了摇头。雨水打湿了他的刘海,水珠顺着发梢流过鼻梁和嘴唇。

    “那就是前几天你用咒言抓住的爬楼男子。”盖瑞开口回答,喝进几滴雨水。

    “唔,是他?他的肋骨……”

    年轻警官眉心紧锁,鼻梁上的皮肉也如犬类般皱起:“他因持有非法武器被拘留七天,交付罚款与保释金之后便被释放了。但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灰色的雨水下得越发大起来。

    淋淋漓漓,淅淅沥沥。

    苜蓿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被床头灯照亮的木纹天花板。暖色调的灯光是一种淡淡的橘红。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

    ——落枕了。

    一定是因为白日里一整天在外奔波,身体无法适应而开启了报复行动。苜蓿这样想着,试着轻轻扭动头部,疼痛有所缓解。台灯没有关,从地板附近传出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揉着脖子,艰难地坐起来。

    青年打地铺睡在他的床边上,用结实的手臂当枕头,侧身睡着;真正的枕头则已经被胡乱顶出被褥之外。盖瑞的睡姿和小时候没什么差别。

    苜蓿站起身,慢慢往客厅走,想去倒一杯水喝,再找块膏药贴一贴。

    走到客厅的时候,他赫然察觉到另一个事实:

    她已经回来了。

    沙发因受到重量而微微凹陷。她的双臂和双腿被施予过魔法的麻绳绑住,动弹不得。她坐在那里,披着红色的运动服外套,金发断裂了几缕、面颊上有裂纹——苜蓿知道驱动人造人运作的魔力已经快要耗尽了。她的眼神仍与初生那天没有什么区别。

    宁静的无机物。

    不该拥有生命的机械。

    墙壁上悬挂的老式时钟指向凌晨两点。

    苜蓿朝她走过去,在她身边慢慢坐下。或许是错觉,他感到自己从她身上闻到血液干涸的气味。她没有咬他,但也没有将头放在他的膝上了。

    “为何如此?”他问道,“为何你一定会离我而去?”

    他在质问她,也在质问“她”。

    随后他察觉了原因。

    或许正是因为“她”离开了他,因而她也会离开他——因为她是以他的意志,思念着“她”而使用魔法制作的东西,她的宿命即是“她”。

    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她要像“她”一样吮吸人类的鲜血,她要像“她”一样恐惧光明,她要像“她”一样试着爱他,她也要像“她”一样离他而去。这不需要理由,就像命运早已被书写成确凿的纸页。可她无论如何学习,如何模仿,她都不是任何有价值之物,她无法成为人,也无法成为吸血鬼,她甚至无法成为她自己。

    苜蓿突然感到无比疲倦。与身体所感到的疲惫不同,这种疲倦让他几乎想要去死。

    但这种感觉到底还是消散了。

    他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转头望着她,一度忘记脖颈的疼痛。

    他轻声吟诵:“……克罗克的大森林之腹,泪湖的波澜,泪湖的深处,祝福你陷入永梦之乡。”

    人造人缓缓闭上眼睛。

    他摘去她腕上的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