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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七.变化使之有生

    周一白天,占卜店再度轮到苜蓿看管了。

    苜蓿坐在帘布后头,把那顶做作的巫师帽子拿下来扇风。

    虽说开了冷气,但刚刚做好开店准备,运动后感到闷热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虽然大概有一半的人不会承认把店门打开是一种运动)。

    步行街的早晨九点半,几乎可以说是空空如也。就算有来往行人,也仅仅是为了赶去工作或者赶着回家而已。

    苜蓿正准备发着呆耗费掉上午时光,顺便构思如何向盖瑞·克奈恩体面地恳求原谅,就在这个时候,门上的风铃却被磕响了。

    苜蓿抬起头看到那个眼熟的身影,十三四岁,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

    “今天不是星期一吗?”苜蓿大感疑惑,甚至点亮通讯板看了看日期,“这位客人,您是翘课到这儿来的?”

    男孩把纱布帘掀开,慢慢走进来。

    苜蓿看到他可怕的脸色,心中不禁一阵愕然。

    少年原本就苍白瘦削的脸颊如今几乎呈现一片青黑,一侧颧骨上还残留有瘀伤。他的眼圈发红,看上去像是整夜未眠。

    少年微微发着抖,仿佛不是身处七月之夏,而是陷于寒风中一般。

    “……请坐。”

    苜蓿想着是不是该泡点茶,又想起来店里已经没有一次性纸杯。至于茶水,也只有饮水器里的热水和劣质茶包而已。

    少年在他面前坐了下来,低头沉默。

    在遇到他人情绪低落时应当怎么做,说实话苜蓿完全不知道。他一向来不太擅长与人交流沟通。这世上就是有人会在与陌生人沟通时突然如鲠在喉,而一旦触及更深层次的情绪,就简直像被荆棘勒住咽颈;无论表面上如何平静,心里仍然会感到紧张与不适——很不幸,苜蓿成长为了这样一个失败的成年巫师。

    最终他还是试着开口询问:“请问,是令姊……发生了什么吗?”

    少年沉默着点点头。

    等到他开口的时候,一滴眼泪从他的低垂的鼻尖滑下去。

    “我真的能……与您聊聊家姐的事吗?”少年的嗓音如同薄薄的干瘪的嫩叶。

    “当然了。”苜蓿连忙说,“不收费!”

    “您知不知道‘水组’?”少年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说。

    “水组?”似乎有些耳熟。

    “我之前也不了解,其实直到上个星期五晚上为止,我都认为那是与我丝毫不相干的事——”少年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我没想到原来家里居然欠下了那么可怕的债务。我也没想到家姐被那种男人给缠上了!”

    看样子他的姐姐还没有性命之虞。

    然而从少年的话语里透露出的信息来看,似乎情况之复杂远远超出苜蓿此前的简单想象。

    “‘水组’是说,那个‘砂暴’集团的一支小组?”

    苜蓿毕竟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不可能丝毫不曾耳闻。

    基本上在希尔维提到暴力集团活动,最为有名的就是控制新区各市地下产业的三大家族——“砂暴”、“雷飓”与“虫群”,其次则是主要在旧区活动的“三五”和已经在战后衰落的“芹”。

    而Sk市作为新旧区的交界枢纽,以其不输首府的庞大体量,容纳下了这些关系错综复杂的集团。而“砂暴”无疑是其中对Sk市影响极其巨大的一个。

    少年点了点头。

    他似乎深陷在恐惧与痛苦之中。少年的嘴唇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他不断用舌头和牙齿折磨着自己的皮肉。

    “前天晚上,有一个男人冲进来……他说自己是家姐的‘老顾客’。他喝得醉醺醺的,闯到家姐的房间……”

    在交谈中,苜蓿得知少年叫做野田杰夫,她的姐姐叫做野田贝蒂。他们一家住在市南的一所旧小区内,父母已经离婚。他们并不知道父亲的去向,但却知道他肯定还未还清债务。

    野田贝蒂在酒吧做服务生时,被水组的“大少爷”看上,似乎在之前就被他逼迫做过不少特殊服务。万万没想到他如今竟然直接找上门来。

    周五夜里十点多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带着他那人高马大的保镖“砰砰”敲响了野田家的房门。

    女主人刚把防盗门打开,男人就冲撞进来。

    他浑身酒气,眼神不屑地在屋内摇晃,随后立即朝着狭小公寓的寝室走过去。他粗暴地把门一扇扇打开,最后发现了躺在床上已经准备入睡的野田贝蒂。

    杰夫与母亲上去阻拦,遭到了醉酒青年的殴打谩骂。

    野田贝蒂怔怔坐在床上,像金鱼那样无声地开合双唇。

    最终,身穿整套黑色西服的男人走上前来,他用拳头击打杰夫的腹部,一下就让少年跪倒在地,那是杰夫第一次体会到这种令人浑身冒汗的疼痛。男人提着杰夫的领子将他拽到客厅里。

    那时候杰夫才通过黑衣男子的威胁,得知他们家陷入了何等可怕的处境。

    父亲从前为了创业而借用的非法贷款,到如今已经翻涨数十倍,他们连每月的利息都还不起。如今“良少爷”能看得上野田贝蒂,是他们的幸运而非不幸。

    话到此处,杰夫才反应过来,恐怕他们已经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但那个脑袋发热、抛妻弃子的人渣又怎么能被称为父亲?他根本配不上这个头衔。

    母亲颓唐地坐在客厅餐桌边。

    她似乎早已知晓他们的世界已经摇摇欲坠,但无论如何不想接受这些。

    杰夫抓起剪刀紧紧握住,这是他唯一可以握住的东西。可他难道敢用这个小玩意儿攻击什么人吗?他的手指酸麻。

    一把剪刀保护不了任何东西,他也保护不了任何东西。

    男人大概在十一点多的时候离开,面庞上嵌着一对空白的眼睛,神情餍足而恍惚。

    他的姐姐什么也没有说。

    不,她后来说了。在第二天,她说:没关系,我喜欢和良少爷聊天。

    杰夫双手哆嗦不已。

    他说这两天来他感到自己如同幽魂一般。他寝食难安,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活在如此轻薄的冰层之上,随时会被撕碎。

    “对不起……和您讲这样可怕的事情。”少年不经擦拭的脸上满是泪痕。

    “不,不需要道歉。”苜蓿安慰道,“你该说出来的。”

    可是除了这些话,他还能说什么?

    苜蓿活了二百一十年,见过的苦难还会少吗?

    视而不见从来不是难事。

    在少年情绪稍许平息后,他劝他回去上学。在少年离开的时候,他轻声念诵“布莱德诺曼德拉根蛇蝎之液,变化使之有生”,将手中的纸币变成小蛇,钻进少年的鞋里。

    没办法,这是他上周结的工资的全部了,大概够少年买些擦伤药和好吃的。

    也亏他随身携带装有花蛇唾液的小瓶子,不然连这个魔法也施不出来。对于苜蓿这种二流水平的魔法师而言,稍高阶的魔法都必须要有吟咏之物作为辅助。

    而这样的他又能为苦难中的少年做些别的什么吗?

    答案当然不会具有任何积极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