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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百.失落者

    天使的双足从不沾地,因而我们总是在树上“幽会”——当然,这对他而言是无可奈何的、罪恶的行为,如同深知酗酒是错却不由得沉溺于此。

    天使是神使,他们从不开口请求。

    但他每次都问我:“你何时能够解开我足踝的锁链?”

    我当然不回答。

    有天夜里,天上挂着明亮的圆月,一匹孤狼在丛林间游荡,凄凉的长啸,让别人知道它是惶惑的狼人。

    “若神真如人类所言,是全知全能,是博大慈爱,人类就不该被痛苦所扰——事实却并非如此。尽管这样,人类还是一味夸大他的神威,仿佛没有一个偶像便会活不下去,”我望着那只狼人,对他说,“甚至连吸血鬼和狼人也祈求他的宽恕,认为自己存在于世是一种罪愆。可他并不庇佑他们。”

    我说着渎神的话,用手指尖抚摸他的翅膀。

    我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上神也没有察觉你的困境和苦难,施予你解救。”

    长枪赫然抵在我喉口,要斩断我的声音——看样子他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举手投降,嬉笑着后退,在月光笼罩的世界消失,跳下古木的枝头,回到被阴影遮蔽的大地。

    我看着他离开,透过树木的枝桠,他如同一颗上升的流星,消失于天际。

    等到我再分不清那些星辰,它们闪烁地太厉害,我终于把头低下来,将视线落回周身。我心情不坏地伸手去折一枝嫩芽。在这时候,从我背后响起了“它”的声音。

    “看来,你为了自己找到一个了不得的消遣。”

    如同黑色绸缎般美妙的嗓音,醇厚如沉雪寒冰。

    是“它”的声音。

    本能让我迅速转头,显得不够柔韧有余,暴露了心中的不安,与力量弱小的隐忧。

    它是一片黑暗,是在黑暗中燃烧的炽焰。

    “哎呀,这不是……”

    我笑着对它行礼,将右腿踏到左腿前一步,以黑蹄的尖端点地,微微屈膝、弯腰,将两侧的小臂打开,摊开手掌——这是示意自己不含敌意的行礼方式,与人类间寻常的握手礼、上神教的献心礼没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艾瑞纳大人吗?”我笑着说。

    艾瑞纳——斗兽场。这是它的名字。

    它是一个真正的魔王,拥有自己的仆从和信徒。

    它的强大在于它知晓用何种方式令自己满足,它喜爱收集人类的灵魂,改造它们而不是以破坏它们为乐。

    它活得很长久。

    等到魔法浓度无法支撑天堂与地狱的存在之后,世界秩序崩塌又重建,它仍然过得很好。我想它肯定还活着,不过我有很长时间没再听到过它的消息。

    至于那时候,那个月圆的夜晚,当然,彼时它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魔王。

    “这儿是您的领地?”我问道。

    它笑了笑:“我现在是一位人类伯爵。所以,是的,这是我的领地。”

    它非常美,且永远是那副体面的样子,打扮成人类的贵族。我甚至从未见过它原本的模样——也就是,恶魔的模样。它的美总是太过、绝不追求平和,连身为同类的我都不免要心动。

    “那么我就是爬到了您的树上了,我需要向您纳税……之类的么?”

    “不,不用。”它将披着的外袍抖落一下,掸掉上面的露水,优雅得不可思议,“我感到有天使在此地久停,于是过来看看,却没想到会看见你您。我很久没有见过您了。我以为您侍奉着谁,或是陪伴在地狱之主身侧。”

    “并不。我只是随处游荡罢了。”我如实相告。

    “想必您过得十分愉快。”

    “无论如何,自然是比不上您。”我笑着奉承,心里则并不真这么认为。

    “以天使取乐,这可不容易。”

    “我没有什么深谋远虑,做的也总是目光短浅的小事。”

    它用那双鲜红的、恶龙般的眼睛将我打量。始终挂着宁静的微笑。他们总说它会是下一个大地的主人。它的确强大无比。

    我向来欺软怕硬,因而自然不欲与其继续待在一处,在赞美几句此地的风光后,便很快从它的领地里溜走了。

    遇到恶魔当然不会是好兆头。

    倒霉的是,似乎对我而言这条规则也没有例外。

    在那个月圆之日后,我有好久没能再见到令我心心念念的小天使,我倒是去人类的村镇里寻到了那只小狼人,从她那儿找来不少乐子。她的母亲是人类,被狼人强暴而生下她。

    最开始她的母亲每到满月之日,就将她用铁链拴在地下室里。后来她的母亲死了,她很难关住自己,总会不由自主渴望奔跑在月光之下,而这很快引起了邻人的恐慌。于是她便开始四处流浪。

    我和她说,若无意外,狼人的寿命是很长的。虽说不是不老不死,但也远比常人要长。

    她似乎并不知道这一点,在听我这样说之后,露出不可置信的痛苦的表情。

    “我还要忍受那么多年的痛苦吗?”

    “你为何觉得自己痛苦呢?”

    “我与常人不一样。我永远也不会有故乡,永远也不会有家。我甚至还可能伤人,最终做出渎神的事。”

    “这倒也说不准吧。”我摩挲着下巴——我装扮成一个年轻的占卜师,蓄一层羊羔毛似的短短胡须。

    她摇摇头,低头望着自己的身体。

    平心而论,她还算是个不难看的姑娘。

    “这世上有着各种各样的群体,没准哪天你就流浪到了一个狼人们共居的小村庄。完全不必为此沮丧。”我建议道,“因为你是一个虔诚的教徒,而教义不允许你们随意处置自己的躯体和灵魂,显然你便走不了向恶魔效忠,或是自杀的道路。”

    瞧啊,恶魔也不是纯粹的混蛋,当它们无意作恶的时候,也会提些中肯的意见。

    “您说,上神为何要创造狼人这样可怕的东西?是因为它们有罪吗?是因为它们曾在很久以前触怒过他吗?”

    “我想不是。”我并不打算向她解释太多,因为我扮演的角色也是切翁的信徒,“并且我认为狼人不一定是上神创造的东西。你想,你们似乎并不受到他的庇佑。”

    “可是上神创造了世界!他创造了天地、风雨,然后创造了植物、动物和人。”

    这种说法,无疑是人类对切翁进行神圣化和传说化后的结果。

    我有些怜悯地望着她。但我还是不打算说得更多了。

    ——关于那些“不死族”不可归的家、关于日渐散逸的魔力源流,这些事情与她是无关的。她的思维是人类式的思维,她在意的是自己能否获得爱和家园,能否与人类群体的普世价值观相适应;她不是不死族,因而她的快乐和期望也与我们不同。

    至少那时候我这样认为。

    “无论如何,我祝福你,小姑娘。”我说。

    当然,恶魔的祝福从来是无用的东西。我也只是这么说一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