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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世同寺光

    16

    格桑眼前的世界,彻底消失了,全都黑暗了。

    这一刻,格桑感觉自己的灵魂,钻出了雪层,自己看得穿洁净洁净的雪层,飘出来了。

    格桑回头看看深厚雪层里面自己的身体,微笑着,好安静,好幸福,只是有些冷。

    格桑似乎没有重量,一下就飘到了雪峰圣山顶端。

    哦,好辽阔哦。眼前,全是圣洁的雪哦,天底下,干干净净,洁白洁白,一直一直雪到天上。

    格桑开开心心在雪巅转个圈,哈哈,似乎还想飘一场。

    飘呗,从圣洁的雪山,向圣洁的天,飘去。

    格桑似乎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飘过云朵,哇哦,脚下,一天的云。茫茫苍苍,雪团雪团,轻轻渺渺。还有金色的太阳,铺在云层上,象伸手就拈得起来的纱一样。

    格桑可开心了,往上飘一会,悠~~,上去啦。往前飘一会,悠~~,出去啦。躺着飘一会,悠~~,趴着飘一会,悠~~。

    怎么就一丁点重量都没呢?

    格桑飘呀,飘着,朝着金色的阳光。

    怎么的,一下就想起了阿弘。

    嗖,掉下去好远。咋啦,往上飘去。

    想起了阿弘,嗖,又掉了。

    哦,这下格桑明白了,世人有重量,是因为心中装了东西。心中装的东西越多,世人就越沉,有时沉重得走不起路,扛着了腰。

    格桑开开心心在云层上飘逸,哦,原来心一开,就没东西啦呀,想咋飘就咋飘呗。哈哈,真好真好。

    只要看哪朵云长得像阿弘,唰,就给他鼻子上一脚,哈哈,自己悠~就出去了。

    哈哈,格桑开开心心在云层上找阿弘模样的云块,找到一块,唰,给他鼻子一脚,悠~~。又找到一块,唰,给他额头一脚,悠~~。那一块也像阿弘,给他屁股一脚,悠~~。

    怎么,格桑看到洁白的云朵上,来了两道红红的印痕,象是血印,怎么啦?

    血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像手爪的血印。

    圣洁的白净上,一爪血印飞出去,接着一块一块血印飞出去,接着好干净的雪白,迅速染成了殷红的一片。

    干净的,天空,长长的拖着,殷红的,血爪印...

    阿弘.....

    格桑高喊一声,

    嗖...

    格桑掉下了云层。

    阿弘赶了两个月路程,今天,找到雪峰圣山。

    怎么,阿弘看到牧民们一个个往山上跑?

    “山上雪崩了,一个越南姑娘压在里面。”

    “越南姑娘?”阿弘脑袋嗡的一声,拔腿向雪山上冲去。

    “嗨,嗨,中,国兵,”美兵依拉哇拉历经数月,走过了大半个中国,找到了心中向往的雪域高原。突然就看到了战场上背他救他的那个中国,兵,还在往雪山上冲。“中国,兵,怎么啦?”跟着往山上冲去。

    阿弘扑在雪堆上,双手刨雪,使劲刨起两股碎雪飞起老高。阿弘鼓起两朵眼睛,狠劲盯着雪堆,只有一个念头,刨...

    依拉哇拉冲上来:“怎么啦?是埋着人了吗?”

    “中,国兵,”依拉哇拉嗖的趴下,伸出长手杆,一下钻进雪堆,挖出一个洞,又一伸手钻进雪堆:“要这样,挖,挖,先挖一个孔下去,通气,通风,通。”依拉哇拉像猴子一样呼呼的刨洞。

    牧民们也在四面刨雪。

    唰,唰,唰。雪山上,洁白的雪堆,只有唰唰刨雪的声音,只有雪碎飞出,雪沫扬起的一片。

    精白的雪上,唰,一股血手印,唰,又一股血手印。

    阿弘的双手,渗出鲜红的血,依拉哇拉的双手,渗出鲜红的血。分不清是阿弘的血手印,还是依拉哇拉的血手印。只有唰,一股血手印,唰,又一股血手印。只有唰唰唰的声音。

    精白的雪,像哧哧的渗着红,一下渗进去,一下一大片。白雪,鲜红了。

    唰唰唰,血手刨着的声音。两双手的血液在雪上渗在一起,分不清族种,分不清西东,都是人类的鲜血。分不出恩怨,分不出昨今,都是人在救人的鲜血。

    依拉哇拉体力强,手杆长,一手一个深洞,伸手下去使劲挖。哎,看得到鼻子啦,唰唰唰,看得到头啦,唰唰唰。

    牧民们有经验,赶紧拿条哈达盖住格桑的眼睛。

    雪山,白雪茫茫。雪山的路上,弯弯长长。担架的前头,是依拉哇拉,担架的后头,是青筋暴额的阿弘。四只血淋淋的手,握住担架,抬在肩头。

    雪豹。一头雪豹远远嗅到了血腥,矫健的冲来。

    担架刚转过一处山脊,唰,前方雪轮上,雪豹昂着头,晶莹的眼睛透出金黄的底色,粗壮的长尾朝左朝右扫起雪粒,铺开一阵雪漫。

    “雪山之神!大家赶紧坐下。”牧民们喊着,坐在雪上,合掌胸口,虔诚颂经。

    雪豹慢悠悠的走过来。

    依拉哇拉合掌伸过头顶,瑟瑟发抖,主啊!求您度我,魂魄归过大洋,我知忏悔!

    雪豹嗅了嗅依拉哇拉手杆上的血迹,鼻子碰到依拉哇拉手背时,湿一下,依拉哇拉一抖,呼...雪豹鼻里热气一喷,依拉哇拉又一抖,心子将要蹦出,眼珠将要蹦出,气息没游一丝。

    不知是依拉哇拉血味苦涩,还是他手掌有毛,雪豹没有下口。

    雪豹看着担架上的格桑,看看盖在格桑额头的哈达,温顺的眨眯一下眼睛。

    哦,世上万物,看到圣洁,都会安宁了心。

    雪豹伸舌头轻轻的舔着格桑的脸颊。

    在冰寒中沉睡着的格桑,慢慢的,慢慢的,似乎感受到一丝温意,似乎有妈妈温暖的手掌在抚摸自己的脸,似乎闻到了阿弘的气息。

    格桑有了点知觉,想睁开眼睛,但还是一遍漆黑。

    格桑想喊一声“阿弘”,但喊不出一丝声音。格桑只感觉有阿弘的气息,有妈妈的温度。格桑感觉幸福,想幸福的还睡一会。

    阿弘没有松开双手,还是紧紧握住担架,两眼死死盯着雪豹。

    雪豹过来,舔阿弘手上的血迹,很温柔,很走心,一口一口。阿弘觉得雪豹好乖。

    雪豹慢慢走开,还转头看看。一跃跳上山脊,对着远天长吼一声,雪神长音钻天而去,空灵回音破天而来。

    格桑,听到了这声。

    送到牧民医院,格桑一直在沉睡。

    在苍茫的天空下,是苍茫的雪域高原,慢慢的看到一个小点,小点慢慢变大,那是一家桦树搭成的牧民医院。

    从牧民医院的藤条窗栏看进去,是一幅跨越陆地大洋,跨越族种类别,跨越年代时空的人间温暖画面。屋的中间是一张病床,越南姑娘格桑躺在上面。病床两边的地上,一边躺着中国阿弘,一边躺着美国依拉。不同国界,不同族种,不同文化的人,一同守侯在,同是天地间。

    10天了,依拉哇拉天天祷告,天天忏悔,主啊!您让这个越南姑娘醒过来吧!仁慈的主啊!多少年前,我们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今天,我越洋跨山,我来弥补,我来求救赎,我只愿,只愿这个越南姑娘醒过来,主啊!宽容的主!

    阿弘守着格桑,想:

    这是一种什么力量?

    当年要不是秦班长踹我一脚,我那一梭子弹射杀了这个美兵依拉哇拉,那今天也就救不出格桑。跨越这么多年,冥冥之中,偶然得报。

    人的生命中,今天的善果,都不知道是哪年哪代曾种下了善因。

    阿弘守着格桑,翻开古书,渐悟渐觉:

    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

    哦,讲的是,我们中国,美国,越南的人,因为世事,在越南相遇了。后来我们感受到,同是人类,相互拯救,这才是亨通的。适宜一起涉山渡水干事情。适宜君子坚守正道。仿佛预示着,我们这三个国的人,涉山渡水,都到雪域高原来了呀,我们要一起干一件人间正道的事,要永远坚守正道干好这件事,不知今后,还会有多少人间善果。

    初九同人于门无咎

    哦,讲的是,人的第一步,出门就和同心的人相遇,这样就没有灾难。预示的是,我和依拉哇拉,刚到心中向往的雪域高原,就同心救格桑,那格桑是没有灾难的,会醒过来。哎,真好哇,这古书早有暗示,只要我和依拉哇拉能够同一天到达这里,格桑就会醒过来的。

    六二同人于宗吝

    哦,明白了,这讲的是,人的路程走到了第二层,已经起步,有了一个队伍。这时如果只与宗族的人同心,不与其他外姓的人同德,就有困难。是这样呀,多少年前,我们如果只救战友,不救敌人依拉哇拉,那今天只有我们到雪崩里去救格桑,多困难呀。这么多年的因果呀,当年只要救敌人,就预示今天能够救格桑。

    九三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怎么讲呢?哦,人的路程,人的事业,已经有高度了,达到莲花开启了,这是阳刚的第三层次,也是能有收获果实的地步。这时不要忘乎所以,需要高度警惕,审慎周详。更不能推敌树敌,要高人化敌。就像把军队潜伏在莽林中,守备在至高的位置察看,多年也不贸然发兵。我们不是遭遇雪豹了吗,可雪豹没有攻击我们啦,这古书早有交代呢。

    九四乘其墉弗克攻吉

    登上城墙,就不用攻打了,围着吧,会有大吉大利的。这是根基深厚,自然有成的境界,勿杀戮,望德众服。更是或跃在渊,上下分界岭。要么回归自然,芸芸众生,安静清心。要么腾达而起,普度众生,如风弄云。但都须一个“化”字守心,方得一个“吉”字守身。

    九五同人先号啕而后笑大师克相遇

    刚阳的最高层次哦,为了天下众人同心同德,主动先承受委屈,而后天下一笑,大事完美,各路团圆。是哦,当年我们委屈救美兵,今天我们从天下相遇雪域高原。

    上九同人于郊无悔

    完美了人生事业,跳出小我境界,与同类同心在天下旷野,做出人间美好的宏愿,这才是没有遗憾的生命啦!遵崇天意吧,同人格桑,同人依拉哇拉,光明磊落,普度众生吧。

    格桑似乎听到了阿弘这声召唤,醒了过来。

    “依呀,主哇。”依拉哇拉高兴得手舞足蹈,沿着病床摇手臂,摆屁股,伸舌头,甩脑袋。也不知道他跳的是什么舞蹈。

    格桑轻轻招阿弘靠近。

    格桑摸着阿弘的屁股问:“疼不?”

    阿弘蒙啦,屁股不疼呀。

    格桑又捏阿弘的鼻梁:“这里疼吗?”

    也不疼呀。

    依拉哇拉一下凑过去,按着屁股,压着鼻子:“我疼,我疼,我这里疼。”

    “滚。”格桑颤悠悠的说,皱起眉头。

    满屋笑声。

    从此,阿弘,格桑,依拉哇拉,从世界来,同人在格桑花满的雪峰圣山。

    修行,牧羊,敬天。

    多年后,他们修缮古寺,命名《世同寺》。

    世同寺里,格桑小尼,依拉僧人,扫地听禅,晨钟暮鼓,点香习书。

    世同寺里,弘同法师,传道禅音,度人度心。

    世传,雪峰圣山下世同寺,偶有金光,有缘善人,善因得果,可见寺光。

    数十年过去了。

    2017年秋。

    弘同法师感觉自己有一个心愿未了该了。

    弘同法师云游,到宁夏须弥山。

    弘同法师从北周坐佛身旁路过,坐佛身高6米,面容安详,姿态悠然,须弥之光。

    弘同法师悟到今晨,可有一桩善缘。

    来到石门峡崖边,一棵大树下,一个年轻人晕倒着。

    弘同法师俯身察看,这年轻人面容,似乎50多年前见过。半个世纪哟,总是有因遇果,善来善结。

    弘同法师坐在年轻人身边,等太阳照来。

    那第一缕阳光,照射过来,先洒在红颜老者脸上,老者慈祥的目光。

    年轻人在晨的阳光中醒来。

    年轻人看看身旁的高僧,想想自己干吗在这里。

    哦,想起了,自己昨晚眼睛一黑,跨出右脚,跳向崖谷。就在身躯倒去那一刻,心却一紧,顿时怕死,求生欲望,伸手抱住大树。混球...,自己高喊划破夜空,生无法生,死无法死,抱着大树羞愧一撞,晕过去了。

    高僧没有说话,慈眉善目,看着阳光照耀下的年轻人。

    “大师,求你带我遁入空门?”

    “世上哪有空门,心欲满身,即无空门,欲念顿去,心即空门。”弘同法师像是在对着群山说话。

    年轻人似有所悟,所悟非悟,非悟得悟,悟觉有悟。

    年轻人抓起车钥匙,掷下山崖,解下手表,掷下山崖,拿出手机,掷下山崖,掏出身上一切,还脱下外套,通通掷下山崖。

    “抛空尘世,填重了心。空无须抛,了世修行。带你走吧。”弘同法师转身走去。

    在雪峰圣山的路上。

    一个红颜老者,昂步阳光里走着。

    后面跟着一个伛偻年轻人。

    世同寺,又开启了一段,新的人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