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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我回到办公室,在把钥匙塞进锁眼的时候,那种金属摩擦的微响像一种神秘的提示,引得我心中忽地炸雷似的一响:“机会等肯定是等不来的。”我奇怪刚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句话。我坐在那里想把自己弄个明白,丁小槐得到的东西,是不是我所需要的?说是吧,我似乎也没有一种强烈的渴望,说不是呢,我今天为什么又受到这样的震撼?平时张三李四提上去了,我没有去细想,觉得他们都是不错的人吧。可丁小槐我就太了解了,那年给马厅长拿烟盒的造型就能够说明一切。可现在怎么回事,人家上去了,是副处级了。我再怎么想保持内心的平静,也不能没有灰头土脸的感觉。

    晚上我到晏老师家去下棋,心神不定,就输了一盘。我叹了一口气,他说:“今天你心里有点不那么舒坦?”我说:“输了心里还舒坦,那还是人吗?”说着笑一笑,“再来一盘?”摆棋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又叹了一口气,他说:“怎么了,小池今天你?”说着手停下来。我的手也停了,说:“怎么能痛快得起来,这个世态炎凉的社会。”他说:“小池这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到今天还来叹这个,早就应该把它作为一个事实接受下来了。世界它炎凉几千几万年了,就像人有手有脚一样,你叹口气它就为你变了不成?一加一等于二!”我说:“说起来吧,也不应该叹气,别人发达了是别人的本事,我叹气干什么?看起来我还没修炼到家。”他说:“想参禅又不能入定。人是什么东西,人?你要想着人是什么好东西,你一辈子苦恼就没个完。对人对世界你不抱希望了,那倒有点希望了。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这话是怎么来的?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清高,清高的结果是清而不高,白白给别人做了垫脚的石头,到头来一事无成一钱不值一无所有一败涂地。”听着他的话我身子抽缩了一下,为了掩饰我又故意把肩耸了几耸。

    我说:“晏老师把话都说透了。”他说:“我做人一辈子,这是一点失败的心得,如果失败的心得也可以称作心得的话。”又说:“小池我看着你,有时候不忍心看下去,苦日子还在后头呢。等几年比你小一截的人都当了你的领导了,那你的苦日子就真的来了。”我说:“我也不是看不清局面,有时候也想顺势入局,如鱼得水,可心里就是顺不了那个势,性格就是入不了那个局,入局的痛苦还要大过得到的幸福,我想我何必为了小幸福去尝大痛苦呢?”他说:“大小之辨析因人而异,轻重之权衡各有不同,真能心平气和倒也好,可人总是一个人啊!”我说:“历史上有些大人物真是逆流而动,他们真的是人物啊。”他说:“那你想想他们是怎么活过来的?凭你这份气性你做得到?你想着自己顺那个势并不是向哪个人低头,这样你的苦恼就不是苦恼了。不然你赶快离开卫生厅,去做一个业务工作,把业务抓在手里,一辈子也不至于这么不官不商地悬在空中。”我说:“晏老师到底是过来人,知道那种悬着的感觉。说真的有没有那点好处并不是那么大的事,别人见了你是不是连连点头挤一副笑脸也不是那么大的事,就是那种悬着不着地的感觉真不是滋味,你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好,你跟世界没有关系,你不能为自己找到一种活着的证明。怎么才能跟世界产生真正的联系?还是要往那条路上走。说真的要是考科举就好了,大家下场子考那么一考,我也不必去标榜自己有多么清高。”他说:“小池你应该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你到底要什么?骑在墙上两边张望,那不是个事。”我说:“晏老师您这么一说,把我说明白了,又把我说糊涂了。”

    我低下头,想着自己的确是需要一个表演的舞台,读书人就是需要这么一个舞台。没有舞台,就惶惶不可终日。晏老师给我倒茶说:“这茶慢慢就品出味道来了。”我说:“我没品出什么味道。”他说:“那你的感觉太粗糙了。君山毛尖呢,看茶叶都是立着的,湖南一个朋友带给我的。”我举起杯子瞧了瞧,果然是立着的。我说:“好茶叶它都有个气性,它立起来。”他说:“那些人的气性景仰景仰是可以的,学是学不得的。我景仰了一辈子,学了一辈子,怎么样?”他说着捏一捏自己的手腕,又抚一抚胳膊,似乎是怜惜自己,又似乎为自己感到遗憾。好一会儿他说:“再杀一盘?”那天从晏老师家出来,走到门口我说了一个笑话,他顺着我也说了一个笑话,似乎我们并没有谈过什么严肃的问题。我想用达观的神态来掩饰内心的震动。我惊异地感到了自己的信念并不是那么强韧,那些不言而喻的由父亲贯注到自己血液中的东西,原来也不是不可以讨论的。那么父亲一辈子是不是值得?我不敢往下想。既然选择了,就不能把为什么永远地追问下去。信念就是信念,这是一种情感的选择。情感的选择不能以理性去作无穷的反思,无穷的追问,没有什么崇高和神圣经得起无穷的追问,把一切追问到底,必然是摧毁一切。我对自己内心的怀疑精神感到了恐惧。脚下的土地在颤抖,人将悬浮到空中去。我不敢往下想,再往下想我就把自己全否定了,那怎么行?可是我又不能不想,我是个知识分子,我有想的能力,也有想的权利。我有理性,我不能不想,这使我害怕自己。我感到了一种潮湿,这种湿气渐渐地浸润到我的内心深处。

    三十

    丁小槐搬到那边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去了。这天中午我正上楼,见丁小槐扛了电视机下来,我说:“总算脱离苦海了。”他说:“也算是吧,马马虎虎,凑凑合合。”他不想刺激我,却掩饰不住得意之色。我也挤出一个笑脸说:“不错不错。”就走过去了。又看见小孔和小魏在帮着搬冰箱,一步步很吃力的样子,我想搭一手帮他们下楼,手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回到家里岳母说:“丁主任在搬家,有几个人在帮忙。”我装作不懂,端起饭来吃,心里想:“男人吧,能屈能伸,我屈一下又怎么样?池大为你要是条好汉,你打脱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现在就把碗一放,帮着搬东西去!要脱胎换骨,就从现在做起!”我把碗放下来,嚅动着嘴唇对自己说:“你算老几,你以为你是谁?我扭不过你?我扭一扭你又怎么样?我偏扭你!”走到楼梯口,听见小孔在叫“丁主任”,那甜腻腻的声音使我心中一麻。我身子本能地一闪,躲到厕所里去了。我边解手,边从窗口往下看,小孔和小魏抬着桌子正往那边走。这些人毕业没几年,倒比我还懂事,将来都是有出息的。我右手举起来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想象着手中操了一把匕首,用力往腰部一顶,心里说:“狗东西,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今天扭你不弯?”我骂一声,手顶一下,身子也抖一下,可双脚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像被什么吸在地上了。这时有人进来解手,看了我的神态,奇怪地望着我。我把手放下来,不容自己多想,就往楼上走。在转弯处我看见宋娜抱着孩子站在家门口,像有什么力量把我往后一拉,我停住了。我站在那里有几秒钟,心里对自己说:“池大为你要是条好汉,不是好汉哪怕只是个人,你就不能过去给他搬一张椅子!”宋娜看见了我,过来跟我打招呼,我说:“下面都客满了,到你们五楼来旅行一趟。”就钻到厕所里去了。

    晚上下完棋回到家里,董柳已经睡了。我把灯拉亮,董柳忽然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把灯拉灭。我再拉亮,她再拉灭,反复几次。我以为她怨我回来晚了,也不解释,摸索着把拉线从床头解下来,把灯拉亮。董柳躺在那里伸手捞了个空,跳下床把拉线从我手中抢过去,又把灯拉灭了。我说:“平白无故又生我的气?”她说:“生你的气也没有用,就像傻瓜你就不能恨他怎么不聪明。”两人你一拉我一拉,灯一明一暗,拉线断了,灯还亮着。我说:“董柳你有什么话好好说,怎么像吃错了药一样?”她生硬地说:“我吃错了药,还怎么好好说话?”我想想实在也没什么事惹得她不高兴,心里火得要命,说:“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别撑着这张脸像蒙了蛇皮一样。”她躺着一动不动说:“我生了儿子你还想着我是杨玉莹?蒙了蛇皮?还有蒙老虎皮的那一天。”我说:“董柳你变了,以前你不是这样。”她说:“你的意思是说人没有变的权利?变是我的自由。”又说:“我生了儿子喂了奶还不准我变,宪法上哪条作了这样的规定?我知道你怎么看我,从来就没夸过我半句。别人都长得好,只差没说你外婆你妈妈长得好了。自己一身的疤,人格都有疤。我的好你看不到,天天看着不顺眼,只看别人的脸漂不漂亮,还有腿漂不漂亮,屁股漂不漂亮。”我说:“董柳你总要讲道理,有什么事说什么事,牛胯里扯到马胯里干什么?”她翻身坐起来说:“讲道理?你到厅里跟你的同志们讲道理去,看他们跟不跟你讲道理?讲道理你还住在这个老鼠窝蟑螂窝里?”

    绕了半天是房子的事。我说:“人家搬家那是人家的事,世界上天天有人搬好房子,你要生气,还生得完?别说两室一厅,还有那么多人住在别墅里呢。比起来是没个尽头的,连丁小槐他也要搓根绳子把自己挂到树上去。”她说:“我不想住好房子,我在老鼠窝里窝一辈子我都没意见,我跟了你我早就没有任何想法了。董卉看得清楚,她说姐姐你结婚以后就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我全都忍了,我只是为我一波打抱不平。我一波他比谁差,差在哪里?他要比别人住得窝囊!我咽得下这口气,我就不是个做娘的人。”我说:“我们一间房子也住了那么久,现在两间了,比以前好一倍了,你还不满足?”

    她说:“那你看着别人搬了家,别人的儿子住到套间里去了,你心里动都不动一下?我只问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我只想我一波有一个好一点的成长环境。别人都一心一意想着把日子过好,你一心一意想什么?连我都不明白,不明白你脑袋里塞着一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想把你的头剖开看里面都装了什么,可那又犯了法。”我看着董柳,觉得她的眼神跟以前是不一样了,很不一样。董柳说:“你别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总要给我一波一点希望吧!”我说:“那我明天拿把菜刀架在申科长头上,看他不给个套间?”她说:“大为你是男子汉你拿出承担责任的勇气来,跟我耍无赖有什么用?”我说:“你再这样说我就走了!”说着站了起来。她躺在床上说:“你走,你前脚出了门,我后脚就把一波送到你办公室门口。”

    听了这无赖似的话,我转身就走。走到楼下,我在冷风中打了个寒噤。不一会儿我看见岳母房里的灯亮了,她真去抱一波!董柳抱着一波下楼来了,我闪过一边,她一直朝办公楼走去,我轻轻跟在后面。办公楼前灯光幽幽地亮着,她站在大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就进去了,想不到她胆子真有这么大。到二楼再往上走就没有灯光了,她在楼梯口摸索着开关,我从后面伸过手去,把灯开了。她吓得尖叫一声,见是我,马上把脸绷紧,把一波放在地上,走下楼去。一波就在水泥地上躺着,哼了一声,仍然睡着。我把儿子抱起来,搂在胸前。我抱着儿子到了办公室门口,董柳从后面追上来说:“我的儿子,就让你这么抱?”一只手从我胸前插下去,要抱一波。我马上说:“你不要他了,你把他丢在水泥地上。”她说:“我生的肉,给你?”两人一用力,一波“哇”的一声哭了。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谁也不敢用力。我说:“你没有资格做母亲,这么冷的天你把他往水泥上丢,明天病了我看你怎么面对他!”她说:“你有资格做父亲!别人的儿子什么生活环境,你的儿子呢?明年他懂事了,他问你这个做父亲的,为什么强强住好房子,我看你怎么回答他!”她又一用力,把儿子抱过去了。我开了门,她就跟了进来。她坐下来拍着一波说:“将来我一波我要培养他的正常人格,不要像有些人一样,自己不是谁,还以为自己是谁。”我说:“至少要一波不要把自己的儿子往地下甩,又不要把电灯线扯断。”董柳说:“你的嘴这么会说话你去堵一堵你的同志们,你敢吗?老是堵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