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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付

    晚上吃饭的酒店,虽然挺豪华,但姜叔也没为了显摆自己有钱,特别夸张浪费。他应该是常来,跟主厨很熟,没看菜单,直接就点了几个很家常的菜,都是我妈爱吃的:仔姜兔、豆瓣鱼、粉蒸肉、酸萝卜煲老鸭。

    也许大部分人觉得很难理解,但我觉得挺好。这样的日子才是有钱该过的日子。好刀用在刀刃上。有钱不是为了挥霍,而是为了享受。

    吃饭时,姜叔开了一瓶红酒,就我和他喝,我妈不喜欢喝酒,虽然她老人家酒量好的惊人。

    小时候,我爸有一年过生日,正好一个老同学从北方回来,叫上几个读书时交情好的哥们来给我爸庆生,那叔叔的酒量真是吓死个人,在桌上一直喝一直喝,喝到最后全桌的大人都趴下了。只剩下我妈一个人独坐着,还能照常收拾碗筷。

    我爸去世后,我妈就滴酒不沾了。谁劝她酒,她都不喝,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也许是她压力太大,怕自己一沾酒就没完没了,彻底撑不住了。

    酒过三巡,姜叔有些上头了,苍白瘦削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举起杯子跟我碰了一下:

    “肖生,叔这一辈子遭了不少罪,也赚了不少钱,好生耍了几年。但我真的,心头最难受就是你妈……”

    我妈有些尴尬地拽了拽姜叔的手臂:“娃娃家面前,你表耍酒疯。”

    姜叔轻轻地挪开了我妈的手:“今天高兴,还是要说,肖生都那么大了,不用你操心啰。姜怡也大了,不用我管了。”

    “肖生,你在外头好生鼓劲,有困难跟我说。你妈的事就是我的事,她你不用操心,我绝对照顾好。”

    我妈坐着一脸嫌弃地说:“我看你是喝瓜了。”但她的声音明显哽咽了一下。

    父母这一辈的感情,太苦了,比苦情戏还苦。他们眼里最先看到的永远都是孩子,然后才是自己。可人生苦短,一转眼,孩子长大有了自己的生活,生活突然就被掏空了。

    我妈被我掏空了一半,这一半我真心希望后面几十年姜叔帮她补好。

    但有时候我觉得,她不是对感情没有憧憬,而是怕命运无常。她经历过丧子、丧夫,很难再像年轻时候那样去想象未来。她习惯活在当下,过分认真地活在当下也是一种忧郁和压抑,反而让人担心。

    晚上回家,车快开到家附近的时候,我妈让姜叔先回去了,说要和我一起走走。

    家附近有条穿城而过的河,我的小学就在河边一座小山坡上。刚上小学的时候,我每天和哥哥一起从河边走路去上学。哥哥去世后,我已经可以骑自行车上学,我爸上班的地方在河更下游的地方,每天早上我就和他一起骑车。因为老师上班都早,我总是第一个到学校的人。

    我就在操场上撒欢地跑,玩单杠,堆沙子,一边撒欢,一边大声地叫哥哥的名字。有时候跑着跑着,叫着叫着就哭了。脸上也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混着鼻涕,流老长。

    别的同学一大早到教室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有我一早上进教室就汗流浃背,满脸不是汗就是泥。老师每次碍于认识我爸,一般也睁一眼闭一只眼不管我。

    放学的时候,我妈正好从化工厂下班,她在校门口接我,然后我们娘俩慢悠悠地骑回家去。路上,有一个卖土豆馅饼的老婆婆在摆摊,我和我妈一人买一个。那土豆饼,外面炸的松松软软,里面是现炒的酸辣土豆丝,一口咬下去,香的要命。

    再长大,我爸也走了。

    我和我妈谁也没有心情再吃土豆饼了,我们很少交流,只是默默做自己的事情。家里有时候安静得像墓地。直到我上了大学,我妈的心情开朗了一些。像是重新开始为自己而活一样。

    入夜了,河边凉快,乘凉散步的人络绎不绝。我妈慢悠悠地走着,跟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你看,这河现在多漂亮啊,这么多灯,以前就路边那几盏路灯,黑黢嘛乌的啥子都看不到。现在好亮哨噶。”

    “嗯,也比以前热闹,以前没啥人。”

    “是啊,都变了。你觉得姜叔叔靠的住不?”

    “你说喃?”

    我妈终于肯开口谈这事了。

    “嘿,问你意见的嘛。”

    “我没意见,关键是你自家(自己)。”

    “我自己就更没主意了。我想你回来工作,但你肯定不听我的。”

    “也不见得,有合适机会我也可以回来。”

    我妈诧异万分地看着我:“真的假的,你表(不要)豁我哦。”

    “我想回来跟小岩复合。”

    我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岩的事情不要再想了,你们不合适,也不可能了。你要在广州也可以,回来也可以,但不要再去找人家。”

    “我只是想见她一面。”

    “你见不到了。”我妈顺路拐上了一座桥,过了桥就快到家了。

    我不想跟她争辩,她越是这样我越坚信我的猜测是对的,小岩回来了。

    “明天我们回乡下,去看看你爸和你哥。再不去,他们该怨你了。”

    是啊,我已经好久没去给他们扫过墓了。我总觉得他们会失望,一事无成,碌碌无为地活着。

    如果我哥还在,他现在应该大小是个中层领导了,肯定比胖子还强。说不定还是985名牌大学毕业。

    在一个红绿灯口,我妈停了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还是生两个好,不得你,老娘活着就不得意思了。”

    妈就是妈,自己儿子心里那点想法,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你少骂我些。”

    “嘿,你咋不说少气我些喃。”

    晚上九点过了,夏夜的风格外凉爽通透,吹走了一天的燥热,我搭着我妈肩膀,跟她慢慢沿着小巷子走回家去。

    在广州有在广州的过法,在这里有这里的过法,不论我选择哪一种,都不可再一味索取,也不能一意孤行,更不能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