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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夙梦所寄

    顾怜幽和昼轻舟在傍晚之前回到了城中,她独自一人临风喝了半晌的酒,忽然很想昼玉。

    这个梦里,就只有他不知道真相,傻傻的以为真的是重活一世,却也愿意抛下一切跟她走。

    树影晃动,树荫落在她玉白的面上,花阴拂面露华浓,晚霞将熄,天地都是一片迷蒙却又微暗的朦胧。

    梦里的场景,不管是傍晚还是夜间,都如此美好,晚霞瑰丽,夜色墨蓝浩瀚。

    二者交汇之际,有少有的几分真实。

    屋中忽然传来脚步声,顾怜幽回头看过去,昼玉抬步匆匆走向她。

    顾怜幽拿着酒壶,斜靠在栏杆上看着他年轻的面容,嘴角不自觉微微勾起。

    昼玉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霜白俊美的面容有几分沉寂,眸中没有笑意,唇线拉平,看着她随意坐在靠街的楼台地上。

    他的记忆里,怜幽从来没有过这幅模样。

    颓废,不羁,随波逐流。

    顾怜幽轻声道:“你今日寻我,应该寻得很辛苦。”

    昼玉看着她,没有说话。

    顾怜幽眸中泪光却一闪而逝,为了掩饰泪光,她垂眸向楼下看去,却背对着他问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昼玉始终立在她面前,面色沉下来,良久方坐在了她身旁,从袖子里拿出一朵花,不情不愿地给她。

    顾怜幽回眸一看,是现如今在上京颇受欢迎的草木花。

    用细草编织而成,借用细草本有的光泽,连成一大片荡漾的波光,乍一看粼粼如玉石,全靠细草的紧密编织。

    但是昼玉给她的这朵做得有些磕碜,光泽连接不够紧密,不能衔接起大片的流光,她接过花,却忍不住笑了:“这朵花好丑。”

    昼玉却黑着脸道:“不要就还给我。”

    顾怜幽好像突然明白了,她笑出声来:“这是你做的?”

    昼玉黑着脸,不情不愿地从喉咙里憋出一个“嗯”字来。

    顾怜幽笑道:“比人家卖的差多了。”

    昼玉的脸更黑了。

    她转着那朵花的簪体去逗他:“人家店主的看家功夫,怎么会愿意教给你?”

    昼玉喉结微滚,凝滞了片刻,幽幽道:“我是储君,他不敢不教。”

    顾怜幽就着酒气嘲笑起来:“殿下,你好生霸道。”

    昼玉忽然倾下身来捧住她的脸,他突然凑近,顾怜幽的呼吸一滞。

    然而他却只是面无表情道:“没良心。”

    顾怜幽看着他美如琉璃的眸子,却举了举自己手里的酒杯,没了笑意:“我就是没良心。”

    昼玉揉了揉她的脸:“你是最没良心的人。”

    “我去香坊找你,一掷千金换你给我算的命数,你给我留的话却是,希望我这辈子找一个真正能陪在我身边的人。”

    他宽大的手掌捧着她的脸:“我又花钱问了你给别人算的,你和云薄要的,是他不出征,和明霞郡主要的,是她忠于百姓家国,一切听凭自己的内心。和苏墨要的,是十九岁之前不要成婚。你和我要的却是让我找别人。”

    顾怜幽仰起脸看他,柳叶眸中清亮的泪光闪烁:“我是真的希望你能找一个人这辈子能陪在你身边的人,为了我而放弃江山,这对你来说代价太大,相当于放弃你前二十年为之努力的全部。”

    昼玉的眸子定定看着她道:“我愿意。”

    “就算你身患重疾命不久矣,我也一样愿意用这一切去换你。”

    顾怜幽仰着脸,眼泪顺着太阳穴流下来:“上辈子我死了之后,你过的是什么日子?”

    昼玉的手微僵。

    顾怜幽却是看着他的眼睛:“贞惠,这个谥号不是你给我的,对不对?”

    昼玉有一刹那竟不敢去面对她晶莹的泪光。

    他的手缓缓收了回来。

    顾怜幽自嘲地垂眸苦笑一声:“究竟要到什么境地,你一个皇帝都没办法把握自己皇后的谥号?”

    昼玉不敢去想,那些陷入疯癫的高壁之中,那些会把虚空当成她的日子。

    每日都是靠着幻觉才能活下来。

    贞惠不是他所给,他始终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把她的尸首带回去,擦拭干净,替她梳洗妆点,犹如她还活着一般。

    替她描眉,替她换衣裳。

    他根本不相信她死了,怎么会给她谥号。

    直到她的尸身已经发出尸臭,她青白的面容已经开始出斑腐烂。

    他一遍遍地给她上妆,可是已经遮不住尸斑。

    他还是不舍得让她下葬。

    只要他留住她一天,她一定会睁开眼睛。

    后来他悲痛欲绝而昏迷之时,宫人与百官将她下葬,醒来之后,宫人请他去看贞惠皇后的陵。

    他不能接受。

    可是人人劝他,战事吃紧,下葬宜速。

    别人告诉他,

    贞惠,是云薄给她的谥号。

    百官定夺,可最后拍板的,是云薄。

    是她曾经所求而不可得的人,给她的谥号。

    给了她一个几近嘲讽侮辱的谥号。

    她的一生,在云薄眼里就如此不值得?

    有道士在祭坛上招魂,他步履颠倒蹒跚地上了祭坛,他险些摔倒之际,一缕风像是有灵一般,握住他的手,竟扶了他一把。

    自此,所有不信怪力乱神的过往全都变成了只求她能有丝毫魂魄归来,为此像先帝一样任大卜,封国师。

    只希望再见她,哪怕是假的也好。

    云薄在他神思昏昏之际,趁机掌握了大批权势,待他神思清醒之后,云薄屡屡与他唱反调,可那时能用之人,只有他。

    云薄可以助大周力挽狂澜,光是昼玉一个人根本不行。

    他可以杀云薄而后快,可是为了顾全大局,云薄只能留。

    云薄早有不臣之心,其实他知道,所以他留给燕王之子的传位诏书之中,还留有一份杀令,但凡云薄有一丝不臣之举,立刻动用暗阁杀之。

    昼玉不敢说这一切,只是沉声道:“你死后我只是竭力挽救大周,贞惠是百官给的谥号。”

    顾怜幽却看着他:“你没有说实话。”

    “我做了一场梦,我梦见我不是你的皇后,下葬时署名是旁人之妻,所以那五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昼玉一僵:“不是我的皇后?”

    顾怜幽看着他,轻声道:“所以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有你都没办法抵抗的事情。”

    她看着他,眸子微红:“所以,为什么不试着去重新开始这一切,摆脱上辈子的桎梏,去好好地试着做一个过得舒心些的皇帝?这辈子不会和上辈子一样艰难了。”

    昼玉却自嘲地勾了勾唇角,长长的羽睫微微垂下,落下一片阴翳,圣人眸温柔,只是如水一般看着她:“怜幽,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顾怜幽在渐渐四合的夜色中看着他。

    昼玉轻声道:“当时,我想把你的谥号改成端懿。”

    顾怜幽轻声追问:“为什么是端懿?”

    昼玉微微抬起下巴,侧脸如玉,轮廓起伏镀上一层夜色的暧昧迷蒙。

    “你手中这支草木编的簪子,其实有一支原簪,那支是绒花,是景帝送给端懿皇后的。”

    顾怜幽垂眸看着手里的玫瑰簪子,喃喃道:“是,我记得大昭也有一位端懿皇后。”

    昼玉自然而然接过她的话:“只可惜那位端懿皇后生下延敏太子之后便撒手人寰,死时还是美人之位,逝世后被封端懿皇后,景帝终身不再立后,延敏太子夭折后,亦再无其他子嗣。景帝郁郁而终。”

    “昭朝就这一世而衰败,但是那支绒花玫瑰簪子留了下来。”

    顾怜幽下意识道:“那支簪子叫什么。”

    昼玉侧过头来看着她:“思野。”

    顾怜幽不解:“为什么是思野?”

    昼玉沉声道:“谷口耕夫郑子真。宦达到头思野逸。”

    他轻轻靠在栏杆上:“景帝临死前说,若有来生,愿与端懿皇后做一对平凡夫妻,纵情山野,闲逸平凡,不再降生天家,哪怕家长里短,吵吵闹闹,也不想再像今世这般,两相怨恨。”

    顾怜幽忍不住声音轻颤:“可他杀了端懿皇后全族。”

    昼玉对上她的眼神:“是啊,我也害你失去了一个又一个的亲人。”

    顾怜幽看见他自责痛苦的眼神,心猛地一沉。

    昼玉轻声道:“因为端懿皇后的母族扰乱朝纲,外戚独大,受贿栽赃的事情做得不少,被百官死谏,他作为君王,还是新帝登基,几乎是被逼着下旨斩了端懿皇后全族,后来端懿的义兄鹿大将军私下有谋逆之心,他当场斩杀鹿大将军,给了救驾而亡的名义,护端懿名声周全。”

    “端懿却不领情,因此恨他入骨,生下腹中胎儿便离世。”

    顾怜幽的背脊微寒。

    如此不能互相理解,像是刚刚落入夙梦之中的她和昼玉。

    昼玉语气轻得不像话:“他死后,北孟的君王深感遗憾,让国师占卜景帝来世。”

    他徐徐道:“国师说,千年之后,景帝与端懿皇后会重逢。再有一辈子,他们会是一对平凡的恩爱夫妻,那支簪子封了二人的魂运,永生永世,永不分离。”

    “我听闻拿到那支簪子可以实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夙愿,所以上辈子我从北孟皇室拿到了,这辈子我没有办法立刻拿到,所以做了一支相像的给你。”

    “这支藕荷色的草木花,你看簪身,写着思野。”

    顾怜幽低头看向簪子,果然刻着思野二字。

    昼玉轻轻抬眸看着虚空的墨夜:“我也想与你,和端懿景帝一样,有机会再相逢,更希望,抱憾而终的你我,还有未来之景,但没想到老天当真给你我一次机会,这辈子,本就该我赔给你,我愿意陪你揽顾漫野,不再回到天家,这是我的一生之愿,不是我的牺牲。”

    他看向她:“你不需要伤心于我失去了天家大位,对我来说,那都已经是一场虚幻了,只有你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