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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平事

    那是一道久远的回忆。

    久远到详细的情景已然模糊不清,唯有那位老人慈祥的话语,地面上刻着的祝文,桌台上供奉的三香与青竹,仍旧历历在目。

    “阿火啊,一定要记牢了,等爷爷干不动了,你就是下一代传人了。”

    祖父温柔地抚摸着他柔顺的黑发,而后转过身去,神情肃穆,宣天告地,五体投地,奉飨神灵。

    煞!

    而后,无形气息汹涌澎湃,席卷不大的小屋内的其他杂物,唯独仪式中的三香、青竹等,纹丝不动,安稳如山。

    他不懂为何要在最后的关头道一声“煞”字,祖父神神叨叨说什么紫微罡字,什么取炁入文,当年太小,也没有弄懂。

    不过,不明白也不打紧,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就像人,从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活。

    ……

    煞!

    风钧的护体青光散去,困阵束缚其身,禁术反噬,内外交困,再起不能。阿火艰难伸手拍地,意识在祝文起效的瞬间连通了这方洛阳城中某个庞然尊贵的存在,感受到其无边神力,汪洋意念。

    祂将目光投向此地。

    而后,青涩言声传下。

    “我又不是邪神,不收人牲!”

    洛阳拒绝了这场祭灵仪式。

    身为主持之人的阿火首当其冲,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瘫倒在地,命悬一线。

    那书生反而得到了喘息机会,熄灭了火焰,快步上前,眼露凶芒,笑容狰狞,配合他脸上灼烧的伤痕更显恐怖。

    “小子,挺会玩啊!”

    他一脚踹出,狠狠地踢在少年破败的身躯上,却未动用气血,控制着力道践踏泄愤,毕竟他要这小子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品尝到恐惧和痛苦!

    千刀万剐尚不能解心头之恨!

    可还没踢上几脚,却被刀痴拦下,书生脸上受伤,正在气头上,斜眼看来,暴虐的杀意完全不加掩饰,图刃难没跟他计较,只是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刻,已然是既定之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是如此浓厚,再无破局可能。

    那就……这样吧。

    对于自身死亡的来临,不知为何,阿火并没有多少恐惧与遗憾,不甘之情更是不觉。

    他并没有拿命道如此来麻痹自己。

    也没有用至少努力过来安慰自己。

    他就是这样,淡然平静地面对死亡到来,眼前逐渐漆黑。

    仿佛本该如此。

    生亦何欢,死亦何哀?

    ……

    ……

    ……

    “不要。”

    似乎,有人,在说些什么?

    “不要。”

    好像是从心底传出。

    “不要。”

    那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谁?

    崩裂天穹下,星河灿烂依旧。

    黑袍少年立于荒芜枯石之上,神色少有的认真,红瞳炽盛,虎牙尖锐,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心地,传到了阿火耳中。

    “死亡这种事,我才不要!”

    好像命令,亦类哀求。

    那言语中,似有魔力。

    让人无法拒绝的神秘。

    妖言幽幽,迷惑众生。

    于是,阿火再次睁开了眼睛。

    ……

    然而,即便从死亡的境地拉回,事情还是没有多少变化。

    阿火并没有像是评话里的绝世天才那样临阵突破,亦或是领悟什么破局奇招,他还是老样子,烂大街的人境一境,稀疏平常的符箓素养。

    总结,还是死局。

    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少年翻了翻白眼,他现在也就这个动作不怎么会牵扯伤势。

    “也不算完全无望,靠你胸口的东西,或许能最后一搏。”

    好在,只存在于他眼中的虚像阿妖适时出现,虽然因为本体状态奇差,身影没有往常那般真实,却也带来了宝贵的希望。

    可这所谓的希望,其实说白了,只是那封纪诗写给他的信罢了。

    那上头确有一丝人气,若是平常,再加上靠近扫路人周边,抛出书信,兴许还能吸引一点注意。可眼下乃是身处困阵当中!从进入到暴起反击再到现在的原地等死已经过了好半晌,扫路人监察人气郁结的本事要是没被阻拦怎么可能不注意到这里的问题,还能让这三个他国高手肆意妄为?

    ……等会儿。

    少年眯了眯眼睛,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想错了什么。

    以他十年来就任扫路人的经验,人气郁结乃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之技。虽然他觉着麟烟城的大家都很好说话,真有屡教不改的也会在第二天自裁谢罪,可这不代表他不知道这背后的原理。

    凭借对人气掌控,提前发觉对城镇本身以及城中百姓的不妥之处。

    那么,问题就在此处。

    他和风钧兄妹,算是洛阳百姓么?

    正经居住时间还未及十天半月,只是初来乍到的修学学子而已。

    也就是,外乡旅人。

    你妈的,不是吧……

    阿火嘴角一抽,身体沉重的伤势物理止住了他骂人……啊不,骂灵的冲动。

    啊,原来我们这些人都还是不受官家条狼氏保护的隐户吗,那他一直安安稳稳直到现在才出了事可真是谢天谢地,还得感慨一句运气颇佳?

    那当初突然找上来的那位洛阳扫路人又是个什么情况,防贼勤快待客惫懒是吧?

    属实心累。

    不过这倒也反向证明了这困阵对于人气可能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有效,以纪诗那时对扫路人职位一无所知的情况来看,除去唐国的诸国对于人气以及扫路人尚在摸索阶段,怎么可能搞出完全隔绝人气的困阵?

    所以,把信丢出去,其上散逸的人气便能引来扫路人查探,进而救下他们?

    少年稍加思索,感觉这法子不是很靠谱。

    对人气无力不假,制住他这个一境的行动,或是拦下一只信封可不要太过简单,除非他能寻到这困阵的漏洞、破绽,抵达那里,在不受困阵影响的情况下,扔出书信,才能成功。

    可这怎么可能?哪有这么蠢的人会在布阵的时候无能到留下破绽给人一眼发现……

    阿妖默默指着一处阵眼,那里有一枚石子,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

    阿火缄口沉默,表情怪异。

    阿妖歪着脑袋,默然相视。

    原本绝望殆亡的气氛不知为何,变的滑稽搞笑。

    得,你赢了。

    虽不知是何人所为,但他也不在乎。

    于是,少年扬起头颅,那粘满鲜血的脸上带着一丝蔑视,朝着那书生含糊不清开口言道。

    “力微,饭否?”

    出人意料的是,蒙受了侮辱,刚刚尚还怒气攻心的书生此刻却是微眯眸子,不仅没有出手教训,反而后退一步,回归谨慎,细细打量起四周环境。

    “狗东西,你准备糊弄谁呢?”

    书生冷冷讥笑,他搏杀经验不敌另外两位同伴不假,可也没失智到明知是陷阱也要往里踏的程度,眼前这少年虽已是奄奄一息,垂死边缘,可在他身上吃过亏的书生怎么可能会认为这小子是死前会撂狠话的无脑莽夫?

    激将意图太过明显了。

    少年闻言,倒也并无意外,坦然回道。

    “是啊,太明显了,因为这本就不是说给你听的啊。”

    书生顿觉不对,瞳孔微缩,立即一步上前,催动气血就要将少年直接毙于掌下,永绝后患,却被后方袭来的一股浩荡风气抢了先机,使得阿火先一步被气流冲撞,即便老道已然控制困阵拦截,仍然让他抵达了目标——那漏洞阵眼不远处。

    纪国风家,禁术·呼风!

    “怎么可能?!姓风的小子不是已经……”

    书生不敢置信,图刃难却是觉察到了这股气息来源何处,回首望去,只见那身缚铁锁的少女嘴角溢血,气息紊乱,碧青的眸子却是灵光满蕴,哪里像是被鬼物控制的傀儡?

    古道,鬼为夜属,喜隐雾中,害人性命于无形。

    上次遭遇了那人头灯笼鬼,风钧与风语嫣已然发觉他们风家的禁术呼风对于这些鬼魅魍魉,对比普通的气血灼烧更具效果。

    有时候人之灵,并不如天地之精。

    风钧并不是傻子,相反,他很聪明。

    打断老道操纵困阵的动作,以争取战机不假,可同时,也隐藏了他顺带以呼风吹击自家妹妹的打算。

    此时尚属白天,还未到黑夜笼罩之刻,老道对风语嫣的掌控本就不牢,经这强风一吹,鬼物与少女之间已然藕断丝连。

    这一分连系,还是风语嫣故意为之,好蒙骗住老道三人。

    终于,在听到阿火传出的意图后,虽然不明白这家伙究竟还有什么手段,但出于对风钧的信任,她还是果断出手,将阿火送到了目标地点。

    没错,少女之前之所以拉上阿火一起前来,并非她自己觉得此人有什么独到之处,完全是因为风钧。

    他说麟烟有夜游神。

    他说巡夜人救了他性命。

    他说那少年藏着隐秘。

    他说那两者很是相似。

    她相信他。

    所以,她选择将自己生命的筹码,递交到阿火手中。

    不为其他。

    以阿火的伤势,完完全全遭这一下铁定是要下去见祖父的,好在风语嫣离他颇远,境界也未到,虽然离死又近了一步,但他还是没能死掉。

    究竟是为什么?如此恶劣的状况,如此破败的身躯,如此惨烈的伤痛,如此弱小的挣扎……

    你,为什么还能活着?

    ……谁知道呢?

    明明会牵动伤口,疼痛难忍,阿火却忽然笑了起来。

    抿嘴纯良,开口至邪。

    他笑得如此开心,那上扬的嘴角几近耳边,板正的牙齿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尖锐。

    他眼中的幽邃深谭之下,隐有红芒。

    此前还难以动弹的身体,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量,让他能够用力朝着困阵破绽扔出那一封带着人气的信。

    像是小时候打水漂一样,扔到对岸。

    此为,少年昏迷前的记忆终点。

    ……

    明黄的信飞出困阵,转眼间便被一只纤细的凝脂玉手接住。

    “你运气不太好呢~这边没有扫地的哦。”

    看起来刚刚成年的少女笑着说道,声音青涩,语调轻快,像极了邻家刚上私塾的活泼小妹。

    紧接着下一句,风格又变的老气横秋。

    “不过,毕竟是咱们的错,真不管,大王那边也不好交代。”

    说罢,她捏住信封的食指抬起又放下。

    人气,乱!

    东南西北,四方大道,皆有身影持帚而来。

    ……

    不知几时之后。

    “咳……咳,现在……还厌我吗?”

    伤势没好几天又缠上绷带的风钧躺在床上,虚弱发问。

    无视坐在床前撑着脸笑容玩味的某个混蛋,二号伤员阿火看着屋中覆海,无语且无奈。

    “其实之前都是瞎说的,我最讨厌你的,是我叫阿火,而你总是喊我姚兄。”

    “……哪有人不喜欢敬称?”

    阿火不语,只是那态度已然告诉了风钧一个事实。

    有啊,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