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女频频道 » 新星SHINSE » 《瞻地之章·孚祐苍赤之心·The Grace》

《瞻地之章·孚祐苍赤之心·The Grace》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从来富贵无了局,到此说了就了。富与贵,人之所欲也。名利往来人尽老,而殷阜无终焉,人极有时。有穷之物趋无涯之妄,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勿泥其迹也。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

    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自古名利难放下,于斯当放就放。世事短如春梦,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不须计较名与利,万事原来有命。

    最后,逢春并未让在场的人相送,只是简单打个招呼,便相继离去。

    踏出苌碧居,夜色晦暝,康衢闾巷已万灯皆明,行于路上,不胜细数的车马行人擦肩而过,应接不暇的陌生面孔载欣载奔,毫无交集的过客多如过江之鲫,来自人山,归于人海,萍水相逢,渐行渐远,夫物芸芸,各归其根。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所谓俗世,无非涓埃无数,明珠三两,于泥泞浊世中沉浮俯仰,也无风雨也无晴。

    柔嘉带他去看锡山的夜景,据她所言,锡山为京都的制高点,矗于高处鸟瞰,全城景物尽收眼底。夜间眺览,可见夜色弥漫处尽是火树琪花,繁光缀天之象。

    锡山在太微城内,帝王宫闱的外围,自谯楼而来则走平等门最为便捷。平等门城垣内到底属于皇城部分,有重兵严关把守,最后是由司章军事的二把手仓庚的刷脸下,士卒才通融放任几人进入皇城。

    “如何,关键时刻还得靠我吧。”仓庚一副求夸赞的神情望着柔嘉。

    “干得不错。”柔嘉一辞莫赞。

    通往锡山之路两侧皆是各司的官署监局,四司八局十二监皆散落在太微城四处,围绕着皇权中心的紫微城分布坐落,服务于紫微城。

    锡山其名,取自“告于文人,锡山土田”一句。锡,赐也。为赐予山川田畴之意。

    山下环绕两重围城,山上广建御苑殿宇。他们自山阳起步,便见山脚有重檐楼宇一座,黄琉璃筒瓦歇山顶,梁枋上绘旋子彩画,殿宇四周有汉白玉石围栏包围,金碧莹煌,鸿图华构。继而前行,顺蹊而上,官道连林落落,卉木蒙蒙,草叶沃若,爽籁拂野,长灯沿着狭道延绵而上。直至山顶,视野豁然开朗,一座雄伟亭台耸峙于中峰,是整座锡山的最高建筑,重檐四角攒尖,孔雀蓝琉璃筒瓦顶,紫晶色琉璃瓦剪边,重檐上满饰旋子彩画,明间高悬“峥嵘亭”匾额。于夜间,亭台的轮廓挂满橘黄的氖灯,灯烛通明,即便于城中一隅盱睢锡山,便可见峥嵘亭拔地倚天,高耸于云雾之景,恍若溟漠。

    峥嵘亭四周筑龟背锦文栏杆,阶格处有汉白玉石扶栏。自峥嵘亭向四下高瞻远瞩,一城风貌一览无遗,满城繁荣皆在脚下,置身万家灯火中如踏斗罡。自东望去,山腰间兀立着重檐八角攒尖亭一座,其东侧,有一重檐圆攒尖顶亭相对而建。远眺南望,可见神御殿群坐落于山脚,为存奉先朝帝王御容、牌位而岁时祭祀之所,再远眺,可见来路,平等门外通过谯楼下大街连接着谯楼,谯楼再去百余米另有谯楼一座,两两相对而歭,一座为鼓楼,一座为钟楼,朝钟暮鼓,鸣以报时。西向则以峥嵘亭为中轴,另建两亭对称东侧二亭,远以遥望,可见帝室游乐之地,由南海、中海、北海三海构成,统称蓬莱池,又于池中大兴土木,聚礁建岛,于岛上大修离宫别苑,并沿蓬莱池堤岸兴植草木,松桧隆郁,御苑统称曰瑶屿。

    极视正北,紫微城全景尽在眼下,满目的黄琉璃瓦顶,俨若黄翡。城洫水流盘曲,环绕宫墙,如旖旎蓝玉髓石粉饰黄玉。萧墙重仞,宫阙崔嵬,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层层叠叠,矗不知其几千万落。再北,则是以左祖右社分列左右的明堂和社稷坛。

    以皇族之居所紫微城为主,墙垣向外扩散则为太微城,含官署衙内及御林苑囿在内,边墙再向四方移涌,则为内城,曰天市城,星布二十八坊,百姓栋梁以寝,商贾货殖以市。后城池于惠帝年间扩张,于内城之北钧天门外,圆丘及䄍祠左右增建外城,曰少微城,析解坊数共八块。

    开国祖皇定都建宫时,秉持天子至尊之法,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以皇权中心的紫微城为中轴线,向南北延伸。自外城少微城最北外郭城门绛树门,再至天市城北面的钧天门,至太微城北的成所门,穿越左祖右社,便是宫城北的周盈门,之后是皇宫前三殿,越过分隔前朝及内廷的门户御门,是后寝三殿及后花园,在过去便是紫微城南的馨烈门,锡山与神御殿正在此线上,南边再去便到了太微城南的平等门,沿着谯楼下大街,贯穿钟鼓谯楼两座。而内外两城则循着中轴线为中心向两边棋盘式铺张发展,形成京都的四城三十六坊,并以紫微城为中心,四重城郭向四面八方扩散,构建了由内到外的四闼四闶九阍七阊的城门格局。

    除了遵循左祖右社、前朝后市的城制,并于城外四郊建天地日月坛庙,通过四方归一、众星拱辰的对称环绕手法凸显紫微至尊。天市城正东苍天门外,建王宫以祭太明。城南炎天门外建方丘,以祭皇地后祇。城西幽天门外建夜明以祈夕月。外城少微城绛树门内左右两侧分别建䄍祠及圆丘,圆丘以祈祝皇天上帝,早前有祭四时阴阳之太昭、或祭寒暑四方之坎坛、或祭幽夜星辰之幽禜、或祭水旱求雨之雩禜等余大小坛庙零星布置于城中或太郊,千年之前惠帝之嗣嘉帝罢其祀,攒于䄍祠与大䄍同祭,合祀土田、太岁、风云、雷雨、五方、十二次、海渎和山岳诸神。

    正如白日闲游街肆,于韦编书肆所翻阅到的《梦京赋》一书所载。

    “有悬车老苍者,建元之肱股,先正之心膂。千卷通二酉,囊笥居五车,是以李桃之木铎也,然曰:余曩鉴大君剙国,择天下戊土作我上都,建长治之势,成久安之业。余半生经师人师,振饗乎庙堂之上,蜚英乎杏坛之野,明誉垂乎册上,宜无所憾矣。顾老境垂垂,独不见身后经年,心向往之。盖余夙愿大声无休,上达天听,乃吊惟冀,俾我内贤蹔游天邑百代之后耳。

    旸谷之都,于澍之漘,太白之子,实曰宛平。左欹少海之平川,环以治、沽、潞、涞、泃之流。右据五行之嶂,幽陉险阻,屏徼曀霾。上襟漫渎,下枕南口。五川涴演,自发右下,淠于少海。丹巘郁律如衿带,屏障乎崚嶒,实为大荒之堂奥焉。厥土广衍甫田,木叶沃矣,果蓏累之,则海内之形胜焉。昔者,大君为酋长,将族部克复四方,阖万邦之休戚,互兆蒙之交通。乃上清垂象,七曜周旋以定于分野,紫炁莅霝以辨于正位,天官谏策,春官投筶。皇以受天启惎,顺应灵感,执天之行,王于宛平。

    于是庹纵横,版擘画,筹朝市,宁柢崿。剬纲纪以敕作稽,显法度以修禁缪。初先主始至庥帝,弥灵祚卅之又二,擢颖而秾粹以奚,是故寖昌而翕赫。诣帝惠,殷阗之见至郅。

    郭郛四重,城洫潆洄,门楼磐峙,壅门洞贯。衢衖相偪、闾阈相维,周道夷庭,经涂九轨。坊厢廿八,基九野栖宿抪徧之礼揃之,且曰天市。及惠帝后时,恢拓境宇,充之以朔,乃曾廛闬八属,是曰少微。阇里井然,案堵如弈,屋居栉比,门巷修直。尔乃墟衡闿彻,商货贾榷,占阛据阓,盈溢郭隧。诸路买卖,鸱张蝟集,鬻者市声,易者传袖,赊销撒暂,关扑削价,屯街塞巷,户限穿穴。人蹑踵而襼相掎,车辐辏而辀并偎。其中乃有青羌之珍禽,柱州之騋牝,丹溟之玓瓅、朔方之矿冶,番夷之希濶,万汇之品类,不可穷计也。

    绤絺緼枲乎白丁,冰罗雾縠乎华族,颙颙卬卬兮须眉,委委佗佗兮罗敷。宾萌忀于市,纸笔喉舌,褒善贬恶,析毫剖厘,鞭擗着里。任侠豪举,骖风驷霞于草野,如琢如墨,不吐不茹,瑟兮僩兮,不反不侧。陶猗朱白之伦,充仓帑而铜山积,甲第星罗,闾阎扑地,金钉朱户,连甍接栋,食日万钱,穷奢极侈。有司牧任之列,择皇城而垠堮居,王柬遴之,设职分官,天地四时,六卿百官,各司其事,匡襄八都。

    畿畎万顷,良畴千里,举国风物,无一不备。其巽则亩钟堉堉,原隰畇畇,鳞畻驳跞,洼圳嬴镂。下通漕渠,戽汲浸浔,播厥百谷,黄茂穟穟,载耦载耘,其道乐乎。其乾衔以嶤嶷,滺以嘉醴,橚矗森萃,秾秀牂牂。果隋被栒,何人搴撷?獝狘斯奄,蜚走斯止,且嗥且呖,犹恺豫哉。其下潜壤未窥之所,金玉锡石,砥砺浮磐,连天匝地,矿藏韫备。遂辟赉诏,开山凿穴,劚掘硩采,肇自高宗而终于庥,历千载而不辍。

    紫微之阙,京室之斯宇,效体范乎三垣,袭章则乎遗风。缭以堧墙,周甫濬洫,太微匝之。睿幄承北,崛摩诃之伯靖,列仲靖、季靖二宸以纵之。陈瑶琴之栋桴,切槫桁以衔联。叠槎栉乎榱桷,合榑栌以相榫。云甍重㮰,荣阿骞翥,庑殿为盖,琉璃黄瓦,潽赫曦之儵爚。大吻翘首,鳞羽、仙师、脊兽次于垂戗,蠲邪沴而填其正,亦庄亦亢,俨然懔懔。蟠螭衔珠伏于覆海,和玺雕栭兮纹藻栋。虬龙佪皇附于金楹,升转腾骧兮欲抟空。绣楣赪榥,金砖墁地。玫堂丹陛,华栏琐楯。文除瑶墀,甗锜而上。脩庭旷塬,周袤槛墄。台坻浩藠,瑞阙窎窅。亶亶夷庚,崒崒陂陁。磈砢岿然,僭黩何加?上媲琼宇,下无侪者。否藏泰来,禠祉罔极。伯靖之殿,用延朝臣。其室黋朗,庨豁虚明。御坐择中,黻扆阔然。庶寮百揆,位著下首。左右称娖,以上为尊。辅天祚之赓扬,弼隆恩之启化,彰埏埴而阏梼昧,滋诸人乎大智,殖泱泱乎大风,居懋绩以诰故君,流鸿祚以存亘久。

    六宫之寝,复穾绵缗,逾百千进。属掖垣以迢递,呿阊阖而周通。泛佼人之嬆妜,充钩陈之空阙。黼绣汩潏而流地,玓瓅觱沸而溢匦。芳苾幡纚乎盈风,菱鉴荧晔乎逥照。缃瓦茜牖,珉砌玉磶。檂樉葳蕤,蕙茝罗生。璠璵琬琰,璆琳玱玱。八纮珍物,皆见此间。贯世殷辚,谓若神霄。饬名工之尽垩,均玄虚乎之间。昭容婕妤,众夭嫭之仙姝,夙兴而修容,俟御驾之亲临,惟龙图之所幸。妃嫱嫔御,碌碌营营,汲汲辵辵,恣以具飨。銮舆所至,皆成樽俎。动心娱目,乐而忘返。斯此忻怿,弗难自休。

    紫微之寰外,太微之墉间,禁筦之罗生,内署之胪列。女史趋于各间,师以缛礼而楷其节。傔嫱徎于壸奥,奉馔賔瑰丽以事其主。司设尚衣,司礼监经,赃罚内教,御马御用,四司八局而十二监,犹设以伺宫眷。衣飨礼行,旨在服中。赤域据锡与御神,陟陂锡山,以睐邑矣。锡之极岧,见京与畿。四亭遶圜,峥嵘突嵂,匹以御神,渊穆且崇。白位顾以瑶屿,紫宫之罗囿。三涧分剓,映乎渚沚。池潆漭沆,潏波滑笏。轩榭立与汀上,荷荇毓乎泓中。凫鹭淹翫之欲翾,扬舲蹇缓甫徽行。芊眠夹岸,琪葩枕台。风物周生,僾然瑶天。社稷明堂之宗,位列大冥。谨以禘祫,诰命是用。

    维蘌阑之高廆,戍卫尉以敉邦。四闼通达,庭唐敞罔。九轺并趋,往来翕忽。绾毂有隙,阗噎何尝。列墉结谯,雉堞如齯,潼潼列列,茗邈硙硙。袍择貔武,将命陛卫,淫佚宿愒,捍御阃阈。巡徼以申治安,祗直以固泰禾。擐甲操戈,璜璜不殆。庉垣北郛,官衙累畛,行署连埒。政户礼兵刑工之六部,太医文苑驿馆之署,云云之众。行天下之政要,致四海之翊化,志八荒之化俗,纳幅员之民生,举国之事,运斡其中。分诣路数,各行其是。

    天子秉君命神授之度,承天之胤泽,扶隆运千岁,故设坛于四隈,修醮乎太郊,以报神庥。天地日月,祖社大䄍,紫微为轴,天市环是。东临王宫,以礼太明。南偪方丘,乃祀地祇。西拟夜明,乃祝太阴。圆丘大䄍之墠,圜围以少微,圆丘据左,用祷皇天,䄍祠归右,以瞻山川气象、时岁罡辰之次。祖社并乎其中,阽乎紫宫,蹈左祖右社之遗,明堂谓敬天法祖之二道,社稷为奠田土嘉谷之二祇。吉时正刻,帝御衮服,冠以十二旒冕,大圭佩三尺,手把镇圭,迳涉神路,而登坛壝,乃雅乐铿拊,王縻来而刲牺牲,奎壁缯帛以陪于积薪,再焚樵而燔燎升烟以示上苍。昊天化尸,王酹觞以泛醴盎醍沉之五齐,二献全牲铏羹,四进普淖饮食。尸择三醁斟酌酢谢,儛人兴八佾,嘏辞祷祝文,乃谘白所怀,以頫听垂诰。献终,臣子饮福受胙,示以惠泽播乎黎苗,共专洪天之渥涣。……

    苍老吁嗟,喟曰:千秋沉浮,氓之生赖益乎饶也,国之大势愈加敦然。鸿儒烛临乎白丁,悍勇愍恤乎羸孱,克壮俯仰乎幼耈,钟鼎訾给乎艰窭。学究修业于艺苑,重民穮蓘于陇亩,番匠精工于作场,商旅酤鬻于市隧。师番之长,褫吾之土苴。拓外贸之业,弘通货殖,营罟其广。朱寒璋瓦者齐等,鳏寡孤独者有恭,近乎大同也。悉缘芸芸者劬禄而不息也,以故千祚之国积厚而流光矣。来躬逢建极,去遨神懋烈。慨后世之湑湑,遽廑廑而慰荐。纵吾既而溘然长往,不见来日寸晷,犹若梦中,可以无憾耳。”

    此文以辟国元勋的老者为引,梦往千年之后大国的鼎盛光景而叙写。全文还并非完整,在描述坛祭内容的句末删减了部分字句,其中详细不得而知。

    暝色沉浸,恒辉不绝,朗朠当空,长津夜转,峥嵘亭嵬嵬恍若高悬的云闼,朣朦于宿雾幽昧之中。神思惛惚间,时间与空间的障蔽在一点点消溃坍塌,景物迭换,崩析重构,显化成另外一幅景象,遐远而倍感熟悉。那是属于他的世界和年代,一段恒长的记忆,是向年登陟万岁山的事情了。他站在首都的制高点高瞻远瞩,首都夜景一览无余,身旁是他久违的老师,此刻他们正如从未阔别过一般,他的老师半张脸弇敛进冥莫里,目光投向远方,看不清眸色,嘴角微盈,心情不错的样子。他深深耽于其中,瞠然自失。老师似乎察觉他的注目,侧身回眸,漆黑中的眼睛顿时被万千华灯悠远的微光占满,而睒烁明灭间倒映出的人影,是他,亦只有他。小小天地间,他只看见他,而他,也只看见他。骤然双目迷离,艰涩难耐,汍澜而泪下,他口齿含糊地呼唤身前之人。老师一时张皇无措,轻轻将他拥持入怀,附在耳畔呫嚅抚慰。他来不及回抱,身前的身影顿时如破碎的泡影逐渐散去,讹幻之象随之分崩瓦解,显现出锡山峍若的景貌。那句宽慰的话尚在耳边环响。

    我在。他的老师说。

    天壤无物,五感顿失,独怆然而涕下。

    摩根在他身旁,担心地连续询问了几次,一直未得回应,许久之后才见他抹去脸颊上的泪迹,嘲哳的声音轻轻说;“山顶的风很大啊。”

    摩根沉默地挠头。等柔嘉几人走来时,他已调节好情绪,似乎不曾挥泪过。

    “如何,与泉亭相比,帝京的夜景也别具特色吧。”柔嘉在他身边站住,倚着一旁的白玉阑楯,举目远眺。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让我想起一些很美好的回忆。”他微微出神。

    “那想来确实是很不错呢。看来我们是来对地方了。”柔嘉冁然一笑,“今年官家的寿诞准备于锡山山阳的御神殿兴办。”

    天子的寿筵如何举办,都与他毫无牵连。又听柔嘉说;“据可靠消息传官家在半年前便募集各路名工巧匠,花费数月,专门打造了一座五通神的雕塑,准备在寿诞之日设坛供拜。”

    “御神殿是皇室历代先正停灵和供祀御容之所,官家此番作为,无非是借此宣示天下,五通神与历代先帝齐等。应当是想凭此次彻底祓除民众对地母神残余的信仰,让五通神名正言顺地取缔地母神的地位。”后半段由苇杭告知。

    柔嘉咄嗟,“从一开始我就察觉你对五通神的话题很敏感,不知道我们所知道的这些消息对你是否有所帮助。”

    他一霎错愕。

    又听她接着说:“老实说,我们不清楚你调查五通神是基于什么目的,但地母神作为旸谷供奉数千年的神祗,祂流传至今的传说和神迹,以及早已潜移默化的影响,并不是一位来路不明的外来神明所能轻易替代的,何况是那样一位帝王所推崇的神明。”

    “看来你们都不是很认可那位帝王……”摩根挠头。

    “比较冷酷地说,至少地母神根深蒂固的信仰在民众心中可以起到绥靖作用,我们并未目睹那所谓五通神对旸谷有任何昭显的贡献,不排除是那位年迈的掌权者挟势弄权的手段。”一向和瞻地者反着来的仓庚说道。

    柔嘉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许你心中自有打算。我们作为官僚或官僚子女,并不好插手此事。不过,若是有任何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他深感嘉慰。原本还因为不知如何接近皇权至巅的上位者而苦恼,若是经由他们的引荐,以侍者的身份混入其中深入侦查,也许更能事半功倍。不过,依他的筹谋,还需先从市井中了解起,再循序递进。

    次日一早,便拖起睡眼惺忪的摩根,往钧天门大街的方向去。钧天门大街是少微城的中轴线,并区分圆丘与䄍祠,是稍微城的繁华地带,铺肆栉比,练摊如云,顺逆往来,天下熙熙。

    随意寻了一处早点摊落座,摊上有现成的包饼油条、茶水豆浆,亦可吩咐店家现做,粥面馄饨等,咄嗟可办。他给自己和摩根各自点了一份水煮馎饦,和两份麻饼。摩根一再试图尝试店中的招牌清熬豆汁,他极力劝阻,抵不住摩根的撒泼打滚,便给它点了一碗。店家动作麻利,不多时早点便上桌了。馎饦入口嫩滑筋道,咬上一口芝麻胡饼,满嘴浓郁的芝麻香气,馕饼酥脆,再喝一口清淡的面汤,便不觉干涩难咽。忽视被豆汁干趴的摩根,一边享用早点一边观望行人交错,这样充满烟火气息的京都朝市,也是格外让人陶醉其中。苏造肉香麻饼热,炒肝肠烂杏茶浓。被时代封建的只是皇权地位的尊卑,而非思想与生产的进步,他们的生活远比想象中更丰富。

    一边吃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早点摊店家攀谈起来,东三西四闲扯一通后,才将话题慢慢往他想了解的方向偏移。

    “官家让咱们信咱们也只能信呗,咱小老百姓起早贪黑地过日子,本来就不容易,哪敢违抗皇命呢?就算有意见,文武百官都没劝下来,又怎么轮得到咱们百姓说话呢,人生一辈子那么短,忍忍也就过去了。”店家手上忙活不停,头都没抬几分,边慢边应付着,“咱们从小就是听着地母娘娘的故事长大的,谁心里不敬重几分,信奉了这么多年,突然换成五郎神君,也是怪可惜的。”

    “那,五郎神君可显露过什么神迹?”他慭慭然问。

    “嘿,一看您就不常去茶楼,这些年哪家茶楼没有两本传颂神君功绩的话本。”

    他略加思索,“除了海事相救和祈雨,我没听过别的。”

    店家百忙之中抬头眄睐一眼,确实再想不到其他,讪笑道:“您还挺了解嘛。”

    摩根也随之不解地问:“就因为这两件事,便能顶替地母元君这么多年的地位了?”

    早点摊老板只是一介普通百姓,再也不能从中得知更多有用的讯息。二人便沿着大街边走边打听,得到的消息大同小可,无甚区别。

    不疾不徐走着,前方遽然传来骚动。见几人正围在一间茶水摊处,摩根连忙飞上前去凑热闹,他只好跟上。茶摊处,一妇人抱着小孩不知所措,小孩后背衣物湿漉一片,还能看见余烟升腾,正痛苦地嚎啕大哭。

    听周围人们议论,是妇人提起烧开的大茶壶时,失手浇伤了一旁的儿子。

    他连忙穿越人群,来到母子面前,不及多做解释,便上手解去小孩身上衣物。又吩咐一旁尚在愕然的妇女提来一桶凉水,立马对小孩烫伤的部位用凉水冲洗降温,小孩的后背呈现一片火辣的殷红,但哭腔终算是消了大半。

    “烫伤比较严重,需要及时就医,附近可有医馆?”他有条不紊地处理一切,让妇人慌乱无措的心定了不少,“有的有的。”

    店也顾不上看了,临忙托付给隔壁摊的熟人。他避开伤口抱起小孩,由妇人引领着匆忙往医馆跑。

    三昧耶堂,混迹在胡同旮旯里,医馆内只有查柜的伙计。

    “绿绮大夫可在?”妇人仓卒高喊几声,伙计连忙迎上来,带他们去隔间的病榻安置好,又转头往后院跑,估计是去喊大夫了。不久,伙计便领着绿衣的少女过来了。

    “绿绮大夫,我孩儿被水火烫伤了,您快瞧瞧。”妇女一边急促地告知症状,一边退到一旁给少女让出位置。

    少女示意稍安勿躁,便着手给男孩检查伤势,有那么一霎惊讶于男孩烫伤的紧急处理,紧接着又镇定地打开随身携带的医药箱,取出碘片溶于火酒之中,用毛笔蘸酒涂抹于患处,晾置半晌,敷以凉血止痛的药膏。处理完伤口,接着报上方子让伙计去抓药。

    “患处紧急处理得很好,送医也很及时,只要每天按时外敷伤药,很快便能痊愈了。”少女向妇人详谈状况,“这几日,烫伤部位先不宜触水。”又嘱咐了一些禁忌的吃食和注意事项。

    妇人连忙道谢,“还得多谢这位公子江湖救急,若是民妇一人应付,怕是早已手脚冰凉,不知如何是好了。”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他撝卑地摆手。

    出了隔间,他才有功夫打量医馆内的陈设。空间不算大,但胜于整洁明亮。医馆两边,右侧陈列着高大宽敞的紫檀百子柜,柜台围着百子柜拐折而设,查柜的伙计在方寸之间忙碌。左侧则胪列着齐整的药酒柜和百草标本。中堂上悬“三昧耶堂”的匾额,两侧柱联为:芝草带云拈去绿,橘泉和月掬来春。靠墙处摆放着一张故旧的八仙桌和三两张长椅,应是平日里坐堂行医的地方,墙上挂着昧知的画像,画像上所绘是一蒙面盘坐,手结三昧耶形,背负光轮的形象,侧书:耆婆药王,画像两侧楹联为:医隐山林托迹远,仁昭古今惠民深。

    绿衣的少女任由他端相,不经意间开口道:“这位公子应急处理疮伤的手法很娴熟,可是同行?”

    他摇头否决:“在下一介浪人,并不精岐黄之术,只是略懂一些简单的应急手法。”

    少女恍然点点头,“公子博物洽闻,不知是否有幸沾识。我叫绿绮,是三昧耶堂的坐堂大夫,也是这里的掌柜。”

    他难以拒绝,“在下舆,以及在下的同伴,摩根。”

    二人客套点头间,他的视线落在八仙桌上随手押置的几本书籍上。

    “《虚空玄道大悲大愿地母至尊传》……”摩根念出其上的书名,疑惑着嘀咕:“这不就是土神的封号嘛,这本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是说相关的书画都被销毁了吗?”

    “本土的相关书画确实已经销毁得所剩无几了,这一本还是我从赤地带过来的。”绿衣少女毫不遮掩,一副不足为虑的自然神色,“别人也许忌讳关于地母神的话题,但我又不是本地人,我想看什么想做什么,本国的律法还约束不到我。”

    “不是本地人?”摩根震惊。

    “我父亲是赤地人,母亲是旸谷人。从小就在赤地长大,前两年才回到母亲的故乡生活,着实算不上传统的本地人,只能算是外化民吧。”绿衣少女对自己的出生也是大方地侃侃而谈。

    这时他才认真端详少女,少女身上衣裙并非旸谷兴盛的裙裾,而是热带风的美蝶绿长袖褶裥丘尼克连衣长裙,手腕项间搭配异域特色的金饰,少女略深一度的肤色令金器不显俗化,整体色彩也不显单调乏味,衣饰的简约与珠宝的华丽相互结合,相得益彰。少女也无旸谷女性喜于绾髻的习惯,一头黝黑油亮的长发直披后背,以青苍星符为主繁星宝石为辅串联成的头帘将发丝稳住。长相中和了两地的特征,相较于本土人,眼睛更深邃有神,山根更挺拔有型。

    “绿绮姑娘是土神的笃信徒?”他好奇问。

    绿绮指了指头饰上的青苍色星符,反问道:“这不明显吗?”

    摩根提示道:“是木属性的星符。”

    绿绮的目光从中堂墙上的画像上闪过,“我即行医,自然有自己的信仰。只是旸谷上下突然之间更迭信仰,我便翻来传记浏览一二,也不见得上面诏著丹书。”

    于是又问:“那绿绮姑娘如何看五通神?”

    查柜的伙计尚在柜台忙活,绿绮将他打发去收后院晾晒的草药。等人走远了,才说:“并不怎么看,祂的功绩少得一页纸都能记下,至少和罄竹难书的地母神相比,祂的小恩小惠起码不足以被奉上神坛吧。”

    “绿绮姑娘有何独特的见解?”他谦虚请教。

    绿衣的异域少女未作答,反问道:“公子可有读过《地母传》?”

    他惭忸低头。

    少女不感意外,言笑晏晏,“还是值得一看的,用来消遣时光也是不错的选择。若是你看过此书,站在上帝的视角思索,也不难窥见今日时事背后真相的冰山一角。”

    “愿闻其详。”他一副端悫聆听的模样。

    少女牙白口清,娓娓而谈:“《地母传》上讲的内容多为地母神对百姓的恩泽和襄助,却少有描述对帝王家的垂诰。旸谷自建国至今已有四千余年,一直以王位世袭的君主制度统御这个国家,初代帝王便是打着君权神授的旗柄,以凡人不能抵抗神明意志的卑微心理控制人们的思想,独断专行了这么多年。文化是流通的,邻国的虞渊早已建立君主统而不治、议会选举的制度,而赤地更是早早便摈黜了君主王朝,建立了以人民为基础的民主制度。早在一千年前,惠帝便萌发了将国体转换化为民主的端倪,但迫于宗室的压力以及民主思想的不成熟,革化的嫩芽也因此覆灭在历史长河之中了。”

    “不论是受外来文化的影响,抑或国民的自我觉醒,皇权专制的弊端已经昭然若揭,终有一日大势将去,绝对主义王权的泯没是社会制度跃迁的必然趋势。”

    他忍不住儳言,诙诽道:“有没有人说过,绿绮姑娘看起来像一位左翼代表。”

    少女对前所未闻的陌生词汇有一瞬疑惑,但不难从他的神色语气中甄别出一些见解,“毕竟也从未有人问过我这种问题。正如棋枰之上,当局者和旁观者所见到的是天差地别的两回事,我只是站在局外实话实说。何况,我从小便生长在民生为主的国度。”

    “虽说君主专制王朝终将覆没,但覆舟之水如今未被搅动,但是这几年忽然开放流通的外贸春风早已悄悄吹来启蒙的火种,燃烧百姓心中被迫压抑的愔然死水,假以时日定能沸腾成汹涌澎湃的浪潮,只需轻轻搅动,封建皇权的巨艞将沉没大海。这是很久远以后的事了,鼎故革新又非一朝一夕之事,后人的事就留给后人解决吧。地母从不为帝王降示休祲,反倒屡屡对苦难的百姓施予鸿贶,可见地母并不承认执钧者所谓天授王权的绐言。地母秉持神明无预治世的原则,对皇权狐假虎威的做派也只是一张一翕的态度。帝王频频得不到神明的垂诏,又唯恐君权神授的帝位遭受质疑,那么锄刈不能为己所用的旧神明,缔造新的为巩固权威而生的新神明,不论这个新神是真实存在,又或是凭空捏造,都不重要了,只要对其专政有显著疗效即可。抛开政治因素,当今圣上对新神的索求恐怕不会止步于维护手中权柄吧,若想把玩无尽的权柄,还须配以无尽的寿命。神明尚难邈永,凡人却试图以浊骨凡胎触碰神明都难以企及的终极。以有涯随无涯,殆矣。”

    少女剖析毫厘,擘肌分理,使他获益良多,久久难以平复。

    她伸手指了指头顶,耐人寻味地道:“神明虽不干预天下大治,但地母的艮星始终高悬于顶。此间一言一行,皆在祂的法眼之中。那便不知地母将如何应对截取信仰的伪神以及背后的罪魁祸首了。”

    从三昧耶堂出来,心绪仍是此起彼伏,久久难定。

    此番行诣,收获不谓不大。帝王与土神的矛盾也算窥见一斑,帝王对旧神的压迫恐怕早年便有一些蛛丝马迹,而于当前彻底爆发则得益于帝王对长生的向往,若是自奉的新神同时满足他对权柄与长生的双重追求,一切则水到渠成。但也代表,皇权将彻底站在土神的对立面。

    “沃露科蕾丝虽然是新生代的神明,但祂的实力绝对不弱于往日的旧神。横亘旸谷东西的太白山脉就是当年为了防止旧神刻耳柏洛斯引发地动殃及南地而抬升的屏障。还是想想办法却他们不要与土神为敌吧。”摩根略感担忧。

    思索再三,决定打道回府与柔嘉几人诹谋商榷,再作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