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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三章

    当然了,还有人说,就是作为曹雪芹来说,他的诗词曲赋受到前代的,比如说汉乐府,或者魏晋诗体、诗风的影响。

    因此这方面,也有人请教过蔡先生,问他能不能结合具体的情况,比如说,大观园女儿的,或者说是宝玉、黛玉的诗,来说明一下曹雪芹的人物的诗歌,在承继前代的诗风上怎么样演化。

    对此蔡义江先生解答说,曹雪芹写《红楼梦》里面人物的诗,还有一个考虑,除了每一个人物的个性以外,他是写一部要推广的小说,要普及的小说。

    这些人物大多数没有很丰富的生活经历,譬如说,上过战场,出过边塞,或者打过仗,或者其他什么,这些不是他小说的内容。

    她们都是关在一个大观园里面,要合情合理地写她们的那些情理的话,他要找出一种体裁,最符合这个人物的,不管这种体裁里面各有不同,这个小说的普及性他会考虑到。

    所以,老先生觉得小说里面,像林黛玉写的,除了大家一起写的那些《咏菊花诗》、《咏白海棠诗》,这些诗也是反映当时清代普遍的那种文化的氛围。

    而这种现象以外,特别是林黛玉自己写的,譬如说像《葬花吟》或者叫《葬花词》,《秋窗风雨夕》,还有《桃花行》,这些他都采用了一个体裁,叫“初唐体”。

    那么就又有人会问,“初唐体”是什么体呢?

    简单说来,是初唐的时候的歌行,七言歌行的形式,这种形式最适合于普通人的接受。

    也就是就相当于我们今天讲流行歌曲。

    的确,是流行歌曲,不是高雅艺术,是流行歌曲,大家一看就能懂的。

    题材不出于离别、相思,很符合这些女儿们的心境和情绪,岁月容易流逝,人生短促,就是这些题材,全是这些题材。

    曹立波先生也对此表示,《红楼梦》里边的诗词,它实际上有深厚古典诗词的底蕴的。

    比较典型的,我们很喜欢的,读起来琅琅上口的,就是林黛玉的《葬花吟》,还有林黛玉的《秋窗风雨夕》。

    这两首诗,实际上就是刚才蔡先生讲的,模仿“初唐体”比较典型的两首。

    那么,初唐时期,大家知道有两首比较著名的七言歌行,一首是初唐的压卷之作,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还有一首,也是大家熟知的,可能诗题不太熟,但诗句很熟,那就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那么这首诗的作者是谁呢,就是初唐时期的刘希夷。

    这首诗的名字叫《代悲白头翁》。

    而且需要说明,这首诗实际上对《葬花吟》的影响是很直接的,像类似于“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算是直接影响到林黛玉的《葬花吟》:“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这样的意蕴是很相似的。

    而《春江花月夜》呢,曹雪芹曾经在四十五回里直接挑明,他是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为《秋窗风雨夕》。

    大家看这五个字基本是相吻合的:“春江花月夜”、“秋窗风雨夕”是一样的,对偶,很相似。

    另外,句子也有很相似的地方,比如说《春江花月夜》里边“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和《秋窗风雨夕》里边的句子“谁家秋月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很相似。

    还有结尾,《春江花月夜》的结尾“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林黛玉的诗“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这意蕴都是完全相似的。

    至于《红楼梦》的艺术个性的话,可能很多人想问,《红楼梦》的艺术个性什么样,何在,不说特点、特色,说个性。

    讲到这儿有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我们中华文化传统上对于艺术品的一种看法,非常之重要。

    这个关系到这个伟大作家创造文学的那个想法、办法、手段,那是个什么样的个性。

    就像曹雪芹写贾宝玉,他本人就是这么一个看法。

    可是你记得到了后半部,到晴雯抱屈而死的前后,他写怡红院当中有一棵海棠先期枯萎了。

    他跟花袭人两人有一段谈话,花袭人的一段议论完全是世俗的,普通的,一般的道理。

    贾宝玉说,植物有生命,有灵性,有情有理,有交流感应,它知道晴雯快不好了,它预先枯萎。

    这是贾宝玉对于我、物、人复杂关系的一种观点。

    这个许多人认为就代表了作家曹雪芹对于物的认识。

    他里边还有很多例子,可以举这个大家容易记起来的。

    既然是如此,那曹雪芹写人写物、写事、写境,一切里边都包含着这一点,都有它的个性,不是一般的。

    这一点我们首先掌握,才能够理解《红楼梦》艺术的所谓特点、特色,实际上就是个性。

    因为中华文化传统看文学艺术,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把这个作品看成一个活物,它如同人一个样子。

    比如说他看一幅画,一张字,他说这不是一张纸挂在那里,这是一个活物,它有生命。

    在人家的眼里一看,有骨有肉有血有脉,这生命生理上所具备的一切它都具备了,而且它有性情。

    这个我们听起来好像这个太不科学,荒唐。

    不然,不要这么看问题,这一个大特点,决定了中国艺术的一切。

    要知道我们欣赏《红楼梦》的艺术,首先掌握这一点就比较好办。

    如果你用一般的你常听到的一些形象鲜明、性格突出、刻画细致、言语生动,你也得到了一些欣赏、体会、享受,可是你仍然没有把握住曹雪芹《红楼梦》那个艺术的真正的生命的精彩、精华。

    因为你那是两个层次。你讲的那个,就是今天流行的那个,都是从西方来的,西方文艺理论。

    首先我不是指美学理论,艺术流派,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我不是说那个。

    我说西方艺术作品,它看的就是那几点,是吧,形象要鲜明,性格要突出,刻画要细致,写一个贵妇人,一开卷,先写她领子别着一个最值钱的一个宝石,一个diamond,或者一个什么的金链子。

    然后哪一个头发的卷是怎么卷的,这叫刻画细致,这个真好,这个艺术真高,一般人是这样看法。

    我回过来马上就要问诸位,你看《红楼梦》看到这样描写吗,林黛玉穿的什么衣服,你告诉我听听,我一直在纳闷。

    林黛玉入府,第一个见的是她的外祖母,老太太,两人抱头痛哭。

    贾母什么样呀,一部《红楼梦》统统没有离开老太太,你给我讲讲老太太什么长相,穿着什么衣服,不像戴敦邦画的那个老太太,大胖子,又严肃,心里又坏,后来害了林黛玉,没人心。

    错了,完全错了,这个问题复杂万分,比如,他为什么不写,林黛玉、薛宝钗一上场,略微交代了一下,用诗句的形式,两个对句,交了几句就完,以后再也不谈。

    林黛玉到底穿什么,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林黛玉那个形象那么鲜明呢,那个鲜明是靠刻画细节,林黛玉头发什么样,两回事,两回事情,这个奥秘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不写外貌、细节,专门抓它的精气神。

    它就让你感觉到这个就在那儿,就是活的。

    像是给老外讲《红楼梦》,一个老外就像他反映这个,说我读《红楼梦》,那个人就在这儿,我就看见,也没写他别的,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我怎么回答,于是老先生跟这个老外为这一个问题要讲整个中华文化的精神,我办得了吗,那时间也就是这样的时间。

    好,这一点说到这为止,然后我换一个方式。

    这里可以引鲁迅先生的一些看法。

    因为讲红学,年代之初出现过几位大家,就是蔡元培、胡适、俞平伯,人人尽知。

    你看看他们那个眼光,那个实力,那个悟性,远远跟不上鲁迅。

    鲁迅不是红学专家,仅仅做了一部《中国小说史略》,里边的第二十四篇是专讲《红楼梦》。

    他的大题是《清代的人情小说》,不是政治小说,不是历史小说,不是什么性理小说,不是革命小说。

    到清代末期,对《红楼梦》的解释已经有十多种了,鲁迅说都不是。

    人情,它是写人的感情,那个人情不是人情世故,送红包。

    你知道送红包在老社会里边那叫人情,送点人情。

    真,他这两个字就抓住了这个精神中心,然后鲁迅先生对《红楼梦》的艺术没有多讲,但是他提出一个最重要的命题。

    哪个命题呢,伏,埋伏的伏,他说伏线,就是伏在那里边的一个线索,他特别注意这一点。

    他看到《红楼梦》里边的艺术,一个最大的特点,或者说个性,就是这个伏线。

    而且他评论叙述,比如说高鹗的后四十回吧,好坏是非是以符不符合原著的伏线为标准的。

    你看这个重要不重要,太重要了。

    那么你们就要说了,什么叫伏线呢,就是打开书一开头处处句句里边都有埋伏,里边藏着东西。

    那表面上是一层意思,但一细想,它这个是指那边,伏在那里,埋伏在那里。

    这个手法贯彻了全书,鲁迅先生一眼就看出来了,而且明白指出来。那些我刚举的蔡、胡、俞都不讲这个,好像对这个不太敏感,或者说也没有把它当回事。这个伏线是怎么回事呢,这就是艺术,这个艺术很特别。

    你们知道,宣统三年,民国元年,两次印齐了的最早出现的真正的《红楼梦》原本。

    所谓原本就是接近原本,就是由正书局出版的戚蓼生续本。

    那个戚蓼生作的序里边就说了,他已经就感受到,他是乾隆末年的人。

    他举了两个例子,他说古代有一个人,写字左手能够写草,右手能够写楷,同时写,写出两张字来,完全不同。

    这怎么回事,我真不知道这应该怎么叫。这叫精神分裂,那不对,精神分裂是疯了,它这个五官可以分开用。

    他又举一个例子,好像这个人有两个喉咙,唱出来,比方说,一个是梅兰芳,一个是马连良。哎呀,这个又太奇了。

    他说,我听说过,可是我没见过。但是,我现在在《红楼梦》这里见到了,比那个还奇。

    曹雪芹是一手写出俩字来,写出两张纸来,一喉出两个声音。

    这个对于熟悉《红楼梦》、《红楼梦》版本、红学常识的听众不是新鲜事。

    我为什么还要重复呢,我们是结合我们中华文化艺术的这些大道理来重新认识一下,加深我们的理解,是为了这个。

    朋友们,你们又要问了,你刚说一个个性,突然又来一个伏线,你这是干什么呀,这不是两截吗,不两截,它那个伏线贯穿着全书,涉及到它的章法,涉及到它的写法,涉及到它的艺术的深度、层次,这个是麻烦极了。

    比如说一上来有一个《好了歌》,甄士隐做了注解的,每一句都是伏线,那里边说“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笏,笏板,做官的用的,象牙的,带弯的,见皇帝时拿着的,床不是睡觉的床,古代的床就是摆东西的架子,这个大富贵之家,他们做官那个笏板下了朝来都摆在那儿,都摆满了。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当年那个繁华,现在一看,一堆荒草,一根衰柳,这就是荣国府大观园的变迁。

    后面那句,“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这都干嘛呀,每一句一个埋伏,伏在那儿,指的是后面的一个人。

    那么也就是说,他写的这里,他的心血精神一直贯穿到那边,后半部分,这一个大手法是他的个性。

    这个个性是他运用了我们传统的这个伏笔,这个伏笔不是他造的,但是他这样运用,而且贯穿全书,是他个人的,所以叫个性。比如说咱们举例子,还可以当笑谈说说,帮助你们想一想这个伏笔的重要。

    连说相声也得讲伏笔,你们还记得侯宝林说光绪皇帝死了以后,诸位大京剧家都改行,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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