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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再见盈歌

    凛冬,黄昏时分。

    没有风,也没有雪,天地之间一片干冷。

    古老的南海镇笼罩在阴暗的暮色中,如此寒冷的季节,青石长街上空无一人,一片寂静,勤恳本分的渔夫们早早的躺在了松软舒服的床榻之上,就着温暖炉火沉入了梦乡。

    小镇的尽头再往前走片刻,便是灰蒙蒙的大海。东南海角处是一艘荒废已久的破旧小船,小船的旁边是一块不大不小的礁石,礁石上静坐着一个年轻人,他头戴斗笠,手中握着一条长长的鱼竿,薄薄的粗布衫早已被浓雾打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霜寒之息,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耀出淡淡的青芒。刺骨的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扑上了礁石,浸透了他那双破烂烂的鞋子。可他就像是一尊生铁铸就的雕像,丝毫不觉得寒冷,只是那么一动不动的凝视着远方的大海。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年轻人。可小镇的渔夫却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这几个月以来,年轻人每日天不亮便来到那块不大不小的礁石处,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直到午夜时分方才离去,第二天渔夫们还没起床他便又早早的来了,依然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依然一坐便是一整天。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在钓鱼,因为鱼竿的尽头虽然有线,但却并没有钩,这样的钓法就算那他在这里坐上一辈子恐怕也是钓不到鱼的。小镇的渔夫们觉得这个年轻人不是个疯子就是个傻子,但无论是哪一种,万一发作起来,恐怕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所以大家都对这个古怪的年轻人总是敬而远之。

    这已经是第一百二十七天了,他已经等待了整整一百二十七天。

    这个清瘦的年轻人依旧静静的坐在礁石上,遥望着远方,神情之间充满苦涩的思念。

    可远方依旧什么都没有,除了幽暗的迷雾。

    一朵雪花轻飘飘的落在了年轻人的手臂上,年轻人却宛如被毒蝎蛰到了一般,浑身颤抖起来,“不可能,这里是南海,怎么会下雪呢,不可能的。”

    又一朵雪花飘落在了他的手上,年轻人抬起头,他看到漫天的雪花正在盈盈落下。

    年轻人脸色苍白,怔怔的看着这一片银灰色的天幕,突然跳了起来,指着天空怒骂道,“你这瞎眼的贼老天,为什么要下雪,这里是南海,南海是不会下雪的,你他娘的一定搞错了,给我把雪停了,你这该死的老天。”

    年轻人像是疯了一般,仰天不停的咒骂着,雪很快大了起来。天地间很快变成了一个晶莹无暇的世界,可年轻人的心中却是一片黑暗。他望着絮絮飞雪,不再叫骂,他的眼眶突然变得湿润起来。

    “不能下雪,老天爷,不能下雪的,下了雪,海水就要结冰,海水要是结冰了,丁逸就真的回不来了,老天爷,就当我盈歌求你了,别下了。”年轻人的声音在哽咽,他垂下头,失神的转过身子,却是盈歌。

    久违的盈歌。

    盈歌缓缓走到那块不大不小的礁石上,失神的望着远方的大海,此刻远方的天际处,甚至连幽暗的迷雾都已看不清,只有茫茫的飞雪。

    “老弟,你真的回不来了吗?我已经等了你一百二十七天了,你不能死,真的,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这个江湖上就少了一个善良的呆瓜,那该是多么的无趣。”盈歌喃喃说道,一滴眼泪落在地上,融化了冰冷的积雪。

    “奇怪,我为什么要哭呢,我为什么会哭呢,我盈歌浪迹天涯这么多年,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可今天却为了一个男人而流泪。”盈歌不禁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这个江湖若是没有了丁逸,那便也不会再有我盈歌。”

    盈歌弯腰拾起地上的鱼竿,轻轻的摩挲着,“鱼竿啊鱼竿,从今往后,你就不用陪着我每日忍受这严寒之苦了,你就到那大海深处陪我那老弟去吧,他从小就在渔村长大,喜欢钓鱼,你跟着他,他会更快乐。”

    盈歌刚想要将鱼竿抛进海里,可看着光秃秃的鱼线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道,“没有鱼钩,又怎么钓鱼呢?”

    盈歌从怀中取出一只鱼钩想要系在鱼线上。他的手早已被冻僵,此刻那只小小的鱼钩在他的手中显得很不听话,一不小心,鱼钩划破了他的手,血很快流了出来,盈歌豪不理会,只是用心的系着鱼钩。

    费了好大的劲后,他终于将鱼钩系在了线上,盈歌尝试着拽了拽,很结实,他满意的点点头,然后用力一挥,将鱼竿远远的扔进了海水中。

    盈歌怔怔的站在礁石上,看着鱼竿晃晃悠悠的沉下去,良久之后,他长长的吐了口气,打算离开。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似乎觉得远方的茫茫雪雾中似乎隐约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盈歌一惊,回过头去定定的看了很久,却又什么都没有看到。

    盈歌默然良久,转身大步离开。可他走了几步之后,似乎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他站住了脚步,皱皱眉头,缓缓转过身。

    这一次,他看到一艘小船穿透了雪舞,正在缓慢的朝着小镇驶来。

    盈歌的呼吸突然间急促起来,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没有错,这不是幻觉,那是一艘小船,船上有一个人,一个年轻人。

    盈歌觉得自己的喉头突然间一阵发干,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缓缓走到海边的礁石上,紧紧的盯着那艘小船。小船越来越近,船上那年轻人的面容已依稀可见。此刻丁逸浑身挂满雪霜,宛如一个臃肿的雪人,带着几分滑稽,正在吃力的划着那艘早已是伤痕累累的小船。

    “丁逸,老弟,你没死啊,哈哈哈哈哈,老天爷,原来你他娘的不是个睁眼瞎啊,丁逸没有死,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盈歌疯了一眼狂笑着冲了出去,脚下的积雪滑倒了他,将他重重摔在地上,盈歌爬起来继续朝着大海奔去,他再一次被摔倒,然后再一次爬起来,他径直冲进大海,踩着刺骨冰冷的海水朝着丁逸的小船冲了过去。

    当他看到一个人疯狂的叫喊着朝着自己奔来时,丁逸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待他终于看清楚盈歌的身影时,禁不住热泪盈眶,他放声大呼:“盈歌,盈歌。”

    “丁逸,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盈歌趟着齐腰深的海水,跳上了丁逸的小船,狠狠的扑过去用力的抱住了丁逸的双肩。

    “老弟,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盈歌热泪盈眶地望着热泪盈眶的丁逸。

    “我没有死,盈歌,我活着回来了,能活着真好,能再见到你真好,原来你也还活着。”丁逸激眼中含着泪花。

    “当然,你既然都还活着,我怎么能抛下你一个人去死呢?”盈歌还是死死的搂着丁逸,搂的那么用力,丁逸觉得有些吃不消,也有些不自在了。

    “好了,盈歌,别搂着我了,我有点喘不过气了都。”丁逸忍不住说道。

    盈歌松开手,裂开大嘴笑了笑,“怎么,怕我喜欢上你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弟,我既不是寺人,也不是**,我是一个相当正常的男人。”

    盈歌这么一说,丁逸反而似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上来吧,老弟。”盈歌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又要背么?”丁逸说道。

    “难道你想自己游到岸边么?”盈歌一把抓住丁逸的手臂,用力一掼,结结实实的将丁逸摔在了自己的背上,丁逸痛的禁不住又是一声呻吟。

    “你背我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大力?”丁逸说道。

    “不能。”盈歌大笑着,背着丁逸,宛如一只轻盈的翼鸟,朝着岸边凌空而起。

    夜已深,雪正盛。

    南海小镇此时早已是万籁俱寂,唯独长街尽头的一间小屋里亮着灯。这间小屋是盈歌专门花了五两纹银从当地一个渔夫手中买下来的,小屋里除了酒,没有别的东西,甚至没有一张睡觉的小床,只有满满当当大大小小的酒坛,各种各样的酒。当然,这酒也是他买来的,只不过卖他酒的并不是当地的渔夫,而是途经此地的商船酒贩。

    这间小屋是盈歌买来专门喝酒的地方,在守望丁逸的漫长日子里,盈歌每天都要喝上两大坛味道极烈的刀子酒。

    那本来是丁逸喜欢喝的酒。

    而此刻,盈歌和丁逸便在这间小屋里痛痛快快的喝着刀子酒。

    在这样酷寒的严冬,坐在温暖如春的小木屋里,与自己喜欢的朋友在一起,喝着自己喜欢的美酒,简直就是人生一大幸事。

    小屋的地上已经摆满了空酒坛,盈歌和丁逸不知道自己究竟喝了多少,他们只知道自己并没有醉,他们的眼神依旧清澈,他们的神志依旧清醒,所以他们还能继续喝,所以他们没有人说话,只是一直在喝,几乎一刻不停。

    一直喝到丁逸出现三分醉意的时候,盈歌停了下来,他长长的吐了口气,“老弟,自从你消失之后,我便留在这南海小镇每天都在等着你,等着你回来和我痛饮三千杯,就像现在这样,你不知道,我做梦都能梦到我和你在喝酒,就在这间小屋。”

    丁逸笑了笑,他能明白,所以纵然他心中有很多问题要问盈歌,但他也并没有开口。盈歌想要喝酒,他今天便陪他先喝个够。

    “墨滴子没有死,他被老夫子所救,送往了少林。”盈歌说道。

    “青城山下的老夫子?”丁逸问道。

    “不错。一同前往少林的还有夏侯父子,只不过他们和墨滴子一样,也都负了重伤。”盈歌顿了顿,继续说道,“伤他们的同样是老夫子。”

    丁逸终于明白过来,是及时赶来的老夫子击败了夏侯父子,救了墨滴子,也救了盈歌。

    “老夫子是韦云天的朋友,墨滴子也是,唯独想要算计于你夺得那只渡鸦的归云山庄庄主夏侯云不是。真正受韦云天所托沿路保护你的是老夫子,而不是夏侯云。你还记得我们赶往南海途中所见到的那只雄鹰吗?”

    丁逸点点头,他记得,每每他和盈歌途经荒野之地,他总能看到那只盘旋在高空的黑色雄鹰。

    “那便是老夫子驯养的灵鹰,是它在随时告知老夫子你我二人的踪迹。”盈歌端起一大碗酒一口气喝完,继续说道,“夏侯父子一直在暗中跟踪我们,伺机出手,可他们也察觉到了老夫子就在附近,所以只是不停的暗中派出刺客进行试探,老夫子便砍下了那些刺客的手,装进了一只布袋,作为对夏侯父子的警告。可他没有想到,夏侯云对于那只渡鸦早已是迷了心窍,志在必得。最终还是一路跟着我们来到了南海镇,意欲挟你为人质,逼墨滴子交出凤尾。”

    丁逸想起第一次见到夏侯小方时,他肩上所扛的那一袋血淋淋的残肢,原来那是老夫子的杰作。

    “可那老夫子既然是来保护我们的,为何要一直等到夏侯父子重伤墨滴子之后才现身呢?”

    “不知道。”盈歌摇摇头,“其中原因恐怕只有老夫子自己知道了。”

    “他为何要将墨滴子和夏侯父子一起送往少林呢?”丁逸问道。

    “别忘了,少林有大行伯。”盈歌缓缓说道。

    传闻少林寺的大行伯素来铁面无情,一身内家修为早已达化境。想到为了那只渡鸦他还要前往少林寺面见大行伯,丁逸不禁叹了口气。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只渡鸦的翅膀就在大行伯的手中,这个不讲情面的少林神僧会那么听话的将东西叫出来么。

    “好了,现在该你来讲述此行出海的这番惊心动魄的故事了。”盈歌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

    于是丁逸便开始说,盈歌在听,他一边听着丁逸讲,一边喝酒,直到丁逸说完之后,盈歌才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吉人自有天相,老弟,你果然是有福报的人哪,每次总能逢凶化吉,每次总能因祸得福。”盈歌仰头灌掉一大碗酒,他望着丁逸,满脸的羡慕,“只是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论武功才智身材相貌,你哪一样都比不上我,可为什么让女人动心的总是你。你有画眉,你有紫灵,现在你又有了一个大海深处的水瑶姑娘,而且居然还是个异国公主。我怎么觉得老天对我就这么不公呢?”

    “你不也有么,而且更多。”丁逸的眼神开始有些迷离,好久不喝,他的酒量似乎下降了不少。

    “不不,老弟,不一样的。你身边的女人那是真正的女人,而我身边的女人却不过只是一些匆匆过客罢了,她们动的只是情,而不是心。坦白说,老弟,我真的很羡慕你。”盈歌摇摇头,端起一大碗酒一口干掉。

    丁逸望着炉火里跃动的火苗,怔怔的发呆。

    “你在想什么?老弟。”盈歌微微一笑。

    “没什么。”丁逸心中一阵隐隐作痛,他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于是,盈歌和丁逸不再说话,他们开始继续专心致志的喝酒,一碗接着一碗,一刻不停。

    不知道喝了多少,也不知道喝了多久。丁逸终于喝醉了,醉的很彻底,他蜷伏在地上,沉沉睡去,就像一只许久没有回家的流浪狗。

    盈歌将自己身上那一件厚厚的羊皮袄脱下来,盖在丁逸的身上,然后继续一碗接着一碗的开始喝起来,他非但没有醉,眼神反而变得愈发的明亮起来。

    东方的天际已经亮起了鱼肚白,街头传来了渔夫们吱呀开门的声音。盈歌终于不再喝了,他俯身凝神着丁逸,神情中似乎低着一丝淡淡的伤感,盈歌喃喃道,“老弟,既然你如今已经平安归来,我也该走了。”

    盈歌抱起丁逸,打开屋门,北风夹杂着雪花劈头盖脸的打了进来,盈歌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门外已经停着一辆马车,赶车的是南海小镇一名老实憨厚的渔夫,他叫老赵。盈歌将丁逸放入马车,丁逸很快便想起了响亮的鼾声。

    “这家伙倒是睡美了。”盈歌不禁摇摇头微微一笑,回身进屋将剩下的那几坛酒搬进了马车。

    “走吧,老赵。”盈歌冲着老赵点点头。

    马车开始缓缓的前行,车辕碾着积雪,在青亮的长街上留下了两道清晰的印痕,旋即消失在小镇街头的茫茫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