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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时人不识农家苦

    夏天,杏子熟了,黄橙橙的,挂在树上,等熟透了,掉在地上漫山遍野的,他们扛着长棍子,挎着筐去拾杏子。

    杏树枝繁叶茂,杏子躲在枝叶里,透过缝隙,一个个杏子金黄圆润,就像是黄色的珍珠一样,拓跋仁哪管什么珍珠,那就是挂在树上的黄金疙瘩,只是这黄金疙瘩真的要变成黄金还要经过多次的加工。他拿起长棍子先是一顿乱打,树叶飘飘洒洒,杏子却直冲而下,就像流水一样哗啦啦的在地上滚动着,姊妹几个人一边吃一边把杏子一个一个捡在框里、袋子里,捡完了,就用扁担挑、用口袋背,运回到家堆成一个大堆。母亲坐在杏堆边一个一个的捏杏子。熟透的杏子一捏就冒起了杏汁,溅得到处都是,母亲会把杏子晒在院子里、晒在山坡的草皮上,火热的太阳炙烤着,杏子就变成了金黄的杏干。杏核也晒在太阳下,晾干了也装进口袋里,等着贩子来收购。

    夏日,晾晒杏干、杏核是一年最忙的时候,而除了捡杏子,还有守望它们晒干的过程。夏天的天气变脸很快,眼看是朗朗晴空,霎时间就会阴云密布,遮天蔽日而来,电闪雷鸣。晾晒在草地上、院子里的杏干就要火急火燎的收到窑洞里,苏秀秀就像一个指挥官一样指挥着大家,一家人手忙脚乱,拿着扫帚扫到筐里,进进出出,大汗淋漓。瞬间,伴随着一声炸雷,零星的雨滴嘀嗒在地上,这时候的苏秀秀一边指挥一边也参与其中,大家被这天气追赶着,风火起来。霎时间,从天而降的雨滴摔打在地面,瞬间水流成河,那些没有来得及收拾的杏干被水吹走了。雷阵雨很快就过了,太阳从云朵里钻了出来,天地间湿淋淋的,像是沐浴过的美人。

    除了杏子之外,还有摘黄花菜、收割苜蓿、收割胡麻等等的农活,一年四季,一年四季的农活都是压着茬来的,一茬接着一茬,春有春忙,夏有夏苦,秋有秋累,冬有冬乏。拓跋仁说,家里家外男人当驴使唤,女人当男人用,我们不是过日子,而是赶日子,被时令追赶着往前走。种了冬小麦,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收割,这期间,春天要犁地种胡麻、种玉米、种豆子。夏天,顶着炎热的天气,收割小麦、拔胡麻。秋天更不用说,播种的所有粮食都要收获,掰玉米、挖洋芋、收荞麦、收豆子。冬天还要喂养牲畜,给它们铡草、拌料,一年四季,忙不胜忙。拓跋仁总在嘴边挂着一句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说,孔子的这句话真的很经典,你们在学校里学习终究不能体会当农民的辛苦,自然念书就没有动力,一定要在假期参加劳动,到地里感受感受,感受割麦子时太阳的炙烤、麦芒的锋利和“三折”在麦地里的腰酸背疼;感受拾杏子时,东一个西一个“拾钱”不容易;感受喂养牲畜割草的辛劳和铡草的辛苦;每一样农活都要付出成倍的劳动量才能干完。

    拓跋仁就是这样教育孩子们的,也总是这样,让孩子们体会劳动的全过程,这样才知道“粒粒皆辛苦”,也知道当农民的不容易了,到了学校就会努力读书,改变命运。

    然而,当孩子们的学习成绩不理想,他还会从另一个角度说,天底下农民一层,都去当官,谁当农民呢?虽然拓跋仁初中毕业,但他对人生、对很多事都看得很透,当然,他更希望自己的孩子们都很有出息,光耀门楣。

    拓跋仁的记忆力很好,他能把《木兰诗》从头背到尾,很多古诗词他都能流利的背诵,初中数学也学得很好,经常给孩子们辅导作业。

    拓跋仁和苏秀秀日出而作,忙碌耕耘着,风吹日晒,早已皮肤粗糙,满脸褶皱,常年背草、担水、担粪,早已驼背了,也烙下了腰间盘突出、腰肌劳损等疾病,苏秀秀更是多种疾病缠身,但她丝毫不比拓跋仁干得少,拓跋仁能干十分活,她能干八分,她总是觉得不能因为没有学费而让孩子们忧愁,不能让孩子们觉得家里没有钱而没学上,她总是在孩子们上学前就准备好学费,等走的时候,把每个人的学费都交给他们,最后,家里连买肥料的钱也没有了。

    只是那时候孩子们还是不能够理解父亲口里这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含义,也许在孩子们的世界里,无所谓以后干什么,怎么干,只图当下过的快乐吧,小孩子的世界只有今天会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父母亲会不会买个玩具汽车,会不会买个冰激凌,会不会缝一件新衣服,做一双新鞋,在父母亲眼里,送给孩子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辛勤汗水换来的,但对于小孩子来说,他们没这个概念,唯有吃了、喝了、玩了、饱了才是实惠的,明天怎么样,什么也不会考虑。而这种潜移默化的教育十分必要,在人生某一阶段或许就有用了。

    那是个阴天,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打麦场上、地里,大人们都忙着收拾庄稼,没有提及拓拔季平中考的事情,但都心知肚明,尤其是拓跋仁,他最紧张,这是拓跋季平第二次中考了,这次要是考不上就麻烦了,他最近总是睡不好觉,无精打采的,闲下来一锅烟接一锅烟地抽,但他从不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苏秀秀想问问他有什么心事,拓跋仁摇摇头。

    然而,苏秀秀看着拓跋仁拿起烟锅就来气,家里的床单、沙发垫子、枕巾都有被烟烧的窟窿,她劝拓跋仁戒烟,劝了多次,又买的水果糖、麻子、瓜子作为替代品,可拓跋仁哪里能戒掉,反倒是越抽越凶了,一张口就是一股烟草味,满身的卷烟味。

    管不住,索性就让他去吧。苏秀秀失落极了。

    地里的烤烟绿油油的,以前,拓跋仁每天抽时间都会去看一眼,拔草、锄地、上肥,精心呵护着,最近,好几天他没有去地里,天气很干燥,烟叶被晒得干卷了,傍晚,天气温和,他拎着锄头去了烤烟地里,玩弄着他的烤烟。

    阳光下去了很久,天空变得暗淡了,零星的农户都点上了灯。家里的烟囱开始冒着烟,二姐在做饭,拓跋季平放羊回来,圈了羊,母亲坐在杏堆旁捏杏子,这时候,拓跋仁也回来了,他忙着安顿牲口,大姐和哥哥抬着一大筐杏子回来,筐底的杏子挤在一起,杏汁滴了一路,门外的公鸡和母鸡在啄食,淘气的小猪跑来跑去,追逐着鸡群,公鸡不时大叫几声,狗拉着绳索、伸着舌头围着木桩转来转去,不时汪汪几声,整个院子热闹极了。

    晚风微凉,被太阳炙烤了一天,坐在院子里吹着风分外舒服,麻雀在门前的树上飞来飞去,喜鹊衔着树枝在架窝,门前的老杨树上已经架上了三层,人们都说,喜鹊在树上架窝超过五层就会有喜事,人们都期盼喜鹊能够在自家的树上架窝。

    拓跋仁在清理羊圈过程中,发觉少了一只羊,他数了好几遍,还是少一只,他便问拓跋季平。

    拓跋季平说,回家的时候,他清点了羊数,没问题。

    拓跋仁瞬间就爆发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指着他叫骂了一通,一家人都不敢吱声,往日,只有苏秀秀会顶上几句,拓跋仁会消停点,但今天,苏秀秀也只顾捏杏子,没有抬头,只顾干自己手头的活。姊妹几个人都跑到羊圈外数着羊,发现羊圈里的羊确实少了一只。于是,拓跋季平叫上哥哥和姐姐几个人沿着他放羊的路找了一通,边走边学羊叫,静寂的山野,没有任何回应。

    拓跋仁最后也跟着去了,拓跋春萍再三劝说不让他去,他犟着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不让父亲去,就是因为拓跋仁会唠叨个不停,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东拉肠子西扯肚子的。

    渐晚,还是没找见丢失的羊,大家都很失落的往回走,拓跋仁骂骂咧咧。拓跋季平十分无奈,和父亲争吵了几句,父亲两眼冒金星,跳起想揍拓跋季平,被姐姐们拉开了。

    走过一个沟壑又一个沟壑,坑坑窝窝的路差点被摔倒了拓跋仁,只见他一个趔趄,惊叫了一声。原来是一个土疙瘩碰在了脚前,踏得黄土冒了起来,瞬间没了人,姊妹几个走在后面,没发觉,父亲突然消失了,几个人左顾右盼,看到前面冒起一股土雾,才发现父亲掉进山洞里了,这个山洞口被茂盛的山草遮住了,如果不仔细查看根本发现不了。

    拓跋仁掉进了山洞里,砸到了羊的身上,听见羊咩咩叫着。

    拓跋仁掉进了坑里,咒天咒骂个不停,拓跋季平连忙奔跑回家,拿了一根麻绳,先把羊吊了上来,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拓跋仁从洞口拉上来,拓跋仁并无大碍,头发上、牙齿上都是土,只能看见扑闪扑闪的眼睛,拓跋春萍用手拍打父亲身上的土,拓跋仁闭着眼,一脸嫌弃。

    羊角摔断了,流出的血把整个羊脸染红了,腿也瘸了,倒是能够站立,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它边走边闻闻地上的草,撩拨的吃几口,再使劲地摇了摇全身,抖抖身上的土,边吃草边咩咩咩地叫个不停,羊并无大碍,追赶着回了家。

    这一折腾,晚饭吃完就十点多了,一家人刚准备要休息,只听见狗扑着咬个不停,拓跋仁快步从门里出去,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拓跋仁边往出跑边大声呵斥狗,狗狂咬地更厉害了。

    来访的人手持手电筒,手电筒的光直射拓跋仁的眼睛,刺得他什么也看不见。

    谁?

    我!

    拓跋仁还是没有听出声音,狗看见主人出来了,呜呜咽咽叫着。

    拓跋叔平也跟出来了,拿着手电筒,对准来的人照着。

    那人喊起来了,快别照我,把我眼睛都刺瞎了。

    打了几番照面,原来是拓跋季平的三叔。

    三叔在乡中学教书,每周星期五就回来了。

    三叔拍了拍拓跋叔平的肩膀说,你这娃可以,今年考的不错,考上了县实验中学,把你娃贺一下么!

    拓跋叔平说,三叔,我是拓跋季平的哥,不是拓跋季平。

    哦哦哦,看错了,看错了。三叔说。

    咋了?你说季平娃考上了?拓跋仁吃惊地问道。

    考上了,你不知道吗?榜都发了几天了,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呢。三叔说。

    拓跋仁说,不知道,最近家里农活多,没有去乡上。这下好了,娃有学上了,最近娃上学的事把我愁得觉都睡不好,哎呀,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拓跋仁连说了几个这下好了。

    进了大门,只见煤油灯闪烁着一圈光,那光照亮了窑门。

    煤油灯燃烧的黑烟直冲窑顶,熏得窑顶黑黑的。

    一家人围着这束光在炕上、椅子上、门槛上、灶台墩子上坐着。

    拓跋仁兴冲冲的给苏秀秀说,季平娃考上高中了,哎呀,不得了了!

    苏秀秀从灶台也走了出来,头上盖着头巾,鼻子上一道黑,问道,考到哪了?

    县实验中学。

    谁说的?

    他三叔说的。

    他三叔在哪里?

    这不是么。

    映着煤油灯的影子,苏秀秀赶快应声说,他三叔,你快坐炕上,饭吃了没?我们刚吃完,我给你舀饭。苏秀秀一手拿碗一手拿着勺子说。

    不吃不吃,刚吃过了,我寻思过来转一圈,季平儿考上了学,好的很,咱们拓跋家又有一名大学生了。

    哪里的话,费了这么大的事,才考上高中,考上大学还差得远呢。

    你不知道吧,能考上县实验中学相当于一条腿跨进大学门了。三叔说。

    那还未必,每年实验中学落榜的也一大批,我看不一定,季平从小就贪玩,勉强考上初中,初中考高中还复读了一年,学得费劲着呢,要考上大学还得再努力。苏秀秀说。

    拓跋仁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发给三叔。三叔点了火,抽了一口,冒了个圈,屋子里顿时缭绕起了烟味,和煤油灯的火焰一同直窜窑顶。拓跋仁拿起烟锅,装上烟,点着火,也抽了起来,

    这时候拓跋季平从屋外进来了。

    拓跋春萍拍了一下拓拔季平的肩膀,说,蛋娃,你今年还争气的很,考上高中了。

    拓跋季平说,真的?

    你问三叔。

    拓拔季平看见炕上的三叔,拉着他的手问道,我真考上了?三叔。

    考上了。

    一听见自己考上了,拓拔季平从地上跳起来了!高兴得拉住大姐的衣襟说,我没听错吧,我考上了?春萍姐。拓跋春萍说,就是的,考上了。

    拓拔季平一个蹦子跳得老高了,接着从门口一直跑到窑掌(窑洞的最里面),嘴里说着,我考上了,考上了,最后从窑里跑了出去。

    全家人看着拓拔季平兴奋的样子,都捧腹大笑。

    三叔说,你们听说了没,村上郑家老大的儿子出国了。

    拓跋仁说,听说了,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上学,上次赶集碰见了,还跟我打招呼了,人家的娃有礼貌的很,我就说咱们的娃娃哪个能像人家的娃那么有出息就好了,好像说是公费留学还是啥,反正不让家里人出钱。

    是公派留学,国家出钱供养。三叔说。

    哎,只要能沾上国家的,啥都好着呢,你看李家老二是个社聘教师,正式教师发啥东西,他也有一份,家里的毛巾、洗衣服、床单被套、煤炭啥都发,我就说,咱们家要是有个争气的就好了。苏秀秀坐在灶台前的凳子上说。

    聊了很久,不见拓跋季平,苏秀秀坐不住了,她走出门口,大声喊道,还是不见音信,她心里开始慌了,喊叫了很多遍还是没人应。她急忙跑进窑里说,季平娃咋不见了。

    这下可是吓坏了一家人,都纷纷跑出去,到大门口喊着拓跋季平的名字,空旷的夜空,喊出的声音瞬间就消失了,就像真空一样。

    满庄院都是一家人的身影、一家人的声音,季平到底去了哪?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没人了?

    拓跋仁说会不会去了老四家,那天我还听人说想去玩一圈,说他堂弟拓跋路平放暑假回来着呢?

    苏秀秀说,大半夜的不可能去。这时候苏秀秀眼泪直往下流。

    三叔也还在,他说,怎么遇到这么个事,刚才都好好的,人不见了,范进中举是发了疯,这才哪到哪,考了个高中么。

    拓跋仁说,这一年季平娃也算是努力了,考进县实验中学也是不容易,好歹别出乱子,这一转眼人去哪了?

    苏秀秀转身说,我刚出大门,我看见有个人影从咱们的水窖那里飘过去了,会不会掉进水窖里了?

    拓跋仁转过去说,你胡说啥呢,他跑窖里干啥去。

    苏秀秀不由分说,揣着手电筒就朝水窖方向跑去,她看着水窖盖子在一旁,水窖口开着,灯光照在水面上,这时候的水面上泛起了泡泡,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从水面荡开,她撕心裂肺的说,你看,季平就掉进了窖里,窖里的水都冒着泡泡呢,快给我锹,给我䦆头,我要放水救我娃。

    拓跋春萍这时候不知所措,看着发疯的母亲要锹和䦆头,就赶紧跑回去找。伸手不见五指,拓跋春萍跑得太快,不知道脚底踩上了什么,就被绊倒了,顾不得疼,爬起来,拍了拍土,摸着锹和䦆头往回跑。

    拓跋仁朝着苏秀秀吼着说,他跑到水窖里干啥去,你别发疯了。

    苏秀秀时而仰起头时而低头吼哭着,蓬乱的头发、眼泪和鼻涕甩在脸上,两只手满地乱抓,尘土乱飞。透过灯光她就像疯子一样咆哮着,她的影子映照在土墙上,就像做法的神婆子一样,晃晃不定。

    夜半时分,独门独户的庄子被掀得天翻地覆,一家人围在水窖旁边,开始就苏秀秀认为拓跋季平跳进了窖里,最后大家都信了。䦆头、铁锹能用上的都在用,透过灯光看到的粉尘在空中舞蹈,就像追着赶着的亡魂在飞来飞去。挖下去了大半的土,可水窖里的水依然纹丝不动。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北斗七星亮晶晶的。后半夜,启明星愈发亮了,东山上泛出了一抹白光。他们围着水窖还在挖着,苏秀秀的头上、脸上、浑身的土,她已经哭不动了,瘫坐在地上。

    一整夜就这样挖着,旁边堆了一大堆土。

    汪汪汪,狗叫声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对面庄子上的狗也阴里阳里的叫着,相互回应着,公鸡也开始“喔喔喔”打着鸣,门前的沟壑里回声荡来荡去。

    从山梁的路上隐约走下来一个人,他咳嗽了几声,看着路边的水窖闪烁着光亮,还围了一圈人,他便径直跑了下来。

    走近一看便是拓跋老四,老四走上前来,问道,你们在做啥?

    季平不见了,昨晚到现在就没回家,她妈说跳水窖了,这不挖土放水着呢么。拓跋仁拉着嗓子说。

    他二爸,我刚起来看我家路平炕上多了个人,我走近一看才看清楚是季平娃,季平娃和路平娃在炕上睡着呢,我还纳闷他啥时候来的呢。

    苏秀秀听到这里,跳了起来,他四大,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有错?拓跋老四说。

    苏秀秀放声大哭,边哭边说,我娃没有跳水窖,我娃没有跳水窖。春萍,快去给我把季平蛋娃叫回来,快去给我叫回来。说着她就又瘫坐在了地上。

    拓拔春萍拉起一个铁锹,飞也似的去了四叔家。

    拓跋老四家的狗叫个不停,拓跋季平从梦里被拓跋春萍喊了醒来,急急忙忙拉着往回跑,拓跋春萍边走边埋怨道,你晚上出去也不给我们说,我们找了一晚上。

    找我干啥,我去了路平哥家,我给妈说过我要去路平哥家的,昨晚成绩出来了,我就去了呀,妈是知道的,还找我干啥?拓跋季平说。

    咳!别提了,因为你,一家人一晚上都没睡觉,妈都疯了,不信你回去看,你真是的,走的时候悄言不喘,让我们一顿好找,漫山遍野都找遍了,没你的影子,妈说她看见你的影子跳进了水窖里,都快把水窖挖透了。拓跋季平半信半疑的跟着拓跋春萍,一路小跑回到了家里。

    微微晨光从天空穿过,散射在人间。

    拓跋春萍和拓跋季平从坡上跑了下来,苏秀秀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走上前去,顺手就是两个大嘴巴,嘴里不停骂着,你走那里为啥不给我说?!呜呜呜、呜呜呜哭个不停,又顺手把拓跋季平拉到了怀里,紧紧地抱着,眼泪不停的往下淌。

    拓跋季平看着母亲的头发蓬乱,眼睛红肿,脸上两道红红的泪痕,浑身上下的衣服上都沾满了土。拓跋季平心里明白,他走之前没告诉家人,尤其是告诉母亲,而母亲心又小,视他如掌上明珠,中考成绩出来了,人却不见了,或许一高兴从水窖里掉下去了,一顿好找呀!

    拓跋季平低着头,任凭母亲打骂,拓跋仁和拓跋春萍一边收拾家具,一边劝说。

    天已大亮,太阳从对面的山头上升起来了,一切就像新的一样,似乎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大山深处,安静得就像是星空垂野忘却了的回忆,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也无法引起一点震荡,起伏的山脉,凹陷的沟壑,日月轮回,有很多故事在这里演绎,也有很多故事在这里遗忘,这是一方幽静的远山,也是存在中平凡的世界。

    天上的星星就像眼睛一样一眨一眨的,北斗七星卧在天空,启明星亮晶晶的,还有很多数不清、看不见的星星都在天上俯视着人间,人间在星空面前裸露着,一览无余。

    宇宙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却知之了了。在晴朗的天气里,眼睛的只能看见蓝色的天空和游走的白云,它们翻山越岭如同飞越时空,毫不费力,而我们费尽全身力气也跟不上它们的步伐;在漆黑的夜里,能看到无数星辰熠熠生辉,也感受到个体在浩瀚的星际中渺小而愚蠢,于是,重新认知了世界,重新认知了自己,却又感知时间如同行云般自由自在,定格到每一个生命上,却是那么短暂而又悲哀。

    纵然我们费尽力气追求对人世间爱恨情仇的深度认知,却无可奈何左右生命的脆弱,生老病死就像大自然的春去秋来,就像日月星辰,就像黄河流水,却也没有辜负对生命的热忱和对人生的期盼,明明知道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路过这人世间,仍然在人群中把酒言欢,借酒浇愁,从梦中恍然惊醒,才觉此生又是黄粱一梦,来的去的谁也无法把握,能够掌握的仅是生命长河的宽度和厚度。

    一次,语文课上,老师讲了人生有四大乐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拓跋季平却独爱金榜题名时,他说,男人就应独占鳌头,展现雄性的威猛,在操场上挥汗如雨,在考场上挥洒自如,他虽然二战中考,却让他坚定了学习能够改变命运的信念。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中考的那年夏天,村里的一个大学生考上了硕士研究生,最后还去了美国留学,成了村里人人都羡慕的对象,也成了人们饭后家长里短的谈资,况且,在遥远的山沟里能有这么大的出息,开创了村里的第一,本身就具有榜样的力量。这对于身在农村的家庭来说,这种成就让很多家庭觉得既那么遥远又那么邻近,遥远,是因为研究生是千里挑一的高材生,邻近是因为村里的孩子能考上,便说明农村的其他孩子也就有机会考上。

    那时候拓跋季平虽然对于大学和研究生的概念十分模糊,他所见到的和听到的就是县城那么远,大山圈出来的天空那么大,能看到的就是山顶极目远眺的距离,如此而已。

    酷暑热浪还在不停向九月席卷而来,树木和小草晒得卷起了叶子,像针尖一样,傍晚时分,叶子才慢慢舒展开。偶尔天空卷起了云,气势磅礴涌来,等乌云遮住了太阳,阴沉沉的天空顿时如临大敌,风开始摇旗,雷声开始呐喊,暴雨前的小雨滴零星的下着,相互配合着唱着这出戏。等风退场,滚滚雷声如磨盘从山顶而下,哗哗哗下起雨来,地上尘土飞扬,溅起的水滴湿了地皮,不一会儿地面上就起水了,混浊的水翻腾着,顺着水路流去,远远看去就像是在犁地,一犁接着一犁。等过半晌,山水就开始肆虐,冲得山路、山地沟沟壑壑。山里的雷声十分响亮,就像是在头顶震荡一样,有时候的炸雷更是吓破魂魄,尤其是在漆黑的晚上,人们在梦中,一声炸雷,不仅惊扰了好梦,还会吓得直哆嗦,听着屋外下着暴雨,天上打着雷,狂风吹得大树摇荡。人们从梦中惊醒,爬在枕头上,听着外面的大戏,不时感叹一二,嘴里再叫骂几声这死天气,白天不下,偏偏在黑夜里搅扰人的好梦。等雷声渐走,风声渐止,雨声渐息,炕上的人们说声,这场雨下好了,随即又翻个身,呼声又来。第二天大亮,人们就下了炕,这块地转转,那块地看看,再用锹铲一下地,看看墒情。等太阳升起来了,又开始肆无忌惮的放射灼热的光芒,一夜的雨又被太阳晒得开始蒸发了,远远望去,地上冒起了蒸汽。等到中午,热浪袭来,只有知了趴在树上、墙上、田野里狂躁地叫个不停。

    九月余夏,热浪似乎并没有减少几分,但拓跋季平的心情却不一样,他又要去新的学校上学了,他有几分激动,又有几分紧张。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像是从山野里跑出来要饭的,头发黑、脸黑、脖颈黑,那里都是黝黑黝黑的,这个样子连自己都不想看,再想想辛苦的父母亲,他们一年四季这样忙碌着,地里的活一茬接着一茬,还要供姊妹们上学,太不容易了,我虽然假期只是放羊,没有沉重的体力劳动,但我能深深的感觉到他们的不容易,父亲和母亲一身的毛病,都让人心里十分难受,看着他们被岁月侵蚀的脸庞,和夜晚父亲劳累一天痛苦的呻吟,沧桑、窘迫、无奈,是不是这也是我将来的样子?何去何从?

    开学前,母亲为他专门杀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鸡,炖了鸡汤,又炸了油饼,一家人吃了一顿鸡肉、鸡血面,母亲坐在灶台前,叮嘱了很多,吃完饭,父亲骑着摩托车带着拓跋季平去了实验中学。

    摩托车的尾座上绑着箱子,上面压着被褥,拓跋仁伏在摩托上,双手紧握把手,拓跋季平坐在后面,腿上垫着背包,摩托车在路上欢快的向前行驶着,阳光照在身上,路上的影子随着摩托向前走着,颠簸的路起起伏伏,摩托车经过,扬起一股尘土。路两旁的地里长着玉米、豆子,一阵风吹过,似乎玉米叶子和豆角叶子泛着黄色,和太阳光交相辉映着,昭示着秋天真的在路上。

    一路上,拓跋季平左看看右看看,他觉得那里都是新奇的。当他再转过头看到伏在摩托上的父亲,他的颧骨突出,黝脸颊黑,两鬓的头发白了一片,就像烧焦了一样没有光泽,驼着的背就像一张老弓,哪里是四十多的中年人,简直就是一个老头。他眼睛湿润了,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内心深处十分的难过。这时候,父亲随口说了一句,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别贪玩,当农民不容易,争取能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以后别像我们一样这么辛苦。拓跋季平点了点头。

    实验中学是县重点中学,学校不大,三幢四层的教学楼,两排平房,平房看上去年代久远,尘封着历史,四层的教学楼都还崭新,墙上贴着小条瓷砖,还有硕大的几个标语。校园正中间是一个花园,花园里竞相开放着种类繁多的花朵,绿叶映着花朵十分鲜艳,花园的中心筑起一个台子,上面矗立着旗杆,五星红旗随风飘扬,十分耀眼。最后一排教学楼后面是一个坡路,上去就是操场,操场很大,放置着篮球架、足球门,周边是一排排杨树。

    学生住宿区在二里开外的地方,是先前油井队闲置的房屋,学校因为扩招,办公、住宿楼用房紧张,便协调作为实验中学师生的生活区。生活区有宿舍、餐厅、锅炉房,设施齐全。

    生活区门口挤满了摆摊的商贩,有卖牙刷、牙膏、毛巾、洗脸盆、香皂等生活用品的,也有卖凉皮、夹菜饼、包子、饼子、豆浆等食品的,每到放学时分,生活区的大门口就热闹起来。

    进入大门,中间一条路一分为二,路北是教师住宿区和食堂,路南是学生住宿区,男生住宿区靠东,隔着篮球场靠西的几排是女生宿舍。混凝土砌的台子上种着一排垂柳,夏天时分,垂柳一丝一条的垂落在路面,一阵风吹过,就像少女的头发一样丝滑,随风摇曳摆动着。

    篮球架和乒乓球案子是连接男女宿舍的纽带,男生宿舍是二层楼房,红砖白墙,看上去十分整齐。宿舍里面放置铁架的高低床,八人间,空间较大。女生宿舍是平房,也是八人间,只是女生宿舍又装了一道铁门。

    虽然说学校不大,但名气在外,每年都有数十名学生考入北大、清华、南开、同济等名校,近些年还有考到香港理工大学、澳门大学的,一时,实验中学就成了人人口中的重点高中。自然,就像人们说的,能考进这所高中,也就意味着迈进了半步大学。名校效应总是这样让人们有这样一个错觉,殊不知每年落榜的学生中,实验中学也占了一定的比例,在六月发榜的校门口,也有按照分数高低交纳复读费的实验中学学生。

    据说,实验中学录取复读生是按照高考分数线,每少一分,交一千块钱,以此类推来收复读生的。这些年,每到高考分数线出来,实验中学就热闹了起来,没考上大学的、考上大学但是不满意的学生都会来实验中学报名复读。当然,复读生考上大学的概率更高,有很多复读生在实验中学成全了自己,学校也因复读生考上名校而名声大噪。

    拓跋仁领着拓跋季平,带着通知书去报名,班主任是位男老师,姓唐,平头,带着眼镜,着西装,嘴角有颗痣,身材修长,文质彬彬。唐老师说话有点结巴,他是数学教师,他看着拓跋仁和拓跋季平说,你……你……你们咋才来报名?我……我……我们马上……马上报名结束了。

    拓跋仁掏出烟,顺手递了一根给唐老师,唐老师摆了摆手说,我……我不吸烟,让娃娃来填写信息。

    拓跋季平放下背包,按照序号、姓名、性别、出生年月、家庭地址等信息一一做了登记。闲聊处,得知唐老师是隔壁乡镇人氏,也有十几年的教龄了。拓跋季平写完放下笔,唐老师称赞他字写得工整大方。

    拓跋仁笑着说,还希望唐老师能够多加教育,该打的打,该骂的骂,希望孩子能学好。唐老师说,学习……学习这东西,全靠……靠自己用心,我们都尽心……尽心地教么,说完就嘿嘿一笑。

    唐老师留给拓跋季平的印象比较好,拓跋仁也觉得唐老师人挺和善,说话也实在,他心里默念,但愿这位老师能够教育拓跋季平考个好大学。

    报完名已是下午时分,沿着公路去生活区,来来往往的人们步履匆匆,有背着被褥的、拉行李箱的、开三轮车的、开拖拉机的、有站在树荫下等人的,街道两旁都被文具、被褥、盆子、衣服架等售卖日用品小摊占满了,一路是遮阳伞,花花绿绿的,走走停停的行人络绎不绝,时而俯下身子问这个价钱,时而问那个。大抵家长们都一样,自己舍不得穿这个、舍不得穿那个,但到了给孩子买东西,也不顾及价格了吧,贵的似乎也不那么心疼了,都是崭新的。

    一切又从实验中学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