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其他小说 » 从塔希提岛到大漠落日 » 第十五章 窥视生命指缝间

第十五章 窥视生命指缝间

    没有任何征兆,第二天,拓跋季平爷爷就病倒了。

    一开始就发烧、上吐下泻,他们都以为是着凉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只是感冒,赶紧服用了感冒药和消炎药,大家都等着他好起来。谁知,一天过后,仍不见变好,和发病时候一样,还是高烧不退,呕吐不止。拓跋仁新心里想感冒一般要持续三天,就继续伺候吃了感冒药和消炎药,都轮流守候着。可到了第三天还是没有好转,不仅高烧未退,还呕吐出了肠子里消化了的事物,家人都着慌了。拓跋仁说,都已经三天了,肯定不是感冒病,会不会是别的病,只是没有其他症状?无法判断,而天还在不停的下着雨,整个院子都和了稀泥。到了第四天,天放晴了,太阳从云缝里挤了出来,金灿灿的光芒分外耀眼,照在湿漉漉的大地上,大地蒸发着水蒸气,像是人间仙境一样。

    已经第四天了,病情没有好转,拓跋仁开着三轮车拉着父亲去县城看病,泥泞坎坷的道路崎岖不平,加之一连下了好几天的秋雨,路都被洪水冲断了,他们一边走,一边修路、垫路,车厢里的拓跋季平爷爷说他腹部不舒服,疼得龇牙咧嘴,但无可奈何,路途不通,只能煎熬着。

    等到了县医院,人已经疼得昏迷不醒了。

    挂了急诊号,做了检查,诊断是急性疝气,已经第四天了,要想保命,就要立即做手术,医生又打了一针止疼针,缓解了一下疼痛。正在这时,一家人陷入了做手术与不做的斗争当中。

    手术是治疗这个病的唯一手段,但是拓跋季平爷爷年龄太大,如果想要做手术,就要注射麻药,打麻药就面临着上了手术台就有下不来的可能,医生再三强调了做手术的风险,要家属尽快回复意见。

    做手术还是不做手术?

    不做手术就是再撑几天,人就被肠道上下不通而阻死;做手术就要面临人在手术台上昏过去的风险。

    一家人斟酌再三,决定做手术,不能眼看着被活活疼死。

    交了押金,做了全身检查,医生拿起一张又一张医学片子连连摇头说,病人的五脏六腑功能已经衰减,上了手术台,打了麻药,就面临着器官衰竭,停止呼吸,县医院无法医治,建议尽快转院。

    一家人连夜转院,又逢下雨,三轮车没有防雨车厢,无法搭载病人,只能动用救护车,车窗外大雨倾盆,雨挂刷上下不停摆动着,风雨交加的夜晚,花了将近一千块钱的车费来到了市级医院,又做了一遍全身检查,确诊就是急性疝气。做不做手术还是家属要提出意见,全家人毫不犹豫一致同意做手术,挽救一条生命。

    交了押金,做了全身检查,大夫悄悄叫出去了拓跋仁。

    在一个办公室里,医生给他分析了病情,做了交代,说病人的病情很不好,做手术救人的希望极其渺茫,从医学角度是没有做手术的必要了,如果家里人坚持要做手术,那么,病人有可能打了麻药就会五脏衰竭而咽气,从手术台上下不来,后果家属自己承担。如果不做手术,只能回家,用杜冷丁帮助病人止疼,等到油尽灯灭。

    细雨绵绵,就像是惆怅的情绪没有尽头。

    全家人沟通了意见,拓跋季平爷爷的病是误判,还耽误了,但不论如何都已经无法挽回了,如果不做手术,过不了几天人就会离开,何不试一下做手术,毕竟还有一点点希望。

    于是,拓跋仁用颤抖的手,在术前承诺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边写边流眼泪,仿佛这就是生离死别。曾几何时,拓跋仁这三个字变得这么难写,每一笔每一画都显得十分多余,内心深处涌动着的泪水淹没了心脏,就像一条奔流不羁的海浪拍打着贫瘠的河床,无奈、沧桑、日月、光芒、佛像、经文、双手合十,每一个从脑海中划过的画面都是一副虔诚的祈祷,缘何生病?又缘何得了不治之症?这折磨的不是病人而是一个个不知所措的亲人。

    签完字,手术室里的灯亮了,护士在门口叮嘱家属禁止进入,手术室的门关上了。

    一秒、两秒,那天夜里的钟表走得很慢,秒针就像喝醉了酒,慢慢吞吞的,医院外的雨,还是哗啦哗啦下个不停。

    拓跋仁和苏秀秀守在手术室外,踱来踱去,焦躁不安,他们望眼欲穿,把钟表看了一遍又一遍,手术室的门就像一张大嘴,紧闭着。每次推出来病人,他们都迎上去,却不是拓跋季平爷爷,再推出来的还不是,一直到了凌晨四点多,大夫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只见他低着头,从他的脸上能感受到他的无奈。

    拓跋仁和苏秀秀凑了上去,询问问手术情况,医生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奈、愧疚。他摘下眼镜,擦拭了一下眼睛,又戴上眼镜,难为情的说,手术一开始,询问了病人,他是清醒的,就开始手术,打了麻药,病人状态就很不好,经过全力的抢救,还是没能保住病人的性命,直至刚才,我们一直在抢救,还没来得及做手术,病人就停止了呼吸,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

    这时候,一个病床从手术室里缓缓地出来了,定睛一看,就是拓跋季平爷爷,他安详的躺在病床上,没有救护车上的那种疼痛难忍,就像睡着了一样,平静、慈祥,仿佛就是在梦里,还会醒来那么自然。

    拓跋仁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苏秀秀也跟着哭了起来。

    哭声震动了楼道、也震动了整幢楼、更震动了整个医院,医生看着这样的情景也不禁擦了擦眼睛,流出眼泪来。

    当夜,拓跋季平爷爷就被推进了太平间。

    太平间在医院后院角落里,没有护士的指引,一般人不知道太平间的位置。他们跟着护士,推着床,从后门出去,从一幢楼拐过又到另一个楼,拐了几个弯才到了医院太平间。太平间的路灯昏黄,射出的光芒像一圈黄色的晕圈,映着一长排房子,加之阴雨天气,十分昏沉。

    医院病床轱辘挨着坎坷不平的水泥地,滚转起来“吱勾吱沟”直响,仿佛整个医院就像是在推床上一样。

    人已去世,阴阳两隔,只是谁也没想到走的会这么快,快得让人没有接受的时间,哭了一通,他们商议如何拉回家埋葬。

    这个时候,苏秀秀悄悄给拓跋仁说了句话,拓跋仁连连摇头,苏秀秀就骂了起来。

    苏秀秀边哭边骂,她把自己的伤心事也想起来了,于是,越哭越伤心,越伤心骂地越厉害,整个楼道都是她的声音,拓跋仁无奈极了,直至最后点了头。

    稀里糊涂到了天亮,医院里的大夫、护士都来上班了,拓跋仁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身孝袍,跪在医院门口撕心裂肺的大哭,边哭嘴里边说着医院害死了自己的亲人,要求惩戒医生,还自己老父亲的命。路过的行人围了一圈,前来上班的医生、护士行色匆匆的从他身边经过,而他不顾一切,边哭边喊着,眼泪和鼻涕交织在一起,哭着哭着断了气,喘过气来又继续哭,把无法掩饰的伤心都哭了出来。

    两个保安过来劝解道,有什么事情到医院里说,别在这里大哭大闹,影响医院的工作。拓跋仁恰好跪在救护车紧急车道上,进出的救护车都避着他。

    拓跋仁哪里肯听保安的话,他依然不听不闻,哭喊个不停。

    两个保安站在一边商量了一下,一个站在原地,另一个进了医院。

    躲在一边的苏秀秀看到这个情形心里很着急。

    大概过了几分钟,从医院里出来了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他们来到拓跋仁身边,其中一个对另外几个说了几句,随后几个人都蹲在了拓跋仁身边,跟拓跋仁说了起来。

    起初,拓跋仁依旧不问不理,说到了钱字,拓跋仁立马就停止了哭喊,他转过了头,听着他们说话。他被搀扶了起来,一把眼泪一把鼻子、跌跌撞撞地跟着这几个人进了医院大门。

    站在远处的苏秀秀看到此情此景,也紧跟着进了医院。

    上了三楼,来到了一个小会议室里,苏秀秀拉着拓跋仁的手,两个人坐在一起,都擦着眼泪、抹着鼻涕。护士从柜子里拿出杯子,给大家倒了水。

    你好,我已经详细了解了情况,手术之前,咱们是签过字的,并且明确告知您做手术的危险性以及后果,您是承诺过在做手术的过程中有什么风险或者事故是不予追究医院责任的,我们的医生非常敬业,更是谨慎小心地为咱们亲人做得手术,结果就是开始讲的,病人的器官衰竭了,注射了麻药就停止了呼吸,很不幸离开了我们,我们也感觉到非常的难过,我代表医院对老父亲的离去表示深切哀悼,对您家庭表示慰问。说话的是医院副院长。

    拓跋仁和苏秀秀闷着头,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叔叔,昨晚您来给老爷子看病的时候,我把您单独叫到另一个房间对老爷子的病情都做了认真的分析,给您讲清楚了动手术和不动手术的不同结果,您和您的家人也做了充分沟通,都觉得不能眼看着老爷子活活被阻死,在您和您家人充分沟通的前提下,我们才跟您签订了“术前知情同意书”,我们在手术的过程中也是严格按照手术的相关要求做的,没有出现医疗事故,都是合规合法的。但是老爷子的病已经被耽误了四天了,您也知道,不管是急性还是慢性疝气超过二十四小时就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了,所以请您理解我们,作为医生,我们在救死扶伤的医德上跟您是一样的,我何尝不想让我的病人药到病除呢,何尝不想救人一命呢。主治大夫说。

    拓跋仁和苏秀秀依然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们失去亲人的痛苦我们感同身受,更不愿意看着病人从手术台上直接推进了太平间里,我们宁愿太平间的门永远关闭着,更希望我们的病人从手术室出来或者吃了我们开的药都能够活奔乱跳的,那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作为医院,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职责,我们对每一位进入医院的病人负责,但是做手术就会有风险,况且老爷子的病情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如果我们不做手术,明摆着就是看着他离我们而去,如果我们动手术,这风险就需要我们双方承担。作为院长,我有责任,老爷子已经走了,就让他安心的走,你们有什么困难,医院能帮你们解决的就一并解决,跪在医院门口大哭大闹这不是解决问题的途径,你们两口子理理头绪,有啥条件或者困难给我们说说,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医院院长说。

    拓跋仁和苏秀秀慢慢抬起了头。

    会议室里出奇的安静,大夫、院长们都看着拓跋仁和苏秀秀。

    这时候,苏秀秀说,医院的领导你们都在呢,我们老人虽然身体不好、病情危及生命,但是进医院的时候他是有一口气的,现在,他咽了气,于情于理都是医院的责任,我是个农村人,但这个道理我是懂的,还请领导你们大家看怎么处理。

    院长、副院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作声。

    院长扶了扶眼镜,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说,这样吧,你们先到楼道的椅子上坐坐,我和领导们都商量商量,毕竟这也是个大事。

    拓跋仁和苏秀秀相互搀扶着走出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院长让办公室通知来了医院的领导班子和会计,主治大夫给大家从头至尾说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商议如何处理这件事。

    这时候,坐在了会议桌正中间的院长发话了。

    大家静一静,刚才主治大夫给大家汇报了这件事,想必大家上班时候也都看见了,都听说了这件事,大家议一议,如何处理?

    其他人都相互看着,小声讨论着,没有人发言。

    院长端起茶杯,吹了吹,押了一口,接着转过来头,吐出了一口茶叶,坐在两旁的副院长说着悄悄话,可谁也没有要发言的意思。

    院长说,你们不说,那我提议一下,鉴于这种情况,医院也见多了,这些年我们处理过不少,但是大家不要掉以轻心,这次不同往常,还希望大家能够集思广益,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我的意见是院领导班子的意见达成一致后,形成会议纪要,随后请常务副院长同家属沟通,疏导情绪,及时解决问题。这件事全权委托常务副院长处理,其他领导赶紧忙自己分管的工作,咱们目前还有一项重要工作,当务之急就是三甲医院的评审,这关系着我们所有人的前途,这也是市领导关注的一件大事。

    就拓跋仁父亲的医疗一事,我的意见是,完全能看出这是农村家庭,应该家庭比较困难,建议就出两万元的丧葬费,再酌情给点补偿,安抚下家属的情绪,老人去世,人都难以接受,所以,还要站在家属的角度考虑问题。这是我的意见,再就是分管财务的领导要把所有的材料收集齐全,做好档案资料,免得有人翻后账,来查我们的时候无法应付,分管财务的院长要把好这个关口,不能出现任何纰漏。二是要做好家属的心理疏导工作,免得再次发生今天早上的情况,咱们是市医院,又在创建三甲,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再出现任何舆情问题,不要再给咱们的创三甲摸黑扣分,病人来了能看的病看,不能看的病及时让转院。创三甲的工作,市领导时时刻刻都关注着,专家评估组马上也要进驻,我们不能出了事情推三阻四,要和家属好好沟通,讲道理,把事情说透说清,不能酿成二次事故。三是要做好舆情工作,这个工作交给院党委副书记,务必要认真对待,现在的群众思想觉悟都高了,我们不做好舆情,就十分被动,毕竟病人是在咱们医院死亡的,说责任我们是有责任的,安排一个人重点跟踪家属,要及时反馈他们的行动和心理状态,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第一时间向我反映。最后一个就是,全院要再对我们的医生加强认识教育,当然这离不开提高他们的技术水平,有时候是病情,是客观的,无法预测的,但,务必要加强科研研究,提高手术和诊断水平,在开药、检查的环节不要出现任何问题,要精益求精,这也是我一直强调的。

    说完,院长环顾了四周,喝了一口水,又说,刚才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对主治大夫的心理疏导,他是咱们院里数一数二的优秀内科大夫,不能因着一件事而影响他的工作热情。现在请大家发表意见。

    他咳嗽了一声,清了下痰,再揭开杯盖子,吹了几下,喝了几口,朝地上又吐了一口茶叶。

    没有意见。

    没有意见。

    没有意见。

    那好,大家都没有意见,这件事就委托常务副院长全权处理,其他人散会。

    大家都从会议室走了,会议室里就剩下常务副院长和院长。

    院长说,和上次一样,做好家属工作,该签的字要签好,把手续做好,这几年纪检上查得紧,别出岔子。

    常务副院长说,要不这次的丧葬费用再往高增加点,增加到两万五,你的那部分我处理好。

    院长喝了两口茶,点了点头,端着茶杯从会议室走了出去。出了门,在楼道遇见了拓跋仁,拓跋仁站了起来。

    院长说,我们负责这件工作的领导在会议室里,你进去,他给你处理。

    拓跋仁和苏秀秀走进了会议室。

    常务副院长说,刚才院里开了个会,院领导对你们失去亲人表示沉痛的哀悼,院里也从人道主义角度给老人赔偿一点丧葬费,算是医院的一点心意,大家都商量着来,不要动不动就在大门口哭呀喊呀的,这是公共场合,要有公共道德。刚才商议了下,领导们都按照相关要求,原则上给你们赔付八千块钱,你们尽快把老人拉回去入土为安,对你们也好,对祖上也好,看你们有啥意见吗?

    拓跋仁看了一看妻子,用手擦拭了一下眼睛,苏秀秀说,我们家里实在太穷了,给我们给上一万块的埋葬费,也是感谢院长的大恩大德了,我给你磕头了。

    说罢,苏秀秀就趴在地上给常务副院长磕头了,常务副院长看到这个情形,赶紧跪在地上给苏秀秀磕头,两个人磕的不可开交。

    最后那常务副院长说,一万就一万吧,我给领导再去汇报,这是我能给你们的底线,如果你们还觉得不够,那么我这里就处理不下去了。

    拓跋仁说,院长,我们也不是无底洞,老人好好来结果就没了,我们一家人可咋办呢,到县医院检查费一堆,这边又是一堆,我活不下去呀,院长……

    院长心里想,你这样的话我听多了,我也不想和你啰嗦,既然答应了,就赶紧让离开这里才是正事。

    拓跋仁说着,院长就打断了他,拍着拓跋仁的肩膀说,人死不能复生,况且老叔年龄也大了,得的这个病也是被你们自己耽误了,人已经去了,就让他安静的走,活着的人还要节哀顺变,咱们这地方都讲究入土为安,既然满足你们的期望了,还是早点把老人拉回家埋葬为好。

    拓跋仁抹着眼泪,拉着苏秀秀下了楼道,办理完手续,当天就雇了一辆车把老爷子拉回去准备埋葬事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