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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雨落长安(上)

    风云无度,烟雨如幕。

    靖国公府九曲廊台尽头,莲池上的凉亭内,星河正托腮凝神,盯着石桌上一方玄色陶炉。

    炉上置了一个绿釉茶缶,内盛清水半缶,置于炉上文火慢烹着。

    陶炉一边,放了一摞厚厚的账簿。

    隔着石桌,对面站着三个中年男子。

    亭外斜风细雨,有些许微寒。

    三人面上颇为恭敬,不见丝毫异色。

    等了半晌,一位年过七十老翁才姗姗来迟。

    老翁一脸倨傲,虽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正是征南大将军府的总管宋令。

    前朝乱世,宋家高祖起兵北荆,与陇西军协战,平定中原匪寇。

    战功赫赫,又拥立太祖陛下,受封靖国公,爵位世代相传。

    到星河父辈一代,长房共有三子:

    伯父宋之信少年从军,南征北战,娶先帝母族表妹元和郡主,任征南大将军,常年驻军在大魏与南梁边境重镇南郡。他的长女宋凝香,十七岁入宫封为贵人,是当朝国君拓跋琰后宫三夫人之一;次子宋凌三年前回京,受封禁军千牛备身,总管皇城巡防,虽身在京中,却常住军营,不问家事。

    父亲宋之孝排行第二,少年时弃武从文,娶洛阳宫家长房嫡女宫沁,继承靖国公爵位,官拜太师并为宋氏族长。

    三叔宋之贤,自幼沉迷天文星象、历法卜筮,少年入太史院。如今任太史院掌令,年过三十拒不娶亲,一直未从靖国公府分府出去。

    时至今日,除了国公府产业外,大将军府的账目也由国公府代管,才有大将军府总管循例入府对账。

    见人到齐了,星河从一堆账簿中从容抽出一本,“国公府书院管事朱迅。”

    “小人在!”

    三位管事中,儒生打扮之人,上前一步,拱手行礼。

    星河瞥了他一眼,“几十年来,国公府在大魏一百五十个州设了七十八所学堂,投入白银三千两。目前的账面上,总亏空超过五千两,月增亏银钱三百两。”

    她之所问皆在意料之中,朱迅从容回道:“禀小姐,国公仁爱学子,在朝廷未设官学的州郡,皆出资设私学,对家贫学子束脩皆免,学优者生活所费亦加贴补。可是,未设官学之州,以下郡县皆山高路远、百姓困苦,学生多是家贫之人,若不是府中每月拨银,大半的书院恐难以为继。”

    “如此说来,实在情有可原。”

    星河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却让朱迅心里发慌,不知她有何下文。

    他连忙说:“小人惶恐,经营不善,愧对国公。”

    “如你所说,父亲设学堂本是义举,盈利困难也不当追问。但这七十八所中却有一所运转良好,设立半年便可自足,今年初更开始往府中上交营收了。”

    望着对面神色紧张,汗如雨下的朱掌事,星河轻轻摇了摇头,“朱先生竟全然不知!这账本可是由你亲手报送的……果真是贵人事忙,没空关心学堂营收这样的俗务吧?”

    她偏过头去,对合手立在一旁的红叶说:“去请高平郡书院山长梁文先生进来。”

    红叶应了一声,撑了纸伞匆匆离去。

    将朱迅晾在一边,星河另拿起一本账簿道:“国公府田庄管事李成。”

    “小人在!”

    庄稼汉模样的李成,向前一步,双手作揖。

    星河望着他,带着几分欣赏之色,“府中有食邑三千余户,包括京郊五个田庄四百余户和北荆州十八个田庄两千五百多户,皆由你来统管。去年关中大旱,又逢蝗灾,大魏近半郡县颗粒无收,北方十州更是饿殍遍野。国公府三千余邑户却都安然度灾,账上竟还有盈余。我想听听,先生是如何做到的?”

    “禀小姐,前年秋后小人收突厥商队传信,漠北草原遭了十年不遇的大旱。北方大旱之年必有蝗灾来袭,于是小人请各庄庄主共同商议,禀明先夫人之后,截留了当年所收生丝,又命各庄抢种起了冬麦。去年三月间,麦子初黄即开始抢收。当时麦穗虽饱满不足,却在蝗灾来袭之前,保住了我们小半的收成。下半年,小人便叫各庄组织邑户休耕肥田,用所留的生丝制造丝绸锦帛,各庄靠着春季所收的麦子和前年的余粮勉强为济,又将所织丝帛交于府上充当赋役,这才安安稳稳的度过了灾年。”

    领着三千邑户扛过灾年,这样的功劳被李成娓娓道来,仿佛是吃顿便饭这样的小事。

    “不简单……”星河满意地点点头。

    稍加思索,李成又道:“小人虽读书不多,倒是会写‘累’字——上有田,下有丝,所以农桑之事最为辛劳。庄户辛苦一年往往毫无累积,管理田庄的要务便是带庄户们对抗天灾人祸,在大灾面前保全性命。”

    星河放下账本,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庄稼汉子,模样粗犷,却粗中有细,是个消息灵通、机敏警觉,又能当机立断的人才。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还能驱使几十个田庄庄主,让几千邑户以生存大计、性命相托,威望威信可见一斑。

    “李掌事体察入微,调动有方,有大将之风。”星河诚恳地说。

    被她这么一夸,李成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摆手道:“小姐打趣了!小人出身低微,举家自健康侨居入长安,无依无靠,承蒙国公大人与夫人不弃,为府中打理田庄事务,自当尽心竭力。”

    星河抬了抬手,“李掌事,辛苦了。去账房领下府里给各庄的赏银,便早些回去吧。”

    “多谢小姐。”

    李成又作了个揖,退了出去。

    他前脚刚走,红叶后脚便领来了高平郡书院山长梁文。

    星河瞟了一眼茶缶,缶内水花渐起。

    她的从一个白陶织矮罐中,取出一块黑色的茶饼,轻轻投入缶中,茶饼晃晃悠悠沉到缶底。

    “拜见小姐!”

    梁文躬身拱手,嬉笑着行礼。

    他不过二十出头,看起来市井气十足,一副圆滑事故的样子,颇不似个读书人,更不像书院的山长。

    “先生免礼。”

    星河郑重其事道:“梁先生主持的书院,收支平衡,治学有成,去年便有被中正官举荐入仕者三人。我特意请他来,为朱掌事出出主意。”

    朱迅听闻这话,头低了又低。

    他平日里都在埋头苦读儒释道经书,奔波各地参加名家汇集的清谈集会,各书院的山长都没认全,哪里管过各书院的教学和经营状况。

    先夫人因为国公的关照,从未对书院亏空一事置言。

    没想到大小姐刚一掌家,便拿书院开刀。

    今日竟然当面诘问,他一时无地自容。

    ……

    仿佛未见掌事的窘态,梁文向朱迅拱手行礼,郑重地说道:“掌事大人容禀。高平郡书院地处侨郡,所居多为北方侨民,书院所设之地也颇为偏远。小人打理书院,以教学之力设学位八十,以二八之分来收学子,十六位专收家贫学优的学子,六十四位收富裕的侨民学子。对贫家子弟自是分文不取,富家子弟皆收双倍束脩。二八而分的学位,一类未收满时,宁可缺席也不通用。”

    朱迅一听,大为光火。

    他涨红了一张脸,指着梁文的鼻子骂道:“夫子曰:‘有教无类’。你竟然以贫富分学位,实在有辱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