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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祭酒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向来如此。

    这话说的是,一个诗词文章写得再好的人,也不敢当众夸自己的文章是天下第一;可一个武艺高强的人,却往往敢夸自己的武艺盖世无双。岂不闻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可这大宋朝确有这等妄人,她不把天下文人放在眼里,更敢把许多名士的诗文批得一无是处。

    此人年近花甲,形销骨立。曾经年少姣好的面容上总归是落上了岁月的痕迹。又或许是腹有诗气,历久弥香。在她的身上总散发出一股傲雪凌霜,不怒自威的大家风范。与她交谈的文人,鲜有不对她深感佩服的。

    这便是古今第一才女,易安居士的风采。

    此时的易安居士正端坐在舞台的一侧,一座名叫揽月亭的小亭里。小亭四周有珠帘垂落,影影绰绰,外人难以窥视。

    与易安居士同座的,还有着不少文人学者。诸如国子监博士范文祥,景宁汤进之,归安张汝舟等八人。

    为首坐着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半眯着双眼,神色黯然。此人便是德高望重的国子监祭酒刘牧之。

    刘牧之听着亭外那首悲切凄凉的《广寒秋》,嗟叹道,“悲哉!壮哉!”

    下座众人纷纷应声,唯有坐在刘牧之下手位的李易安,不以为然。

    她微微向前侧身,拱手说道,“易安斗胆,敢问祭酒,悲从何来?”

    易安此问如剑所指,非同一般。在场众人皆知,亭外那名郡王是刘祭酒的得意门生。李易安此番逼问,无异于叫板刘祭酒,非要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才肯罢休。

    刘祭酒老态龙钟,不怒不忿,淡然回之。

    “老夫,自是为词中所唱的一对璧人而悲。”

    “哦?老祭酒知道其中缘由?”

    “今科状元张栻川是我弟子,也是尘儿的至交好友。一个月前张家传来其妻阮氏重病卧床的消息,栻川便日夜兼程的往家赶。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待他赶回蜀地时,阮氏已离世多日了。

    以前总听栻川提起阮氏知书识礼,贤惠大方。也想着带她来临安,见见我这老头子。只可惜老夫没这福分。”说到这,刘祭酒双眼噙泪,望着帘外愣了半晌,才继续回答道,“这首《广寒秋》便是因此而作,词中所唱,正是栻川与阮氏。不知张阮二人的故事,在易安居士的眼中可称得上悲?”

    “可歌可泣。”李易安略显惭愧,拱手拜道,“多谢老祭酒为易安解惑。”

    此时亭外金锣炸响,一名高瘦的伙计朗声喝道,“评!”

    届时,一名早就侍候左右的伙计,端着盘装有上好青秀竹片的托盘,走到众人面前。依旧例,各嘉宾将依次在竹片上作评。标准共分为上佳、尚可、勉之三级。

    在宋代,造纸技术可谓登峰造极。且不说龙凤、碧云、团花这类出名的笺纸,更有藤白、鹤白、研光小本、蜡黄藏经这等彩笺,比比皆是。

    然此次诗会未用笺纸,而是遵循旧制,采竹片落评。事后挂于亭外,着一木栏公示。何人做了何评,一清二楚。

    此前得评最高的,当属蒯埙的《浣溪沙》,得了一个尚可,七个上佳。评尚可的,便是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易安居士。

    作评从末位的张汝舟开始,一连六人,皆给出上佳的评价。

    轮到李易安时,众人都以为高傲的李易安又要给出一个尚可的评价。却听忘春楼的伙计,报出了和他们预想完全不一样的答案。

    “简七,上佳。”

    “什么?我没听错吧!简七,上佳!李先生竟然给永嘉郡王评了个上佳。这些年,除了她那位亲传女弟子,就没听说给过旁人如此高评价的。看来这次魁首非永嘉郡王莫属了。”

    “可不是嘛!永嘉郡王已连得七个上佳,离魁首仅差一步之遥。且不说郡王此作,有多真挚朴素,沉痛感人。光凭他与刘祭酒那一段十多年的香火情,这魁首妥妥的没跑。”

    此时此刻,不论是在场的丰乐楼观众,还是揽月亭里尸位素餐的嘉宾。都打从心底里认定永嘉郡王是这次重阳诗会的魁首。

    丰乐东楼二层,一处较为隐蔽的角落站着几个凭栏闲谈的年轻公子哥。为首那人手舞足蹈,喜笑颜开的模样着实惹人注目。

    那人指着揽月亭,敞怀大笑道,“哈哈哈,我说什么来着,压永嘉郡王没错吧!虽说赔率低了些,但我可是压了郡王足足三千钱。一顿酒钱还是赚的出来的。”

    “孟兄真是大手笔!这三千钱可是咱们其他哥几个一个月的花销啊!”一人捧哏道。

    “要不怎么说孟兄阔气呢!”又一人接茬道。

    被众人吹捧的得意忘形的孟庆为挥手一笑,搂过身边一位文质彬彬的公子说道,“要说阔,还是咱长庚阔气。明知青烟馆的游云姑娘毫无胜算,还是铁了心要压上十贯钱。长庚痴心如此,就是不知游云姑娘心里念不念这份情了。”

    有一人插嘴说道,“怕是人家到现在还不知道长庚中的心思吧!哈哈哈。”

    众人大笑,却听见身边传来一个极为爽朗的笑声。孟庆为几人不由困惑地转过头去看。只见是四名身材魁梧的大汉簇拥着一位气宇轩昂的年轻公子。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可几人的行为邋遢,完全配不上一身锦衣华服。看在几位世家公子眼中,反倒是不伦不类,滑稽可笑。

    众公子中,有一人名叫贺景灵的,一向护短。此时皱起眉头,火冒三丈道,“你们是何人?干嘛偷听我们说话。”

    王青手下一位满脸横肉的扈从,狠狠啐了一口,站出来接话道,“俺们想听就听,想笑就笑,碍着你啥事了?”

    作为户部侍郎之子,孟庆为虽说玩世不恭,但好歹见过些世面。几人之中,也唯有他一眼瞧出其中厉害。

    眼前这五名壮汉,只有一人衣着得体,气度不凡。不用多想,自是为首之人无疑。想来剩下四人皆为扈从。要知道,能进到丰乐楼,这人本身就是非富即贵。还能堂而皇之将几个手下带上二楼的,绝非池中之物。

    他一把拦下怒气冲天的公子,给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心平气和地向王青拱手问道,“我等不过闲聊,不知何处入了公子的耳。”

    见他客气,王青也以礼相待,“洒家粗人一个,不懂什么诗词文章。不过,对着吃喝嫖赌,擅长的紧。刚刚听几位在提及下注,一时来了兴趣,便好奇靠近了些。至于失笑!一时按捺不住,见谅,见谅。”

    贺景灵冷笑道,“大字不识一个的乡下人,也敢在这儿沐猴而冠。也不瞧瞧是什么地方,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老贺。”孟庆为忙出言呵止,摇头试了个眼色,生怕他继续出言无状,真惹火了眼前这尊大佛。

    孟庆为一边按住贺景灵的手,一边赔礼道,“公子见谅,我这位朋友性子粗犷,口无遮拦,不过本性不坏。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公子多多见谅。”

    “什么乡巴佬,乡下汉。洒家听得多了,早就不当一回事了。”王青在衣襟处掸了掸,扬起嘴角,不以为然道,“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洒家这个人,没什么别的喜好,就是爱钱嗜赌。而且逢赌必赢,从无败迹…”

    未等王青说完,贺景灵便狂笑,打断道,“哈哈哈,逢赌必赢,好大的口气。”

    “哦?你不信。”

    “不信。”贺景灵决口断言,斩钉截铁。

    “如此可敢一赌?”

    “赌什么?”

    “赌今晚魁首何人。”

    “呵!这有何可赌!诗会胜者,必然是永嘉郡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刻和贺景灵持有一样想法的,还有西月画舫的王妈妈。

    在王妈妈眼中,永嘉郡王夺魁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作为郡王的伴舞,程小小必然成为临安风月场上最耀眼璀璨的明珠。

    届时西月画舫水涨船高,天下士子名流踏破门槛,只为听一曲《广寒秋》。到时候她王妈妈数钱便如同在数天上星斗,随便摆摆手就能买下她在吴山坊心怡已久的那套房子。

    想到这,王妈妈难免有些飘飘然。尤其是那颗想在冤家黄妈妈的面前显摆的心,那是一刻都不想错过。

    王妈妈特意寻到了后台换装的地方。此时黄妈妈以及忘春楼的几个姑娘都在忙着给陆子由上妆,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到来。

    “哟!楚楚姑娘、晴云姑娘、司梦姑娘,几位都在呢。”王妈妈其实大老远就瞧见了身材矮小的黄妈妈,只是有意不提想给人家一个难堪。

    忘春楼的几位姑娘非常清楚她的来意,纷纷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继续认真做着手头上的事。

    王妈妈似乎也习惯了这种有意的冷场,依旧腆着脸走到众人身边,仔细观察她们都在忙些什么。

    “没想到这位公子的底子竟比一般的姑娘都要好。楚楚姑娘的三白妆上脸,就跟没画似的。这手浅文殊眉,纤丽轻细,清淡隽秀,一看就是司梦姑娘的手笔。乍一眼瞧,与那庙里的文殊菩萨也相差无几了。哎呦!这花钿......此前都没瞧过这手法?”王妈妈对忘春楼几位头牌的底细如数家珍,可当她瞧见陆子由额间那七颗一笔连成的花钿却犯了难。

    “难不成这是晴云姑娘的新作?”

    “王妈妈,这你可猜错了。”晴云姑娘手握一只妆笔,略带玩味的看着王妈妈笑道,“这朵七星可是人陆公子自己画的呢。”

    “是嘛!想不到陆公子如此多才多艺,真是难得,难得呀!”

    “王妈妈过誉了。王妈妈慧眼如炬,陆樱愧不敢当。”

    “哎呦!陆公子真会说话。不过奴家那是什么慧眼如炬,不过是风月场里练就的一身,识人看货的把戏罢了!”

    见王妈妈仍在四下张望,半点没有离开的打算。黄妈妈闭着眼睛都清楚,人心里头藏着什么花花肠子,也便直言不讳道,“我说穷王八,你这看也看了,瞧了也瞧了。还赖着不走,怎得?还想偷师啊!?”

    王妈妈受到黄妈妈言语挤兑,面子上挂不太住。想找回些场子,便硬着头皮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冲着黄妈妈说道,“黄牝鸡,你说什么呢!我还需要偷你的师?你也不擦亮自己的双眼,好好瞧瞧,究竟谁才是临安第一楼。要知道,今晚唯一获得八个上佳的,可是我西月舫。”

    “我记得刘老祭酒不是还没作评么?王妈妈就这么确定还是个上佳。”陆子由打岔道。

    王妈妈仔细打量着这位只穿着一件中衣,却让一群青楼姑娘为其上妆的愣头青。分不清是该笑,还是该怒。清了清嗓音,颇为卖弄地说道,“刘老祭酒和永嘉君王是什么关系,陆公子不会不知道吧!这最后一简,虽还未报,但结果也是板上钉钉的。”

    陆子由示意几女停手,自己则坐直了身,严肃地看着王妈妈说道,“正是因为在下清楚刘老祭酒和永嘉君王之间的关系,清楚老祭酒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在下断定,刘老祭酒不会给永嘉郡王作评。”

    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一座小小的揽月亭中。直到丰乐楼伙计们,接二连三的唱道结果。

    什么香车宝马,豪宅美梦。多少人一辈子的追求,如今都毁在这的一句话上。

    “简八,刘祭酒,避嫌。”

    避嫌?文坛里是有这么个说法。但在历届重阳诗会里,这事还是头一回发生。毕竟搁在以前,也没有哪个先生愿意做着青楼诗会的评委。

    刘牧之是太学祭酒,天下师表。本人刚正不阿,更好孔孟之道。知道台上之人是自己的爱徒,打一开始就做出了避嫌的决定。

    贺景灵难以置信的望着那座不甚起眼的揽月亭,久久说不出话来。

    王青摸了摸自己圆润的大脸,敞怀大笑道,“七个上佳,一个弃权。总归还输人蒯埙一个尚可!怎样?现在可有一赌啊!”

    贺景灵原先认定魁首非永嘉郡王。如今出了这档子事,等于白送了一个魁首给蒯埙。若此时与王青对赌,叫他压了蒯埙魁首。那可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故而他直言拒绝道,“诗会都已经过半了,现在做赌有何悬念?”

    “这不是还有两家没有出场嘛!若不战至最后一刻,谁也无法预料结果如何。”王青捻了捻自己高挺的鼻子,对身后的一名大汉说道,“天哥,你去打听打听,这丰乐楼哪开了赌局。问问还能不能买。嗯?就买刚刚门口遇见的那个书生赢。就长得挺白净的,是什么怡春楼,惜春楼的客卿来着。”

    “忘春楼。”被唤作天哥的大汉提醒道。

    “对,忘春楼。”王青肯定道,“不管赔率多少,先买他个五十贯。”

    “少...”天哥叫惯了少帮主,下意识便要脱口而出。又想起出门时,王青叮嘱再三说,少帮主这个称呼太过市井江湖气,免不了要被读书人笑话。这时想起,便急急忙忙地改口道,“公...公子,咱们这趟出门可没带这么多钱。”

    “那就用关子先垫着。贴水一两成也不打紧。”王青面如常色,不急不躁,在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是,公子。”天哥应了一声,摸了摸藏在袖子里那一叠百文面额的关子,确认有在这才转身离开。

    孟庆为见他要走,忙将其拦下,“兄台且慢。赌坊就设在三楼,兄台上楼一问便知。”

    天哥冲着孟庆为拱手一笑,说了声,“多谢。”便径直上了三楼。

    与此同时,身在后台的王妈妈已经哭成了泪人。

    “老娘可是花了不少心思,这才请来了永嘉郡王。就连这布景,道具,也都花费了不少。尤其是那东篱菊……哎呦喂!”王妈妈就坐在地上,像个泼妇似的捶地痛哭。

    几位忘春楼的姑娘都是一副熟视无睹的模样,瞥着白眼压根不想搭理她。

    见无人理会,王妈妈撒泼撒得更欢了。哭着喊着说自己这日子没法过了,没发和东家交代。

    几人中,晴云是第一人耐不住她胡闹的。忙停笔质问道,“我听说,这东篱菊可是贡品!士大夫有钱都未必能买到的一盆。今晚,妈妈的西月画舫一摆就是几百盆,那是相当阔气了。怕是多亏了人永嘉郡王的面子吧?”

    王妈妈啜泣道,“是又怎样。”

    “云儿听道上的人说,西月画舫不单是借了永嘉郡王的面子,花三千吊租了几百盆东篱菊这么简单。好像是有人在郡王面前哭穷。结果这笔费用最后都是由人郡王府出的。”

    像是被说中真相,王妈妈看着眼前这位笑靥如花的晴云姑娘,难免有些心虚,“晴姑娘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若真如道上所说,是郡王府套的这笔钱!此时又有人把这三千吊的费用算在了自己的账上。这一来二去,就倒腾出了三千吊钱。要是那人背后的东家知道了,不知道脸上会挂个怎样的表情。”晴云笑道。

    王妈妈脸色阴沉了下来,她哪儿不知道晴云这是在提点自己。王妈妈非常清楚西月画舫背后东家的实力。若这件事真抖搂了出来,别说她在这一行还能不能混下去,就凭东家一句话就能让她无声无息的沉在这武林水里。

    想到这,王妈妈顾不得继续插科打诨。利落的从地上起身,拿出十几年做妈妈的那股子威严,立马镇定下来问道,“这事你是知道多少,又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天机不可泄露。”晴云走到王妈妈身边,俯耳小声道,“不过王妈妈放心,此事定不会从忘春楼传出去。”

    王妈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身边这位笑里藏刀的晴云姑娘。恍惚间,从她的身上瞧见了那位一生劲敌的影子。

    王妈妈抖了抖精神,悻悻然地来了句,“你和她当年真像。”

    说完又转头瞧了眼坐在远处默不作声,只顾发呆喝茶的黄妈妈。没来由的说了句,“时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