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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剑舞花落蝶飞去

    申鹤父心灰意冷地回到家中,推门进入书阁内,解下佩剑长袍置于一旁,从怀中取出白色锦囊内藏图纸,再三检视。此图大量留白,仅画有零乱无关的几根线条,以及相隔甚远的两个圆点,更无半分注解,实在令人难明其中之意,疑是故意涂鸦戏弄于自己,遂甩手扔于桌案上,不作理会。未过多久,他便出了书阁,一级一级走在通往二楼的木楼梯上,“嗒——嗒——嗒”,沉重的脚步声清晰地在屋内回响。他第一次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脚步声,也可能不是,因为这偌大的、欢闹的院子忽然变得前所未有地冷清、空荡,让人觉得无比地陌生,感到一种与人世相隔的、极为遥远的孤独与害怕。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他来到二楼,推开门进入房中,见小女儿正伏在床边,两眼痴痴地望着躺在床上的妻子,乃冷冷言道。

    “爹……我想陪在娘的身边……”闻言,小申鹤立刻坐起身来,转头慌忙答道。

    “这里有我就够了,你且回自己的房间去。”看着小女儿有些躲闪、几近哀求的眼神,他依旧冷冷地命令道。

    “可是……”

    “出去!”他略微提高了嗓音。

    小申鹤委屈地离开了椅子,一边用手背擦着眼泪一边往门外走去。

    “爹……申鹤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爹爹生气了……”小女儿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低声抽泣道。

    他闭目深思,短叹一声道:“鹤儿,你先出去,让爹爹静一静。”

    数秒过后,申鹤走出了房间,“咔啦”,身后的门亦随之带上——原本安静下来的屋子,此时显得更加死寂,仿佛整个世界缩小到只剩下了这方小小的空间;可怖的是,死神用它的锋利长镰,劈开了一道无限宽的黑色鸿沟,突兀地横亘在夫妻二人之间,其中弥漫着的销蚀与死亡的黑色冰冷气息,阻断了一切允许凡人跨越的可能性。

    其后时日,除却寻常琐事,他无时无刻不陪伴在妻子身边,寸步不离,掌灯翻卷,彻夜不眠,神形忽然恍惚憔悴。第三日,恰至午后申时,房间桌上放着一大罐热了好几遍的羹汤,盖子边缘尚冒着热气;他坐在桌边,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妻子,乃以手扶额稍作休憩,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得耳边有人轻声唤他,一时竟分辨不清那熟悉的声音是来自梦中还是现实:

    “夫君,夫君……”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妻子已经苏醒,正尝试着用手支撑身体坐起来,她那七分苍白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了三分的笑意。

    “夫人!”他触了电一般立刻站起身,来到妻子身旁扶她起来,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不放松,“夫人,你终于醒了……你的手,竟如此之冰冷……”

    言罢,他终于忍不住哽咽落泪。

    “夫君为何哭泣?”妻子笑着问道,那声音平静非常、温柔无比,仿佛在关心一个因犯了错误而深深自责的孩子。

    “前日,夫人突然在宴席上昏倒,不省人事,至今已是第三日……我请张老郎中为夫人诊脉,他竟言……竟言……”

    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那几个字,不觉泪已如注下。妻子却已明其中隐意,以手轻抚丈夫头发言道:

    “人终有一死,又有何惜……夫君不必过于悲伤,此非妻之所愿。”

    “夫人不知,今番有此变故,皆我一人之过矣……”

    “夫君……可是打算将隐瞒之事告与为妻?”

    “夫人……”他抬头望向妻子,她那虚弱却依旧美丽的脸庞使他黯然低下头去。

    “夫君不必心存愧疚……知君者妻也,我虽早已有所觉察,却不加追问,乃是始终相信夫君一片苦心谋划诸事,独自承受所有忧虑,皆是为了让我摆脱病魔、免受精神肉体折磨之苦。事虽至此,为妻却并无怨恨……这几日,托那灵药之效,我才得以与夫君及鹤儿拾回往日幸福欢愉,撑伞听雨,赏花取乐,此间光景虽不长,却足以慰妻平生!只是,往后不能陪在鹤儿身边,教她文学武艺,见她长大成人,为妻……”

    “夫人……”

    “不过,还有夫君在,即便为妻就此离去,亦了无牵挂!”

    “夫人!……”

    言罢,夫妻二人紧紧相拥,声泪俱下,久久不愿分开。

    “对了,夫君,为妻方才想起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她双手搭在丈夫的肩膀上看着他,蹙着细眉一本正经地说道。

    “夫人请讲。”

    “我可是昏迷了许久未进水米?现在……肚子好饿啊。”

    妻子莞尔一笑,忽出此言,使他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哦对了,我为夫人熬了汤,就放在桌上,我去端来!”

    “好香啊!”

    “猪骨鲜虾汤,我记得夫人最爱喝这个了!来,小心烫。”

    “好喝!”

    “再来一碗?”

    “嗯,请为我再添一碗!”

    “好,好……”

    片刻工夫,妻子将丈夫为她熬的一大罐羹汤全部喝下,一滴不剩,心满意足。

    “对了夫君,鹤儿呢?”

    “她在楼下自己屋内……我去唤她来。”

    “不必了。”她喊住正往外走的丈夫,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意欲下床去,“这副身体,好像又使不上劲了……”

    “夫人,你这样如何下得了床……”

    “可是,我很想去院中桃林看一看,可以吗?”她抬起头,笑着请求道。

    “好吧,就依夫人之意……不过,不能待太久。”

    “嗯。”

    丈夫将桌子稍作收拾出了门去,两三分钟后回到房间,为妻子穿好衣服,抱起她下到楼梯口,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准备好的四轮小车上,腿上再盖一层厚毯,准备往后院去。这时,听见动静,小申鹤打开了房门朝外张望。

    “鹤儿,快来,和娘亲一同去桃林走一走。”她笑着朝女儿连连招手。

    “娘……”小申鹤关好房门走了过来,母女二人噙泪牵起了手。

    “好了夫君,我们走吧。”

    出了屋阁,行过空地,渐渐步入桃林。时值午后,春光由明转温,天色由清转浓,柔风轻轻拂,蝴蝶款款飞,林中降下一道道暖黄色的光,同半空枝梢上结满的团团粉白、树旁墙边长出来的丛丛嫩绿和谐地融合在一起,相映成趣,使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晓,无论昨天刮了多久的风、下了多大的雨,多姿多彩的春天依然在这里恣意盛开。

    “娘,我去折几枝花,回去后做成插花,放在娘亲的房中。”

    “好啊,谢谢鹤儿。”

    小女儿一边去寻找较矮的花枝,一边跟着蝴蝶飞行的轨迹,渐渐离远了去。

    “夫君,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么?”

    “当然记得,夫人救命之恩,岂能不牢牢记于心中。那日,我本领命去一处山谷驱除妖邪,交手之后,因那魔物实力强劲,一时难以制服,本欲且战且退,不料骤觉精神恍惚、身体乏力,渐渐陷入险境,方知临行前遭贼人诡计暗算。若非夫人及时赶到出手相助,恐怕我命休矣。不过,话说回来,待我醒来之时,发现已在夫人家中,此事倒从未仔细问过,夫人怎会恰巧在那偏僻荒凉之地出现?”

    “与夫君一样,我本也是为了驱邪除魔而去。家父府上接到侦察来报,言道曾探得那处山谷附近有未明邪魔活动的踪迹,我因欲急切向父亲证明自己的本事,故而不等长辈们商议决断,便擅自率领两名随从进入那山谷之中。说来好笑,我们三人兜兜转转寻了半天,竟丝毫未能发现半点邪物的踪影。无奈之下本欲返回,不知为何,我的直觉忽然告诉自己,翻过山谷的另一侧,邪物就在那里,而且,我非去不可。再然后,果然发现夫君正与那邪物苦斗,神色似有异样,于是不及思索赶往相助。夫君,你觉不觉得,这便是所谓的‘天赐良缘’呢?”她的脸上不禁浮现出往日少女的纯洁微笑。

    “夫人说是的话,那一定没错。”

    “一定是,不会错的……自那之后,夫君便在家父府上住了一段日子,我得以与夫君相识相知。如果没有此等机缘巧合,茫茫璃月,人来人往,你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遇见彼此。”

    “如此说来,那魔物岂不成了为我二人牵线的月老?”

    “呵呵,确是如此呢。不过,魔物终归是魔物,多是邪恶凶残、贪婪暴戾之辈,哪会安什么好心与人交善。”说着她的目光黯淡了几分。

    “至今思来,当年未能解岳父府上妖邪作乱之围,为夫深感惭愧。”

    “夫君已尽全力,不必自责。父亲常对众人说,我等驱邪子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能为后世子孙清出一片净土,平生之愿可足矣。临终前,他将我托付给夫君,心中必无遗憾……不说这些了,不如……夫君再给我讲讲自己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夫人想听我自当讲,只是已讲过许多遍,恐夫人听得厌倦。”

    “讲吧,我喜欢听夫君的故事,就好像武侠小说一样。”

    “那好。我本明蕴镇人氏,自幼而孤,年少习武,立志惩恶扬善、匡扶一方。十六七岁时,当地一名恶霸强抢民女、占人土地,我看不过出面阻拦,不料失手使其意外丧命。为了躲避官兵的追查,在师父及众师兄弟的协助下,我离开了乡里遁入远山密林之中。过了半月,我寻得临行前师父嘱托的驱邪庄观,并以引荐书信呈上,乃拜入师门,苦习驱邪剑术,一年有余,学有所成。在庄上之时,师尊及众人待我皆平易和善,唯师叔与其左右几人面露怨色屡屡刁难,致有后来在那山谷处与邪魔陷入苦斗之事……夫人,夫人?”

    “哦,兴许是这暖阳舒适宜人,惬意至极,竟稍感疲倦……夫君讲到哪儿了?”

    “与邪魔苦斗之事……夫人,我看应早些回去休息,如何?”

    “多漂亮的蝴蝶啊!再走走吧,我也想像这样和夫君多说一会儿话。”

    他继续推着车,与妻子缓缓行于斜阳晕染的桃林中。

    “回忆往昔,你我夫妻一路走来,竟是多折多难……夫人——”

    “嗯?”

    “夫人可后悔当初选择跟着我这样一个人度过余生?”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声音里带着丝缕泣意答道:

    “夫君乃盖世之英雄,心系天下,志在四方,妻由衷敬佩。自相识相交至喜结为夫妻,已有十年,我与夫君始终志趣相投、情意弥坚,无论遇到几番艰难险阻,皆是风雨无阻、同舟共济,执手逍遥于江湖,此亦是妻平生之所愿,何言后悔?倒是夫君如此相问,教我心意难平……”

    “非是此意……恐是我拖累了夫人,至于今日……”

    “上天让夫君与我相遇,喜结连理,已是人生之大幸,又让鹤儿降生在我们家中,使我为人之母,尽享天伦之乐,纵有遗憾,此生已然圆满。往后之事,交予夫君即可,为妻并无牵挂……”

    “夫人……”

    “夫君,我有些累了,回去吧。”

    丈夫调转方向,推着车缓缓往回走;她坐在车上,神色渐渐疲惫,向小女儿招手示意;小申鹤手里攥着一小捧花,欢快地朝这边跑来。小车行过后院空地,妻子忽然言道:

    “夫君,我想再看你舞一次剑,我最喜欢看夫君舞剑时候的样子了……”

    “好,我这就去取剑来。”

    “娘,你看!”

    “好漂亮的花,鹤儿一定可以做好的。”

    未过多久,丈夫携剑从屋内走出,蹲下身摸了摸妻子的脸颊,接着徐步来到空地中央。他望了望坐在小车上的妻子,她正牵着小女儿的手微笑着看向这边。闭目须臾,他将宝剑从鞘中拔出,一招一式舞了起来,有言道:

    花飞花落花满天,斜阳春草对川眠。

    本是一年春好处,奈何人事天不怜。

    三尺剑,天地旋,还顾蝶纤纤。

    待到缘灭缘起未来时,

    恩怨情仇尽解开新篇。

    正专心舞剑时,他忽听得那头小女儿申鹤哭着惊喊道:

    “娘,你怎么了娘?!爹……”

    他收了剑势回眸看时,只见坐在小车上的妻子周身泛起了白色与金色的光芒,身体正如细沙般一点点地消蚀。

    “不,夫人……”宝剑从他的手中滑落于地上,碰撞声清脆响亮,他发疯了似的跑向那儿,“等等我……夫人!”

    “看来……是时候说再见了……”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笑意。

    “娘!”

    “不要走……夫人!”

    “鹤儿……”她含泪看着身旁的女儿,“夫君,一定要照顾好……鹤儿……我们来世再……”

    “夫人!!”

    他未能再次触碰到她,顷刻间,妻子完完全全化成了一道闪耀的金色风沙,一阵清风拂来,将其卷至半空;那渐渐隐去的熠熠金辉中,忽然凭空飞出了一只粉色的小蝴蝶,扑打着翅膀徘徊几圈后,亦随风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小申鹤跌坐在地上,一手攥着花束哭个不停,丈夫低头跪倒在空空如也的小车前,摸着尚有余温的厚毯,涕泗横流,久不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