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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月上柳梢头

    参军一年七个月后,李满全回到了他的故乡,靠山大队第三小队。

    他一出现在村街上,就围过来一村老小,人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满全你小子出息了。李满全微笑着,听着一村老少的赞扬,他裤兜里早就准备好了两盒烟,右兜里揣的是“握手”牌香烟,一角五一盒,左兜里揣着“迎春”牌香烟,二角八分一盒。他掏出握手烟,敬村里的老少爷们,众人吸了他的香烟,更肯定地说:满全你小子一定错不了。

    敬了一圈烟,又说了些部队上的事,村里人现在称他为师长的警卫员,其实不是,他只是一名师首长的公务员。师首长有许多,包括师长,政委,以及副师长两名,副政委两名。他的工作是:在师首长上班前,他轮流着把师首长的办公室打开,擦桌子、拖地、清理烟灰缸,包括会议室的卫生他都要打扫一遍,窗明几净地迎接首长们上班。在中午之前,他还要去师部大院门口的传达室,取来各种报纸,分发给首长们。接下来,他就随时待命,师首长有事,随时吩咐他。

    村人们称他为师长警卫员,那是抬高自己,他并不争辩,独自享受着。村里人是战争片看多了,过去部队行军打仗,营以上干部都有警卫员。现在和平年代了,没有警卫员一说了,只有公务员。只有军区领导,才有警卫参谋。

    村里长辈一路表扬他,恭维着他,一路走来,村人渐渐散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他心惊胆战着一步步向马主任家门前走去,马主任是大队革委会主任,是大队的一把手。入伍之前,他在大队部当过通讯员。工作的性质和部队公务员类似,但还兼着跑腿的营生,那时全大队只有一部通往公社的电话,公社有通知通过电话传达,大队多以开会的形式把通知传达下去。全大队十几个生产小队,也算是十里八乡了,有时会通过广播通知。乡村广播经常不好用,不是这村断线了,就是那村的短路了,他就会骑上自行车,星夜兼程地把通知传达给各小队。他在当兵前和当兵后,他一直在追求马主任的老七马香香。

    马主任家里生了七个姑娘,本想要儿子,生的却都是女儿。马主任就此打住了,不敢再生了。那一年,马家老七,马香香在大队赤脚医生培训班学习,将来肯定是赤脚医生的苗子。

    在乡下看病难,去一趟乡医院,少说也有十几里路,各大队就培养赤脚医生,就是乡医院的医生手把手地教,半年或几个月就算学成了。当然也治不了大病,给看病的人开一些头疼脑热的药,病严重一些的,挂些水。由大队记公分,在当时的农村,这是件让人眼热的工作了。

    马香香是李满全的同学,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从李满全记事起,马主任一直都是大队干部,穿一件四个兜的灰色中山装,戴一顶灰色的卡其布做的帽子。胸前兜里别两支笔,一支钢笔,一支圆珠笔,想用哪支就用哪支。

    马主任以前抽“握手”香烟,现在改成了“迎春”。

    李满全脸红心跳地走过马主任家门前,院子里静静的,只有几只鸡抖动着翅膀。白天人们都去做活路了,马香香不出意外正在大队的卫生所给人看病。李满全折返脚步,又向大队部走去。

    大队部他太熟悉不过了,当兵前,他在这里工作了两年零两个月。青砖灰瓦一溜房子,院子被砖砌了,有个铁门,铁门此时是开着的。他走进铁门,看到进进出出的村民,大都是到卫生所看病的。他先走进大队部,看到马主任在放电话的桌前正在读报纸,花镜滑下鼻梁,读得很认真的样子。见到李满全进来,放下报纸,目光透过镜框上方望了眼李满全,拉长声音道:嗯,满全呀,混得怎么样啊?他不说工作,而说“混”,足见在他眼里并没把李满全这个小兵放在眼里。

    李满全忙去掏烟,掏出的是“迎春”烟,抽出一支递给马主任,马主任看看烟的牌子,叼在嘴里,李满全又立即划火点燃,顺势把一盒烟放在马主任眼前的桌子上。

    马主任吐出一口烟,斜睨着又看眼李满全道:当兵一年多了,再有一年多该复员了吧?

    李满全笑着应答着:是马叔,正常情况下再有一年半就该复员了。

    马主任又吸口烟:我算计了一下,今年前屯的老宋家的老三该复员了,还有十二小队的苏大拿的儿子也该复员了。马叔,这两人我都认识,我上初中时,他们都上高中了。他笑着道。

    马主任弹下烟灰又说:嗯,好好干,争取入个党,大队这个通讯员的位子还给你留着。

    李满全连连称谢。

    马主任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当初我不同意你去当这个兵,都是为了你好,转了一圈又回来,有啥意思,是不是?

    是是,马叔你说得对。李满全一连称是道。他忙从大队部里走出来,把那盒迎春烟留在马主任的办公桌上,一转身进到了卫生所,有几个等待看病的村民认出了他道:这不是李家那个二小子么?

    他点着头,心思却不在这,抬眼寻找着马香香。马香香正在给一个村民开药,她抬眼和他对视了一下,又忙去了。他看到她眼里说的话:知道了。

    他转身走出卫生所,向家走去。

    中秋节前,月亮还未圆,但已有了些亮度,明晃晃地挂在东方的天边。

    李满全走出家门,邻居的狗吠叫几声,他走向村街,一条村街被十三的月亮明晃晃的照耀着,白花花的。他走到马香香家门前,掏出支烟点燃,让烟头明灭了几次,临离开时,他还大着声音清了清嗓子。然后一路向村外走出,沿着被月光铺满的村路,村旁有一条小溪,每年伏季下雨时,它会变成一条河。此时,中秋节临近,河早已瘦了,又变成了一条溪,溪水泛着月光。一棵树,是柳树,树叶已经打卷,有的已干枯飘落下来,他坐在树下的石板上,心思却在身后那条村街上。

    果然,没多会儿,传来脚步声,从模糊到清晰,马香香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马香香立在一旁,他伸出手示意她坐下,她踌躇下,还是坐下了,他闻到她刚擦过的雪花膏味道。两人不说话,望着眼前静静的小溪。两人虽然打小就在一起,并无来往,他当兵后,乍着胆子给她写了第一封信,没想到半个月后,竟然收到了她的回信。后来两人通信变得频繁起来,信的内容虽没有风花雪月,但彼此都明白各自的心思,就像今晚他认定她会出来一样。

    李满全追求马香香的过程有些自卑,马主任家七个姑娘,个个漂亮能干,嫁的也好。老大嫁给了县里的一个工人,早搬到县城去住了。老二嫁给了一个军官,虽然副连职就转业了,现在已经是公社人武部的部长了。老三、老四虽然没找到干部工人,嫁给当地的农民,家庭条件也属一流。老五、老六都是大队中心学校的教师。老七马香香是大队赤脚医生。一家的姑娘,可以说一个比一个的出息。

    马主任经常叼个柴火棍当牙签,含在嘴里的样子就很风范。

    李满全的家非常普通,父亲老实巴交当了一辈子农民。他有一个哥结婚了,娶的也是本地农民,也就是够个生活。

    马香香从小就优越,好多男同学都想追求她,后来掂量了自己又都放弃了,只能远远地看一看,想一想。

    李满全要不是因为当兵,给他十个胆,也不会给马香香写信。此时,他有种心满意足。在这月夜,他伸出手拉她的手,被她推开拒绝道:我爸说了,你不提干,想也别想让我和你好。

    李满全听了这话,心冷到了冰点。他抽烟,抽的是“握手”那个牌子。

    马香香又说:你给师长当警卫员,还不能提干?

    他在心里苦笑一下,嘴上却说:我正努力呢,希望应该很大。

    现实却是,他一个师机关的小小公务员,就是一个跑腿打杂的小人物,师首长都不知他的全名,只知他叫小李,于是就小李小李地叫。政委叫:小李,把这封信送到收发室。师长叫:小李,把烟灰缸倒一下……

    没到部队前,他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幻想,觉得只要自己努力,入党提干似乎唾手可得。可到了部队他才发现,自己太渺小了,比他强的人太多了,每年师部评选的先进标兵站满了台上。他坐在台下看着这些优秀的士兵,心想,自己又算老几呢。起初的幻想被兜头泼了盆冷水,就像今晚的心情一样。心里充满了悲凉和失望。

    他把烟头踩在脚下,就像踩死了自己的幻想,他站起身,随后马香香也站立起来,两人对视着,他跺下脚:我会努力的,争取早日入党提干。

    她低下头“嗯”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快步地消失在村街上。他听见几声狗吠,抬头望天,看见了月亮,约会前他心情还有几分美好,此时已一片狼藉了。他踢飞脚下一颗石子,脚步沉重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他后悔不该探这个亲,他探亲,一来看看父母、同学,更重要的是希望和马香香的关系有个进展,如果那样,即便他复员回来,也能有个交待。马香香的爸是马主任,如果他能和马香香有什么,她爸能坐视不管么,他在公社谋不到个职位,在大队也会混得不错。如此,他会心满意足的。

    参军之后,他的眼界宽了,仅一个师就有那么多优秀人才,之前所有的雄心壮志都烟消云散了。他心里冰冷一片,以前还幻想着去见见同学、老师,现在他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只想假期一到,马上回部队,把还有一年多的时间过去,到那时,他便复员了,也就彻底结束一切幻想,回家当个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他父母一样。

    可他并不甘心,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像他许多同学一样,还不是种田、挣工分,祖祖辈辈。他有些恨父母没有把他生到一个好家庭,像江师长的女儿一样。人家那才叫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