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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岳阳一夜(二)

    大厅里已经人满为患是每个人都可眼见的事实。

    这也就意味着,每当有新的人想坐下,就要有旧的人站起来——又或者躺下去。

    在这样的境况下,大厅里的每一张桌子或者凳子似乎都变为了权力的象征。就如同野兽以尿液划分地盘那样,大厅里的人也以长久把持着座位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实力——哪怕他们已吃完了饭,却仍不肯走。

    这当然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情,也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但是,在这样的压力下,人本来就是什么都可能做得出来的。

    此处离洞庭湖还有一百多里地,而大多数人为了觐见项将军还特意准备了价值不菲的礼品,为了防止自己被别人惦记上,适当地展示一下拳头也是很有必要的。

    毕竟,怕贼惦记的这种担忧连贼自己也会有。

    在任舟之前,已有五伙人来过。其中有两伙人成为了这里的新主人,而另外的三伙人里,有一伙是被抬出去的。

    所以,任舟一出现在楼梯上,便吸引了厅堂里大多数人的目光。这些目光里夹杂着担心和期待,既想看看任舟会不会成为第六伙人、会不会被抬出去,又怕自己被找上。

    不过任舟迟迟没有动作,一副畏葸不前的样子,令他们颇为失望,只好又自顾地谈起了话。

    就算有几个移不开眼的,也不过是瞧刘佩琼相貌出众罢了——虽然不敢上前去讨便宜,但是过过眼瘾还是可以的。

    正在言谈呕哑之际,任舟忽然走了下来,而且步伐急促、神色笃定,令厅堂内的声音顿时减弱了不少。

    不过,这回看向任舟的目光里却是以幸灾乐祸居多,因为他们看得出来任舟的目标是厅堂正当中的那张桌子。

    坐在那张桌子前的,正是汤不名。

    关于他是不是项将军最宠信的属下,先前还有过不少争议,而现在,随着褚天锡被抓进了云梦水寨的大牢,这些争议也就平息了。

    能在这样的年纪成为南方绿林的二号人物,汤不名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除开身为“理财使”必要的管账能力以外,据传,他的武艺在南方绿林已可称魁首,就连他的大哥项将军也不是他的对手。

    对此,项将军非但不避讳,仿佛还引以为傲,曾在某次酒后说过:“连不名这样在各方面都远胜我的豪杰都要听命于我,我会不会武功还打什么紧呢?”

    这句话或许有吹嘘的成分,却足够印证传言,也可见项将军对他的赞许和信任。

    而任舟为自己挑的就是这么一个硬茬,也无怪那些旁观者会露出那样的神色了。

    汤不名冷眼瞧着任舟走到了自己的身旁,又冷眼瞧着任舟把刘佩琼放到了自己身旁的凳子上,然后连任舟和那位道士也一左一右地坐到了自己的身旁,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并非不敢,而是觉得不必。

    人到了一定的地位之后,就不必自己去说太多的话、做太多的事了,因为有很多话、很多事都有人争先恐后地替他说、替他做。而他的任务,不过是在这件事做成了以后,给上一句无关痛痒的赞许罢了——就像项将军对他做的那样。

    这就是权力的好处了。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些围观者在看出他面露不悦的神色之后,已有些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来为他解决这桩麻烦,以便在他的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

    到了任舟自己也坐下来的时候,终于有人坐不住、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首先起身的是一个皮肤黢黑的壮汉,浑身坟起的肌肉便是他那爆炸力量的明证,他那紧握着的、双蒲扇般的大手似乎可以随时把任舟的头打破。

    而他也正要这么做。

    他的脚步并不算快,可是因为步子迈得大、双方的距离也不算远,所以他还是很迅速地就到了任舟的身后。

    此时的任舟似乎对身后的危险茫然不觉,仍向还站在楼梯上的那位伙计招着手、示意他过来。

    壮汉的眼睛紧盯着任舟的脑袋,而他的右手已经高高抬起来了。

    他几乎可以预见到这只手落下去时会有什么后果——任舟的这颗头会被整个地砸到腔子里,就像他之前每次做的那样。

    可他今天好像不太走运,因为就在他的那只拳头将要落下的时候,任舟忽然侧过了身子,并且缩回那只向店小二示意的手,在他的肚子上轻轻拍了一下——仅仅是一触即退的轻轻一下。

    然后他就感觉到腹部传来的凉意。

    随着这种凉意袭来的剧痛令他的那只拳头再也落不下去了,转而捂向了肚子,整个人也像一只虾米一样弓着腰,几乎要躺在地上。

    “你实在应该多穿一些衣服。”

    任舟反而埋怨起他来了,并且在他捂着肚子、弯下腰以前,先在他的衣服上抹了一下。

    这一次他没有受伤,因为任舟只不过是想擦一擦手上沾染的血迹罢了。

    他的心思并不像他的外表看起来那样粗犷,他也看得出来,任舟在向伙计打听之后,仍要到汤不名跟前来,一定是有所依持。

    而他之所以肯为人先,不过是在赌罢了——既赌汤不名和身旁的人不会坐视不理,也赌自己能在任舟的手下撑过几回合。

    现在,他赌输了,不过付出的代价却比他想象的要轻不少。

    任舟没有下杀手,所以他只是被刀在肚子上剌开了一道口子而已。

    不过这也够他喝一壶了。

    所以,这位看起来很硬的硬汉,便像一只虾米一样侧躺在了地上,发出一连串很不硬的哀嚎。

    “带走。”

    在汤不名说话以前,没有人敢做什么动作;而在他的一声令下以后,随同这个壮汉来的那桌人终于七手八脚地把壮汉抬上了楼梯。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多走几级,便又听见了汤不名的话。

    “我说,带走。”

    于是这群人又只好改而把他抬出了客栈。

    等到那一声声叫喊终于听不见了之后,大厅里就只剩下了针落可闻的寂静。

    除了任舟三人以外,每个人都在看汤不名,在等着他的命令。

    他们并非不害怕任舟的功夫,只不过相比起来,他们更看重得到汤不名的赏识所带来的的好处——他们做的本来就是杀头的买卖。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汤不名在仔细打量了任舟一番之后,居然露出了笑容。

    一种发自真心的微笑。

    在他那种久居上位而刻意板起来的、犹如寒冬的脸上,这种笑容却像乍泄的春光那样,非但不突兀,反而叫人忍不住心生亲切。

    “阁下是任舟?”

    汤不名说起话来竟然也客气多了。

    “你认得我?”任舟一点也不觉得受宠若惊,反而是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汤不名摇了摇头:“我不认得。但是我听说过。”

    “哦?听什么人说的?”

    “我的师兄,也就是徐家的大少爷,徐文昭。”

    任舟回头看了刘佩琼一眼,回过头时的面色有些无奈。

    见状,汤不名又微笑了一下,说道:“放心,我无意替师兄出头。更何况,徐、刘两家的婚约已解了,刘小姐愿意和什么人去哪,全凭她的心意,连我师兄都管不着,我更是无从置喙。”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既然不是为了笑里藏刀,汤兄又何用这样呢?”

    相对于汤不名话里的示好,任舟的问题便有些尖锐了。

    “哦?”汤不名环视了一圈,“我不过是避免无谓的伤亡罢了,怎么能算是‘礼下于人’呢?难道任兄还怕我们一群泥腿子么?”

    “不怕。”任舟摇了摇头,“可是我不想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更不想失去参加群英会的资格。”

    “好得很,任兄快人快语,那小弟也不卖关子了。”汤不名面色一肃,“小弟此回是奉了我大哥的命令,专在此等候任兄的。”

    “项将军也认得我?”任舟更意外了。

    “不认得,不过小弟已向他推荐过了。”

    任舟没有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汤不名,等着他解释。

    “师兄曾说过,任兄是一个很难缠、也很有手段的人。而我这里,正需要一个像任兄这样的人来帮忙。所以我一听说任兄在竹山县出现,又向着洞庭湖来了之后,便专程在这里等待。”

    “那你又凭什么认为我肯帮你?”

    汤不名好整以暇地答道:“因为我师兄还说过,任兄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像任兄这样的人,一旦遇到什么蹊跷,当然会千方百计地调查清楚。”

    任舟说不出话来了,因为汤不名的这句话正捏在他的七寸上。

    他发现,来找他做事的每个人,从蒋涵洋开始,似乎都把他调查得非常清楚,总有让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这大概就是出名的坏处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汤不名站起身,冲任舟抱拳行了个礼,“明日一早,我便来接任兄前往水寨。”

    说完之后,他便离开了客栈,脸上全是轻松而愉悦的笑意。

    然后,在那些夹杂着艳羡和嫉妒的眼光里,任舟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