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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生路

    徐文昭一动不动。

    他同时感觉到了两道凉意正从他脸上和后背传来——他的后背在瞬间便已叫冷汗浸透了,而脸上和胸前则满是从苏夫人的脖子里喷涌而出的血液。

    血当然是热的——粘稠而温热,正一点点地从他的额头、眉梢滑过他的脸颊,然后又一点点地流到他的脖子里。

    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血液的温度,以及血水在他的肌肤上滑动而产生的瘙痒。

    但他又好像什么也感受不到,或者说那些清晰而具体的感受传进他心里以后就纠集而成了一种纯粹而混沌的恐惧、一种彻骨的寒意。

    他一动不动,一动也不能动,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四肢百骸仿佛在一瞬间就叫那种名为恐惧的寒冷给彻底侵蚀了。

    因为就在对方抬起头的一瞬间,他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脸上的那道疤痕——从右耳上方延续到左耳下侧、途径鼻梁的疤痕。

    “久违了。”张一尘面带微笑地冲徐文昭打着招呼。

    如果不谈那道扭曲翻滚的伤疤,那么他看起来实在和善极了。

    可徐文昭的喉头翻动了一下,并未答话。

    “实在是巧极了。”张一尘并未强求,而是分别向着屋中的其他人看去,“你们都在这里。”

    于是,无论是刘佩琼还是汤不名,脸色都立刻变得跟徐文昭一样难看。

    张一尘最终看向了任舟,饶有兴致地说道:“你好像一点都不怕。”

    “大概是因为我已经死定了吧。”任舟同样微笑着说道,“死在谁的手上都差不太多。”

    张一尘仿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转而看向了公孙先生:“那么你呢?”

    后者板着脸答道:“我知道你是张一尘,不过你最好听我一句劝。”

    “什么?”

    “把剑放下。”公孙先生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已经是我的东西。”

    他的话是对着张一尘说,可眼睛看着的却是被张一尘握在手中的那把剑。

    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黑得朴实无华,却又黑得光耀夺目。

    即使相隔甚远,可是在看着那把名重天下的神兵时,每个人却又似乎都能感觉得到由它传来的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锋芒。

    公孙先生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像是激动,又像是恐惧。

    他的眼神中尽是不顾一切的狂热。

    然后,他放开了刘佩琼,以手中的长剑遥指张一尘,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重复道:“放下。”

    “你还不配用它。”

    张一尘笑着答道。

    一种充满了不屑的笑容。

    公孙先生的脸色蓦然变得苍白,又在转瞬间变为了通红。

    他张牙舞爪地冲着张一尘飞身扑去,就像是一头雄狮为了抢夺猎物而不顾一切。

    任舟默默地叹了口气,然后略带不忍似的,轻轻合上了眼睛。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公孙先生已经倒在了地上,而张一尘正在把湛泸从尸体的喉咙间拔出来。

    “果然好剑。”

    张一尘再次叠指而弹,剑尖上的血珠也应声滚落在地。

    汤不名的脸色变得煞白。

    他没有想到——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想到——堂堂的公孙先生就这么死在了张一尘手里,甚至连一招也没走过。

    究竟是因为张一尘的功夫已臻化境,还是因为他手中的神兵无可匹敌?

    汤不名不知道。他只知道,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非他自己能够对付的。

    所以他偷偷看了徐文昭一眼。

    可惜,后者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具木偶,没有声息,更没有动作,只是呆楞楞地站着、看着,对周遭的一切——无论是公孙先生的死还是张一尘的言语——都毫无反应。

    “你呢?”

    张一尘的声音再次响起。

    汤不名悚然而惊,抬起头时,发现张一尘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我——”

    汤不名只说出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已经叫什么东西给塞住了,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至极。

    紧跟着、他双膝一软,但还不等他跪在地上,便已叫人扶住了。

    徐文昭站在了他的身边。

    “师兄——”汤不名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已经迟了。”徐文昭的面色并不比汤不名的好看多少,语气却比他要镇静得多,“你即使把头磕破了,他也一样不会放过你。”

    张一尘静静地听着二人的谈话,一言不发,表情和目光中尽是戏谑。

    “所以呢?”半晌,他悠然问道,一边说话,一边意有所指地来回扫视着徐、汤二人手中的折扇,“你们打算就此认命,还是做最终一搏?”

    汤不名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折扇握得禁了些,青筋毕现。

    可他的身旁却传来了一声轻响——徐文昭的扇子已经掉在了地上。

    “我们已必死无疑了。”

    迎着汤不名讶异的目光,徐文昭笑了笑,镇定自若地解释道:“既然同样是死,又何须为张龙头增添额外的趣味呢?”

    汤不名仍然不明白。

    “我向来不喜欢杀那些无意求生的人——在我看来,他们并不能真的算是死在我的手上,这无疑会让‘主宰生死’的趣味大打折扣。”

    张一尘主动解释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果然很了解我。”

    “这也是难免的。毕竟我们共事的时间已然不短,而相识的时间更长。”

    说完,徐文昭忽然笑了起来,显得轻松而愉快,就像是获得了某种胜利那样——事实上,单就破坏了张一尘的兴致而言,他确实已经赢了,而且只要他愿意,便可以保证张一尘永无反败为胜的机会。

    而他显然非常愿意,因为他不但将自己的兵器扔在了地上,而且还挺起了胸膛,目光灼灼地看着张一尘,又伸出指头、在自己的左胸处比了比:“我和别人也没什么不同,或者,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在这边补上一剑。”

    说着话,他的手指又移到了右胸。

    “我们确实已认识了很久——”

    张一尘喃喃说道。

    然后,他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长剑。

    一片漆黑的剑脊上正映着他自己的倒影。

    他的手指轻轻地在剑脊上逡巡抚摸着,就好像在轻抚着自己的脸颊。

    最终,他喟然长叹,忽然用力地将湛泸收归了鞘中、然后连鞘一起扔在了地上——就像是徐文昭刚刚做的那样。

    “——久到连我自己都不免生出了某种错觉,比如把你当做朋友。”

    说着话,他忽然背过了身去。

    他的意思好像已经非常明显了。

    徐文昭与汤不名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表情和眼神中看到了惊疑不定的茫然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多谢张龙头。”

    汤不名清了清嗓子,乍起胆子叫道。

    张一尘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