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其他小说 » 止狩台(第一部) » 第3章 中秋

第3章 中秋

    1

    中秋前夜,唐之弥在后花园的半语楼布下家宴,要和两个儿子提前过节。他早早到了,坐在尊座闲看婢子们堂上焚香、家奴们楼外修竹——好叫竹影在堂中央倒映出朴雅的形状。五六十个奴婢楼上楼下忙碌,却连竹叶落篮的扑簌声也听得见,唐之弥心中忽然浮出一丝悲凉:外人只道唐氏枝繁叶茂,可每次逢年过节,唐府反比寻常人家要惨淡。亲戚们都散落了,维系亲情的一条细丝,便是自己的宰相官职,将来卸任后呢?

    唐之弥暗中叹了一口气,又想,倘若家中有女眷,此刻的情景又会不一样。虽说只多一两个人,可庭中多两道霓裳羽衣,席间多几分语笑嫣然,整个家便鲜活了。只是两子一个恬淡,一个纨绔,几时能给他娶儿媳回来,他身为父亲不好多问,这本该是母亲去催促的,可他们的母亲在生下唐珝后便去世了。

    后花园的小径上人影微动,唐之弥扭头看去,先见唐瑜悠悠闲闲袖手而来,又见唐珝在后边追边叫:“唐二等我!”唐瑜便驻足等他上前,两个并肩往半语楼走。唐之弥听见他俩有说有笑,遂仰头对月,默道:“我把他们都抚养成人了,你在月中看不看得见?”

    唐瑜、唐珝上楼来,向父亲行了礼,分左右坐了,唐之弥道:“明日我要去宫中陪圣上过节,今日提早和你们聚一聚。”

    唐珝道:“正巧,明日袁青岳请去天问楼赏月,我们也不得在家里。”

    唐之弥道:“可见我去龙朔宫最是时候,不然要拖误你的应酬。”

    唐珝自知又失言,只好把食案看了一看,道:“好久不曾吃鸭花汤饼了。”

    唐之弥道:“我今日才听圣上说,出征坠雁关前在止狩台誓师,你迟到了?”

    唐珝道:“怪我第一次出征打仗,心中太紧张,一夜没睡好,等我醒来赶去时,王师都快出未离原了。”

    唐之弥道:“在坠雁关,你参战了没有?”

    唐珝道:“哪里轮得到我上!先是雍州军和凉军打了一天,第二天涅火军也去打,圣上问我打过仗没有,我说没有,圣上便让我在中军帐待着,他自己带兵去坠雁关下,早晨去,黄昏才回来,我出帐一看,好家伙!”唐珝的两手比画来比画去,“圣上的马被射成了一只大刺猬!军旗也成了筛子!圣上自己中了三箭,奉御给他上药,他面不改色,谈笑自若,真像个英雄,”唐珝拍了拍手,道,“说真话,比起前太子来……”

    唐之弥立时喝道:“又要妄言!”

    唐珝生生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唐之弥转向唐瑜,道:“有一件事,从前先帝和我说过一回,今日圣上旧话重提,要我来问你。”

    唐瑜一怔,明白父亲说的是什么,便拿手指拈弄酒盏,却不回答父亲,唐珝拍手笑道:“唐二害羞了。”

    唐之弥道:“恩和公主愿招你做驸马,你应是不应?若应,明日随我进宫过中秋。”

    唐瑜道:“已经应了袁青岳的天问楼之邀。”

    唐之弥明白了,有些失望,却不显露出来,父子三个对饮两盏,他换个话题问:“近日开元府有事无事?”

    唐瑜道:“一切如常。”

    唐之弥道:“东西两市的秩序是谁在分管?”

    唐瑜道:“是唐瑜。”又问,“父亲何故问起这个?”

    唐之弥道:“我今日下班回来,听见街边有人闲话,说‘东沅灾女来了开元城,西市的商人们都告到开元府去了,也不知开元府如何处置’,这是什么意思?”

    唐瑜闻言一笑,道:“是东沅的一队行商,来大焉做生意,卖的是东方的珍奇物,价格又低廉,所以生意做得热闹,本地商贾起了妒心,因此来开元府告状,请官府把这商队赶出大焉去。”

    唐之弥问:“谁是灾女?”

    唐瑜道:“说是商队中一个少女是绝色,在东方三国引出不小的祸端,所以本地商贾都借此生事,说那少女要把天灾人祸引到开元城来。”

    唐之弥再问:“她在东方引了什么祸事?”

    唐瑜默了一默,道:“唐瑜没有听分明。”

    侍奉在唐珝身后的家奴唐冲把舌头轻轻一咂,唐珝听见了,道:“你要说什么?”

    唐冲看唐之弥,唐之弥道:“你若知道,便讲来。”

    唐冲道:“回唐公:小奴倒是听说了几回——那灾女在沅国时,沅王和王后为她翻脸,后戚们领兵冲进王宫,把沅王抓了,另立了后戚家的做王;灾女又转去洛国,不知怎的,东洛两州节度使又为她打了半年仗,好容易才镇压下去,两个节度使都被洛王诛了九族……”

    唐珝惊得月饼咬不下去,叼在牙上,抢话道:“竟会美成这样?”

    唐之弥威严地看向唐珝,唐珝忙一口咬断了饼。唐之弥道:“东沅政变、东洛内战之事,天下皆闻,分明是权力争斗,从不曾听说和一个女子有何关系。”

    唐冲道:“唐公高高在上,听见的是那一面;小奴们日日在市井中混,听见的是另一面。”

    唐之弥沉吟半晌,问唐瑜:“商贾已告到了你面前,你是如何处置的?”

    唐瑜道:“东沅商队出入有大焉发放的关牒,做的是合法买卖,开元府实不能擅权逐人。”

    唐之弥却道:“把商队赶走。”

    唐瑜颇意外,道:“父亲?”

    唐之弥道:“把东沅商队赶出焉境。你若过意不去,我们自家补偿他们十倍金帛。”

    唐瑜的手拈住酒盏转了一圈,道:“东沅人不远万里来大焉,是行商,也是外客,若因本地商贾的妒心谗言,便把人驱逐出境,不像中央之国的宽宏气度。”

    唐之弥道:“所以说你还年轻。眼下非常时期,圣上初登大宝,朝政初回正轨,上上下下都绷着一根弦,生怕再出一丝变数。若无今日之事,任凭洪水猛兽,都怪不到你身上;有了今日之事,但凡风吹草动,人们都要往这件事上附会。到时追究起来,若有政敌借此做文章,说你放任灾女祸乱国家,你我如何辞其咎?要杜绝这万分之一的隐患,只能把商队请出去。”

    唐瑜只好点头称是,唐之弥道:“这件事,你一定听我的。”

    唐瑜道:“是。”

    唐之弥不放心,道:“你现在就去办,怕只怕夜长梦多。”

    唐瑜道:“城门已关了,要请守卫破例开门,却是麻烦事。”

    唐之弥道:“立时把商队扣押入开元府,天明遣人护送他们,直至出境。”

    唐瑜道:“是。”

    唐之弥道:“速去!”唐瑜遂离席向父亲告退,向唐珝告别,下楼去了。

    出了唐府大门,唐瑜没有往佩鱼巷外走,反倒往巷内来。走到邻居徐府门口,徐家家奴正聚在门下聊天,见了唐瑜,都上前作揖道:“二郎来了。”唐瑜含笑点头,问:“徐言在不在?我来找他下一局棋。”家奴们道:“在,二郎请去。”唐瑜便进了徐府,过了一个半时辰方出来,回家向唐之弥复命:“尽数关入开元府了。调了六十个武侯,明早护送他们出境。”唐之弥方才心安。

    2

    月华柔美,不但澄净了唐家,也熏暖了开元城中的桃影河。河中泊着五六只乌篷商船,正是自东而来。一个少女在河边小铺买了一块酥糖,活泼泼过了街,灰色帽纱遮住了她的容颜,褐色布裳罩住了她的身段,却还依稀可见生动的少女模样。她跳入一只乌篷船中,父母正在油灯下数铜钱,少女坐到母亲身旁,把糖递出去,道:“阿娘,吃糖。”母亲慈爱道:“你自己吃。”

    少女便把帽纱掀开了,一点一点咬指尖大的酥糖,她见父母面露喜色,便问:“阿爹,今日卖了多少钱?”

    父亲道:“除去本钱,赚了两百多文。”

    少女开心道:“若在开元城把珊瑚串儿、扇贝链子都卖完,一定会赚三千文。”

    父亲道:“卖完首饰,再收购中焉的本土货,转去南荆卖。”

    母亲叹道:“一年四季,天南海北,不知几时才能停下歇一歇。”

    父亲道:“有什么法子?就是漂泊的命。”

    母亲看女儿低头不语,心中疼惜,因道:“苏叶,你若喜欢开元城的什么,阿娘给你钱,你去买。”

    少女苏叶轻声问:“当真吗?”

    母亲道:“自然当真。”

    苏叶眸子闪了一闪,心中分明有想要的,却没说出来,母亲道:“如何犹犹豫豫的?”

    苏叶道:“我想去河对岸的布行里裁几尺布,做新裙子。”

    苏娘子迟疑地看了看丈夫,见丈夫不吭声,便道:“好,明日阿娘陪你去买。”

    苏叶把声音放得更细,道:“买石榴色的行不行?”

    父亲苏直立刻喝道:“要那些妖里妖气的颜色做什么!”

    苏叶吓得一瑟缩,苏娘子慌忙道:“换个颜色吧,青的也好看。”

    苏直道:“要么灰,要么褐,不许见别的颜色。”

    苏叶的眼中顿时盈满泪水,苏娘子向丈夫哀求道:“就买石榴色的吧,只许她穿一次。”

    苏直道:“你难道有万贯家财挥霍?行四千里路,赚三千文钱,供她买来穿一次就扔?”

    苏娘子无法,再向女儿道:“买褐布,阿娘给你缝好看些。”

    谁知这话又激怒了苏直,道:“好看些?你嫌她闯的祸还不够多!”

    苏叶的泪滴落下来,轻声道:“不买了,我不想要了。”

    苏直沉默了,苏娘子满是怨气地把丈夫一指,牵了苏叶的手道:“咱们去睡觉。”便撇下苏直,带女儿去另一只小船睡了。

    3

    苏叶还年少,还不能全然明白这些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出生在沅,那是大焉之东的小国。松隐江过境东沅,于是东沅人世代依赖松隐江过活。苏叶自小随父母打鱼为生,父亲大江撒网,她和母亲小舟劳作。每个夜半,船头点燃渔火,船舷上的鸬鹚便起飞了,它们在江面来回捕猎,每过一刻,便衔几条鱼回来,苏叶用竹篓接住了,大的倒入鱼舱,小的放回江中,再挑一两条给鸬鹚当奖赏。至天明,鱼舱满了,父亲便摇起桨,乌篷船载着她和母亲涉江过河,穿城而入,在溪水纵横的城中一路叫卖鲈鱼。

    苏叶长到八岁的时候,在母亲的力争下,父亲应允了送她去私塾读书。私塾中的女童不少,可男童们只欺负苏叶,他们趁先生不注意,揪她的头发,用墨涂她的脸,散学后跟在她身后走,嘻嘻哈哈地叫:“苏叶!苏叶!”当男童们烧光苏叶的课本后,她便哭着不肯去念书了,还回渔舟做了个小渔女。

    松隐江上,穿梭的舟比鱼还多,苏叶偶尔会听见相熟的渔娘对母亲说:“苏娘子,你女儿生得真好看!”母亲起初还含笑致谢,过两年,连那些陌生的渔夫也开始夸,父母的笑容便渐渐不自然了,不断向外人道:“丑得很,性子又怯,不招人喜欢。”至后来,苏叶发现自家的小舟在江上总被别的船拦路,那些人都道:“叫你女儿出来看一看!”父亲便怒气冲天地划桨,驭舟闯出一条路去。

    到了苏叶及笄之年,沅国王宫的宫人来到江边,把苏家渔舟唤过来,叫出苏叶,把她拥上了王辇。苏叶惊慌失措地呼唤父母,父母在王宫卫士的刀丛戟林之外泪流满面,却再不能闯出路来,赶走他们了。

    苏叶被送入了沅王寝宫,懵懂的她在王榻上枯坐半夜,等来了酩酊大醉的沅王。沅王晕晕乎乎地走向她,捧起她的脸赏看,苏叶也不得已回看他。这是苏叶第一次见识到男人的欲望。欲望是气,从沅王的鼻中口中喷出来,又腥又浊,像暴雨过后翻涌黄泥的江。气扑上苏叶的脸,她尖叫着闪躲,沅王却把她死死抱住,正纷争间,宫门被撞开了,怒气冲冲的王后提着长剑走进来,沅王慌忙下榻去拦,王后推开沅王,向苏叶挥起长剑,可一见她的容颜,王后惊了,那剑尖轻抖剧晃,就是刺不下去,从未做过母亲的她犹豫半晌,终于戚然道:“这样的孩子,倘若受半点委屈,她父母该有多心疼?”

    王后不顾沅王呼天抢地的反对,把苏叶放回了家,苏氏夫妇仿佛绝处逢生,连夜带女儿投奔了一个远亲的小商队,逃离了东沅。商队满载几船新鲜的莲子,南下去洛国卖,刚入洛境,便听说了一个消息:沅王打了王后,于是早有篡位之心的后戚趁机杀入王宫,斩了沅王,另扶新君。

    苏氏夫妇对苏叶瞒住了这件事,只是从此不再给她买新衣裳,苏叶不能像别的少女一样穿缤纷的裙子了,母亲的褐色旧裳伴她走过百里又百里。到了东洛,父母把苏叶保护得极好,只疏忽了一日。

    那个春日,夜色初临,商船停泊在宜州的玉箫桥下,父亲和同伴们上岸去买盐和油,母亲给苏叶的衣袖打了一个补丁,道:“线没了,我去街边买几团线回来,你在船上等我。”苏叶应声,母亲便取出两个铜钱,离船去了。

    苏叶独自伏在船头,赏看宜州的夜景,这是一州最繁华之地,华灯盈丽屋,丝竹满椒房,她瞧见一家酒楼欢筵开得正热闹,纱窗上映着乐伎们窈窕的身影,心生好奇,便上岸走了过去,掀开珠帘一角。一个舞女正在堂中跳绿腰,柔软的腰肢盈盈一握,扭得如水中雪缎一般,不仅郎君们乱了神,苏叶也入了迷,忽然有个公子从外面进门,和苏叶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把苏叶轻轻一瞧,便停下脚步,笑问:“小娘子从哪里来?”

    苏叶道:“我从东沅来。”

    公子道:“东沅?是出美人的地方。”

    他的语气虽无轻薄,苏叶却羞了,她转身要走,那公子也自往堂中去,忽而又回头笑道:“既然来了,饮我一杯喜酒如何?”

    苏叶道:“公子今夜成亲?”

    那公子道:“明日成亲,今日和友人聚一聚。”

    苏叶行礼道:“恭喜公子。”

    那公子虽在笑,却无喜色,道:“无喜可贺。”

    苏叶不明就里,只好告辞转身,公子在身后道:“或许娶个东沅女子,还值得一贺。”

    堂上众宾欢笑四起,不知谁道:“你改娶她如何?”

    苏叶没听清那公子答了句什么,她逃下酒楼,回了自己的小船,却不知轩然大波就此而起。原来那公子是思州节度使之子,来娶宜州节度使之女。两州节度使早因兵权不和,是洛王居中调停,才愿化干戈为玉帛,结秦晋之好。可那公子并不情愿缔结利益婚姻,虽在父亲的勉强下来到宜州,心中还是叛逆不甘,他在酒楼宴请当地名流,明知其中有宜州节度使的亲信,还向苏叶暗示爱慕,宾客问“改娶她如何”时,他道:“凡夫俗子,只配宜州女,不配天上人。”

    当夜,宜州节度使听到了这句话,把家中万金嫁妆砸得粉碎,天明那公子来迎亲时,吃了结结实实的闭门羹,立刻转马回了思州。当日,全城风传,那公子是遇见了东沅美人才悔婚,于是民众团团围住商船,要看苏叶是什么模样,商队怕宜州节度使报复,只好又仓促收拾行装,离开宜州,继续南下,去了瑶国。两个月后,宜州寻了借口和思州开战,两边死伤上万,半年才被镇压下去,两个节度使都被诛灭九族,这是后话。

    苏叶从此不但要穿褐色的衣裳,还戴上了灰色的帷帽,有外人时绝不能摘下来。在东瑶的第二年,海风吹垮了百栋房屋,海啸淹死了上千人,“东沅灾女”的名声便从此传开了,商队在东方三国都待不下去,只好载着东瑶海产首饰,横渡白鸢江,来了中原大焉。

    4

    中秋当日,离卯时还差两刻,开元城中霜气弥漫,唐珝骑着三岁的突厥马甜瓜出了佩鱼巷,准备去宫中当值。街上行人寥寥,却已有早起的生意人开了市,店铺里灶头火烧得正旺,馄饨、蒸饼、葱花汤面的香味弥漫了一条街。他昨晚睡了一个饱觉,醒来后神清气爽,口中哼哼咕咕不知在唱些什么,甜瓜也兴致大好,驮着主人在崇宁街悠悠慢跑,忽听身后鞭炸蹄炸,有人纵马过来了,只差四五步远时,那人向唐珝叱道:“闪开!”

    话音未落,一道马影贴着甜瓜冲了过去,马上公子扬鞭打自家马,鞭梢却甩到了甜瓜眼上,甜瓜吓得一个急刹,唐珝便险些从马背上冲出去,他气得大骂:“你赶着去黄泉路!敢打我的马!”那公子头也不回道:“打死了赔你钱!”唐珝闻言大怒,向甜瓜道:“追!”甜瓜得令,立刻奋起四蹄,追了上去。

    只十多步,甜瓜就追上了那匹青骢马。唐珝心中扬扬得意:这可是唐家专门去突厥买回的名马,足足花了二千五百金,那青骢马看皮毛,撑到顶也不过一千金,居然敢和自己叫板,如何能忍?眨眼间,甜瓜和青骢马并了头,唐珝把马鞭向那公子的双眼抽去,道:“你尝尝这滋味!”

    那公子歪头躲过攻击,把马鞭向唐珝头上劈下,道:“好小子,我有急事,滚开些。”

    唐珝抓住鞭梢猛地一扯,道:“招惹我的马,你还想走?”

    那公子也大动肝火,道:“打了就打了,老子赔你!”

    唐珝气他不识货,道:“败光你家产也赔不起!”

    两骑顷刻冲出了崇宁街,青骢马左转去了玄武大道,唐珝本该右转去龙朔宫,此刻却早抛到脑后,勒令甜瓜紧随青骢而去。玄武大道是皇城的中轴线,早行人不少,两匹骏马如箭般射过,唬得行人纷纷躲避,都骂道:“两个奔丧的浪荡子!大白天的城中跑马,该叫武侯抓起来打!”

    两人在大道上且追且斗,唐珝骂那公子:“没见识的村奴儿,知道我这是什么马吗?敢和它逞威风!”那公子反骂唐珝:“小王八羔子,报上名来,改日咱们约一架!”唐珝道:“还等改日?今日就叫你知道厉害!”不多时,两匹马撞翻了三个铺子、打碎了两担鸡蛋,惹得一条街骂声不绝。

    十里之后,两骑驰出大道,转去了桃影河边。甜瓜被青骢马踢了几回,怒气比唐珝更甚,拿马头与青骢马对撞,唐珝在上做帮手,一边打马,一边打人,直把青骢马往河边赶,两骑再并行百余步,甜瓜越战越勇,青骢马的右边是河,左边是甜瓜,中间只得三尺宽的路落蹄,只听唐珝大喝道:“滚下河去!”挥鞭直中青骢马的脸,那马长嘶一声,转而向右急逃,却忘了右边是河水,那公子拼命勒缰道:“休去!”唐珝抬起一脚踢在那公子身上,道,“你也下去!”那公子一歪,和青骢马一道栽下了河。

    河中泊着几只乌篷船,商人们正把货物往岸上搬,准备放上雇来的牛车拉去西市卖,见一人一马栽入河中,都道:“大清早的,这是闹什么?”忙跳下河,把公子救上了船。那公子气呼呼要冲上岸和唐珝对打,唐珝道:“你上来试试,看我不打你!”见几个商人拉那公子,又道,“你们拉他做什么?放他上来!”

    一个商人道:“这少年人不讲理,你都把他打下河了,还要怎的?”

    唐珝道:“我要怎的?我要他向甜瓜道歉!”

    那商人问:“甜瓜是谁?”

    唐珝道:“我的马。”

    众商都道:“他的马也被你打了,你是不是也要道歉?”

    唐珝道:“是他先动手的!”

    那叫苏直的商人劝道:“他动了手,你也动了手,不是扯平了?少年郎,今日是佳节,莫再生事。”

    唐珝转念一想,道:“好,看在中秋节的分上,且饶你这一回,以后休叫我在开元城见到你——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那公子又怒道:“我要你饶?来来来,打个痛快!”他三步两步冲上岸,要和唐珝对打,谁知甜瓜也是个火暴脾气,见那公子还要挑事,也不待唐珝下令,自己振鬃向他冲去,眼看人马要相撞,两个商人慌忙去拉那公子,唐珝也大吃一惊,喝道:“甜瓜休放肆!”急拉马缰,甜瓜的头被猛地一扯,马身左右失衡,踉踉跄跄往旁边歪去,撞翻了商人的货物。

    自东瑶而来的首饰散了一地,贝壳项链、珍珠耳坠在甜瓜的蹄下碎成了渣,商人们吆喝着围住了唐珝和马,道:“这少年人无法无天了!”

    唐珝呆了一呆,道:“急什么?赔你们就是了。”他在怀里掏了掏,又笑道,“出来急,忘了带钱……”话未说完,瞥见马鞍边还挂着一个零钱袋,便解下来抛给苏直,问,“这些够不够?”

    苏直把钱袋一掂,知道不过几十文零钱,道:“你怎么消遣我们?这一地的饰物,本钱也有五六千文!”

    唐珝道:“你倒是在消遣我,你们卖的东西都是下品,哪里值六千文?”

    众商闻言,火气更旺,道:“这小子好生傲慢!我们自瑶国运来,四千里的人力,再加上本钱,哪里不值六千文?我们并无讹你之意,你说话倒无礼!”

    唐珝急着入宫接班,便道:“好,好,好。我有事先行一步,晚上叫家奴送钱来,六千文,一文不少,如何?”

    众商哪里肯放,只道:“立时拿钱来!”

    唐珝急道:“说了晚上送来,如何不信?耽误我的事,你们倒赔不起!”

    众商不知谁伸了手,扯住唐珝要拖他下马,唐珝勃然大怒,手起一鞭,抽中那人的脸,又转手一鞭,欲往苏直头上劈来,忽听得一个少女尖叫道:“阿爹!”

    唐珝听那声音撕心裂肺,便住了手,谁知稍一犹豫,众商又来拉扯他,险些将他拉下马去,唐珝又气又急,抽出千牛刀凌空一劈,喝道:“谁敢动我!”众商道:“你还要杀人不成!”聚集的行人越来越多,都道:“不知哪里的官家子,如此仗势欺人!”一时间,人叫马嘶,桃影河边乱作一锅粥。

    喧哗声惊动了街边一家酒楼的老板朱鱼,他睡眼惺忪,掀一扇窗看动静,只见一匹高头大马被民众堵住不准走,再定睛一看,马上人是熟客唐珝,朱鱼吃了一惊,睡意也没了,慌慌张张奔下楼来,分开众人,一把抱住马头,道:“唐三郎,出了什么事?”

    唐珝气道:“我急着进宫,不小心踩碎了他们的东西,说了晚上叫人送钱来,他们只不信,不肯放我走!”

    朱鱼道:“三郎忒大意!出门为何不带家奴?”

    唐珝道:“只五六里的路程,谁知道会出这种鬼事!”

    原来唐珝常来朱鱼的酒楼,挥金如土,朱鱼也有心结交些豪门权贵,便向众商道:“我给这位郎君做个保人,现在放他去,他晚间必叫人送钱来,可好?”

    苏直责问:“他若一去不回,我们找你吗?”

    朱鱼道:“自然是找我。我瞧你们这几日都在这河里栖身,自然识得我,我就是这酒楼老板,老丈昨日还在我酒楼里讨水喝呢,今日别说不认识我吧!”

    众商这几日常在朱鱼这里讨水借凳,知道他是和善人,听他如此说,便犹豫了,朱鱼拍着胸脯道:“纵然这位郎君逃得了,我这房子逃不了,你们担心什么?他若不赔,我赔给诸位!话放在这里,在场的都替我做个见证。”

    苏直将信将疑,松开扯住马缰的手。唐珝笑以马鞭指朱鱼,道:“好小子朱鱼,改日我亲自上门致谢。”

    朱鱼满面堆笑,道:“不言谢,不言谢,三郎速走,莫耽误了正事。”

    唐珝策马要走,苏直在后愤愤道:“从东沅到中焉,几个国家走下来,也没见过如此骄狂的少年郎!”

    唐珝忽地又拉住马缰,问:“你们从东沅来?”

    众商道:“是又怎样?”

    唐珝心中暗道:“唐二居然没听父亲的话!”

    他把众商一一看去,大多是风尘仆仆的男子,虽有几个妇人,也是上了年纪的粗俗模样,哪里有什么东沅美人?朱鱼催道:“三郎快去,要迟到了。”唐珝作势叫甜瓜走了两步,却不开奔,眼睛还左瞄右瞄,把岸上众人都看遍了,又看到河里去。

    最远处的小船头,站了一个头戴帷帽的少女,衣裳虽陈旧,身段却年轻,也正向这边张望,帽纱挡住了她的脸,只看得出惊忧的姿态,唐珝心道:“东沅灾女一定是她了,可惜看不见脸。”河风仿佛听见他的心声,把那帽纱撩了一撩,少女一段白皙的脖颈微现,她慌忙以手按住,似乎是和唐珝的目光对上了,她悄然向乌篷中退去。

    众商见唐珝拖沓不走,都道:“你还不走,是还要闹事吗?”苏直把甜瓜一推,道:“快些走,不然我忍不住要打你!”

    唐珝“哼”一声,吆喝着甜瓜转身走了。他已决心要把东沅灾女的脸看上一看,不过,不能在此时冒冒失失去掀帷帽,他在玄武大道上飞奔一阵,心中有了更好的主意。

    5

    中秋的夜色似乎比往日来得早,此刻月轮圆满地升起了,朗朗清辉照着皇城十万人家。重楼飞檐之上,火树如注,竖街横巷之中,花灯蕴绯,向远道而来的东沅客商呈现天下中都的瑰丽之美,可是苏叶瞧不见,一道灰扑扑的帽纱,把她和红尘隔绝开了。地摊前人来人往,这里的百姓难得见海边风物,每件珠子链子都要拿起来瞧一瞧、问一问,父亲和同伴们忙着应付,苏叶却无所事事,见身边的一丛茉莉开得俏,茉莉花一串儿一串儿飘落及地,便捡了来编花绳,母亲问:“苏叶,咱们从前总听人说起开元城,如今见了,和你想的像不像?”

    苏叶的纤巧十指把茉莉串儿绕来编去,道:“人多了些,街宽了些,别的也没什么不同。”停了一停,又道,“马也多了些,从前只见船和牛车,倒难得见马。”

    母亲道:“如何不见马?我们沿途过来,许多人都骑马的。”

    苏叶道:“别处的马都是垂头丧气的,开元城的马威风凛凛的,气神儿不一样。”

    母亲心中一动,把苏叶看了看,苏叶却藏在帽纱里专心结花绳,母亲试探着问:“开元城的少年郎也和别处不一样,是不是?”

    苏叶把编好的花绳给母亲看,问:“阿娘,是不是这样编的?”

    母亲道:“比阿娘编的好看。”

    苏叶开心了,她把花绳挂在地摊的横杆上,又重捡了几串茉莉,道:“我再编一个。”

    母亲柔声道:“阿娘盼望早日有个少年郎骑着高头大马来,让我的女儿把花绳戴在他腕上,随他去,从此再也不用四处奔波了。”

    苏叶道:“为何一定要骑马来呢?高高在上地看人,我可不喜欢。”

    母亲笑道:“那你想要划小船的郎君,还是赶牛车的郎君?”

    苏叶想了一想,道:“我想要牵马来的郎君,我坐在马上,他牵着绳儿,在前面慢慢地走。”

    说话间,苏叶忽觉灰纱一亮,仿佛许多光芒照了过来,她抬头一看,先见十八个卷发黑身的昆仑奴分作两行,手持明盏,步行开路,把行人都拦开了;又见四十多个家奴,骑骏马、佩大刀,扬长过去;再是二三十个仆妇簇拥着一匹白马走来。马上坐了一个同苏叶年纪相仿的少女,头上也戴了一顶帷帽,垂下的却是薄如蝉翼的玉纱,隐隐看见纱中纤尘不染的皓颜明眸,身后还跟着许多婢奴,不知队伍有多长。行人全被挤到街边,一人道:“莫非是公主出巡?”另一人道:“若是公主,阵仗还要大些!只怕是公侯家的。”

    那少女一路走马观花地瞧,见苏叶这摊位全是首饰,便驻马瞧了片刻,可那些首饰材质平凡,做工也不精致,是下层女子用的,她便想策马离开,忽见横杆上摇摇曳曳的一串茉莉绳,便问苏叶:“这是什么?”

    苏叶起身应道:“是戴在手上玩儿的。”

    那少女道:“我能不能瞧瞧?”

    苏叶便取下来,一个小婢女下马接了,呈给那少女,少女把花绳看了看,见两条茉莉枝儿在寸许间结出一环环四合如意的花样来,好生精美,便要把花绳戴上手腕,苏叶道:“那个同心结不好扣,当心花瓣儿落了。”

    那少女便下马来,走到苏叶面前,伸手笑道:“那你给我戴。”

    苏叶便往她腕上系结,果然一瓣花朵也不曾掉落。两个少女都遮着帽纱,虽说一个粉雕玉琢,一个朴实无华,面容却都清澈无邪,二人模糊对望了一眼,各自浅浅一笑,少女道:“这编法和开元城的不一样,你们是哪里人?”

    苏叶道:“我们从东沅来,东沅女子都是这样编的。”

    少女道:“看起来要繁复许多。”

    苏叶道:“是,阿娘们教我们的时候,总在耳边唠叨‘休缠错了,休缠错了’,越唠叨,我们越心急,越容易缠错,所以这叫‘错缠结’。”

    少女听了甜甜地笑,苏叶为她系好了结,她举腕一看,淡雅的茉莉衬得手腕更秀气,心中新鲜地欢喜,问:“这个多少价?”

    苏叶道:“这是我无聊编的,并不是货物,你若喜欢,我就送你。”

    少女笑道:“我如何好白拿你的东西?”

    小婢女拿出一个指甲大的金饼,递给苏叶道:“这个给你。”

    苏叶摇手婉拒道:“当真是不要钱的。”

    那少女转念一想,道:“也好,我买一些别的。”便把首饰摊看了又看,此时她身后上百个奴婢围聚,把一条街堵了大半,民众皆怨道:“要走快走,堵街是什么道理?”仆妇们只好催那少女,少女道:“你们先去,想逛哪里逛哪里,不用跟着我。”

    仆妇道:“这如何使得?街上人多,碰着了小娘子……”

    少女道:“难道碰一下就碎了?满街的女子,谁像我这样弱不禁风?”

    仆妇笑道:“若让夫人知道了,奴婢们要挨骂。”

    少女道:“谁让你们回去说呢?我不说,你们不说,他们如何知道?你们快走,我逛一会儿自回去。”仆妇们没有办法,只好留下一个锦儿陪她,和家奴们各自散去。少女和锦儿拣了四五件首饰,依价付钱给了苏直,方和苏叶道谢去了。

    6

    少女明幽没了奴婢的约束,格外轻松自在,她把闷气的帷帽也掀了,露出姣好的面容,坦坦荡荡在夜市中逛,那街心有一班童子正在耍百戏,或舞枪吞刀,或走索顶杆,引得百姓重重围观,明幽也挤进去看,和着众人拍手叫好,锦儿道:“这些孩儿小小年纪,耍那花枪大刀,若有个闪失,父母岂不心疼?”

    旁边正站着百戏班的老板,一听便笑道:“人前一分技艺,人后十分苦功,哪里会有闪失?”

    锦儿道:“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练成这样的身手。”

    老板道:“谋生的行当,哪里有不吃苦的?”

    明幽听了便问:“小金饼还有没有?都给他们。”

    锦儿便拿出几枚小金饼递给老板,那老板道谢收了。明幽又瞧见对街有扶娄人在吐云吞火,忙道:“那边在演幻术,咱们快瞧瞧。”先跑了过去,锦儿牵了两匹马在追,道:“慢些,当心摔了!”明幽回头道:“我才不会摔呢!”正说着,足下也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顿时天旋地转,扑倒在地上。她主仆二人本就引人注目,这一摔,半街人都看见了,一时怜惜声、嬉笑声四起,锦儿吓得丢下两匹马来扶她,又冲明幽身前的人叫道:“你这泼皮浪子,如何绊我家小娘子?”

    明幽起了身,见一个公子近在咫尺,目中还满是笑意,显然是他故意把自己绊倒的,她心中气急,道:“你绊我做什么!”

    那公子原本要扶明幽的,因见婢女赶过来了,便站住没动,谁知锦儿、明幽一起责怪起自己来,他便转身要走,锦儿一闪身拦在他身前,啐道:“瞧你人模人样的,如何这般坏心眼?你还笑!”

    那公子一言不发,要从锦儿身边过去,明幽怒道:“你休逃,把话说清楚!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如何让我出丑?”她看那公子气质文秀,又道,“哪家的读书人,这样无礼无教!”

    最后一句显是言重了,那公子回头看了明幽一眼,笑容收敛了,再要走时,锦儿把他重重一推,道:“你等着,我家家奴来收拾你!”又怪明幽,“叫你把家奴都赶走了!这一时去哪里找人?他们若在,谁敢这样欺负咱们!”

    明幽道:“没家奴我也不会任人欺负!”说完把手中马鞭向那公子抽去,虽是女子执的细鞭,打人未必痛,却惹得围观的人纷纷起哄,那公子中了一鞭,蓦然回头,似要分辩,却见少女翘睫下隐忍着泪珠,薄肩轻颤,她心中似乎十分惧怕,却又努力昂头,做出倔强的姿态来,公子原本微愠的目光又柔和下去,明幽还作势要打他,边上一个卖炒田螺的阿婆忍不住过来道:“这两个丫头不晓事,分明是那几个淘气童子绊了你,你如何揪住这公子不放?”说完向树下一指,明幽和锦儿顺着看去,几个五六岁的孩童正躲在树后看热闹,见恶作剧被阿婆揭穿,生怕明幽来找自己算账,嘻嘻哈哈一哄而散。阿婆又怪那公子:“你如何不说出来?那些孩儿就该被教训教训,你护着是害他们!”公子点头不语,自袖手往街边酒坊去了。

    阿婆拉住明幽的手看,念叨道:“擦了这么多血,也不说收拾,只管冤枉好人!”说完从怀中找出帕子往明幽手上包缠,叮嘱,“快些回家去,叫你阿爹阿娘拿酒洗一洗,上些药,休耽误了。”

    明幽道:“谢谢阿婆。”阿婆便推明幽锦儿道:“回家去,两个小丫头,休逛太晚!”明幽和锦儿面面相觑,走出几步,锦儿道:“咱们还没向人家道歉呢,人家打算来扶你,却挨了你一鞭子。”

    明幽道:“还不是你说他绊的我?全是你的错。”

    说完回头往酒坊看去,那公子明明已掀帘进去了,却在放下帘布的一瞬也转身看明幽,两人目光乍一相逢,那公子莞尔而笑,明幽的心怦然一动,慌忙回过头,怔怔走出两步,又问:“咱们要不要去道歉?”

    锦儿道:“自然要去。”

    明幽再回头看时,帘子已垂下来,把那间昏暗的酒坊封闭了,便道:“还是算了。”

    锦儿道:“这可是你说的,以后想找人家道歉,可找不到了。”

    明幽有些怅然,上了马沉默地走,又走过一条街,便觉索然无味,向锦儿道:“我们回家吧。”

    锦儿应了一声,正要调转马头,忽然指着前面道:“咦,那不是明书吗!”

    明幽一看,果然是哥哥明熙的家奴明书,骑着一匹马,怀里抱着个大物件,大剌剌急驰过街。锦儿先叫:“明书!”明书扭头见是明幽主仆,慌忙喝住了马,下马奔过来,招呼道:“小娘子也在逛街呢。”

    明幽道:“你在做什么?慌慌张张的。”

    明书捧起怀里被厚油纸层层包裹的物事,道:“阿郎吩咐我烤了只肥羊,正急着送去。”

    明幽问:“他在哪里?”

    明书道:“在天问楼和友人赏月饮酒。”

    明幽道:“那倒是赏月的好地方。”

    明书应了,又道:“天色已晚,小娘子早些回家去吧。”

    明幽眼波一转,道:“我也去天问楼赏赏月,如何?”

    明书忙尴尬一笑,道:“郎君们一处玩,小娘子去了,彼此都不方便,还是家去吧。”又吩咐锦儿,“好生伺候小娘子到家,莫有闪失!”

    明幽道:“让他们不方便才好呢!但凡郎君们觉得方便的时候,准做坏事。”

    明书拗不过,只好道:“阿郎若怪我,小娘子可要为我做主。”

    明幽道:“有我在,他才不敢怪你。”她看见街边有一家衣帽肆,灵机一动,便下马走了进去,待从衣帽肆里出来时,已是一位头戴皂纱帽、身穿圆领袍的俏公子。明书先赞道:“小娘子这身装扮,比阿郎还俊!”当下领明幽、锦儿往天问楼而去。

    7

    沅商的货物不到两个时辰便卖光了,众商坐着空牛车回了桃影河,朱鱼闻声,笑容可掬地从酒楼里走出来,向苏直道:“赔钱的人来了,就在店中,苏老丈与我进店去如何?”

    众商都要搬空箱子回船,应允了苏直独去,朱鱼又笑对苏娘子道:“娘子不妨跟我们一起来。”苏娘子知道丈夫耿直急躁,怕他又和人起争执,便叫苏叶先回船,自己跟了去。

    朱鱼带着苏家夫妇上了二楼的雅间。推门进去,只见一个清癯的身影负着手,面窗而立,旁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小奴。那人回过身来,朱鱼躬身笑道:“人已请进来了。今早,三郎就是毁了他家的货物。”

    那人点点头,看了看夫妇俩,示意二人坐了,道:“我是宰相府管家李行俭。我家三郎不慎,误了你家生意,差我前来商讨赔偿事宜。”他挥了挥手,那年轻小奴便捧来一只一尺见方的小匣子,放在桌上。李行俭打开木匣,苏家夫妇都吓了一跳:匣子里竟金灿灿排着十一个金锭子。

    苏直如实道:“不需这么多,六千文足矣。”

    李行俭笑了笑,道:“一百一十两金子,其中十两,用来补老先生货物之损;余下一百两,是给老先生的礼金。”

    苏直顿时糊涂了,问:“什么礼金?”

    李行俭道:“向老先生道一声喜:我家三郎看中了令千金,欲接她进唐家去。”

    苏直先是一愣,转而大怒,向娘子道:“我叫你看好她!”

    苏娘子也吃了一惊,叫道:“我怎么没看好了!”

    朱鱼忙把夫妻俩隔开,贺道:“苏小娘子进了开元城,正如飞上枝头做了凤凰!你夫妇辛苦半生,今后只等着享清福了。”

    苏娘子道:“婚姻大事,不是这样儿戏……”

    李行俭伸出右手虚压了压,截住苏娘子的话,道:“夫人误会了。我家三郎纳令千金,非为正妻,是庶妻。”

    苏娘子又一愣,道:“做妾?”

    苏直道:“不行!”

    李行俭被直拒,立时面露不满之色,道:“老先生,有一句实话你听了莫恼:我家世代簪缨,衣冠望族,你家到底是布衣寒门,若说缔结婚姻,没有这个规矩。小娘子能进唐家做庶妻,已是天大的福分,再想往上,却不能了。”

    朱鱼劝道:“在唐家做庶妻,比在寻常百姓家做正妻还强十倍哩!你们一家奔波列国,风餐露宿,吃了多少苦?你两个纵然逆来顺受,那小娘子豆蔻年华,做父母亲的怎么忍心她受委屈?小娘子能进唐家,从此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就连你夫妻两个,也可以在皇城落个户,买个有门脸的宅院,开门做些生意,稳稳当当过日子,不比四海行商强?”

    苏直沉着脸推开木匣,道:“我家虽然清贫,却从不曾亏待女儿。你家公子先是以权势欺我,现在又以钱财辱我!我们只要六千文的赔偿,多一文不收,少一文不行。这金子太重,我们要不起,你们换了铜钱再给我们!”说完起身便走,苏娘子道了声失礼才出门,楼梯上,朱娘子拦住她,笑道:“苏娘子,你再劝劝你丈夫,明日再与我回话。”苏娘子不应,下楼追丈夫去了。

    回了小船,苏直喝命正在收拾船舱的苏叶:“去睡了!”苏叶吓了一跳,慌不迭出舱,苏娘子怨道:“你又吼她做什么?”

    苏直气鼓鼓干坐半天,道:“中焉是非多,我们明日启程去别处。”

    苏娘子叹了一声,便开始收拾行李,道:“别处是哪里?别处又能待多久?”

    苏直道:“你问我?何不问问你自己?”

    苏娘子道:“我、我又做什么了?”

    苏直道:“你生了一个好女儿!为了你女儿,只好一生东躲西藏!”

    苏娘子气结,半晌道:“你嫌我们拖累了你,你就走,我们不走了!”

    苏直道:“留下来给人做妾?你心头是这样想的?”

    苏娘子道:“做妾怎么了?做妾也比做浮萍强!只要那公子对她好,妾又如何?”

    苏直道:“瞧你这点骨气!苏家人再穷,也没有卖女儿去伺候人的道理,你断了这念头。”

    苏娘子只好接着收拾,她把一件衣裳打开又叠上,叠上又打开,反反复复,道:“今早她人都没上岸,怎么又被那公子瞧见了?这是什么缘故?”手中不自觉把衣裳又叠了一遍,道,“你说,这是不是她的命?”

    苏直问:“什么命?”

    苏娘子道:“是老天爷成心叫她这一生不得平静,是不是?”

    苏直“哼”了一声。

    苏娘子道:“东边待不住,来中原;中原待不住,又去南边?倘若南边又待不住呢?她是藏在帷帽里一辈子,还是关在船舱里一辈子?我知道你心是好的,想替她遮风挡雨,可咱们就是贫贱人,力量小,真遇到强的横的,哪里护得住?我转念想了想,她若能进中焉宰相的家,倒有了坚实的靠山,以后谁还敢欺负她?”

    苏直反问:“若宰相家欺负她呢?那少年是怎样秉性,你白日也是亲眼见到的,这样的人,你放心把女儿给他?”

    却听外面船桨一响,似乎谁被绊到了,苏娘子忙问:“谁在外面?”苏直掀开篷布看时,却是苏叶站在外面,苏直一惊,问:“怎么还没去睡?”

    苏叶的眼睛闪烁不定,道:“就去了。”转身跳上了邻船。苏娘子见女儿神色异样,知道她全听见了,只捶苏直道:“叫你大声吵!”又开始抹泪,苏直呆坐着,再也作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