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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秃鼻乌鸦

    1

    薛让在监牢中醒来时,正是由暮入夜的时辰,一束浊光斜射墙上,拳头大的风口灌进干燥的热风,牢外已然是初夏,他早已伤痕累累,连坐直的气力也没有,只望着草席边的一碗糙饭出神。忽然牢房暗了下来,薛让仰起头。

    墙上映出一只鸟的影子,那影子被光拉得又细又长堵在风口一动不动。薛让用双手撑起身体看,鸟儿惊觉,展翅而出,影子消失了,风口又透进光来,挟带了几声锉刀似的叫。

    薛让重新闭眼,仿佛沉入了睡眠。当墙上的光消散,牢房漆黑一片之时,他又睁开眼,爬向那碗饭,将一把又冷又干的饭挖在手中,再把草席卷成一堆,推到风口下,站上去,把饭塞进了风口。

    牢外响起脚步声,薛让把草席扯回原处,刚躺上去,牢门开了,几个狱卒冲过来架起他,拖了出去。

    薛让被抛进一间地下水牢,绑在一根柱子上,水只有齐腰深,却冰凉刺骨。他打量这间水牢,角落有一个铁笼,水只淹到笼子的一半,几只小鱼在笼中胡撞乱游,笼子朝上一面却空空敞着。

    水一直在上涨,初时在腰,不多时,淹及了胸膛,笼中那群饥肠辘辘的鱼随着节节涨高的水游出牢笼,它们受薛让身上的血腥气引诱,围着薛让开始撕咬。水在薛让的鼻尖处停止了上涨,他只有仰头,才不至于呛水。鱼虽小,却嗜肉,在水下往薛让的伤口里钻,翻皮分筋地钻,血很快从水里一股股冒上来,薛让大叫,有一瞬间险些晕了过去,可是头稍一下垂,便吸进几口污水,他一个激灵醒来,清晰地承受四肢躯干的痛。

    所幸不多时,水又开始下降。牢房的一角似乎开了闸口,水流哗啦啦往角落陷去,那群鱼也不免逐流,漂到笼口处时,漩涡将鱼都搅进了笼内。当水降到铁笼一半,又开始缓慢地上涨,如此周而复始。

    薛让被群鱼咬噬三遍之后,水牢的门打开了,唐璁负着手走进来,看着伤状惨烈的薛让,快意道:“大理寺被御宪台挖走了许多人,如今人手紧缺,只好请些鸟兽虫鱼帮忙,伺候薛台令,台令瞧这机关如何?”

    薛让宁死不输在嘴上,道:“精巧得很,薛让只当大理寺全是碌碌之辈,竟不知还藏有高人。”

    唐璁道:“多谢薛台令夸赞,此刑正是唐璁的手笔。食人鱼之多寡,水涨落之缓急,唐璁都亲算过,一来保证鱼儿大快朵颐,二来保证薛台令不致丧命。薛台令前日受蛇刑,今日受鱼刑,正巧可以凑成一词,名曰‘鱼龙混杂’,如何?”

    薛让道:“唐少卿千算万算,却独独漏算了一事,薛让固然时日无多,唐少卿也是朝不保夕。”

    唐璁道:“愿闻其详。”

    薛让道:“羊皮纸。”

    唐璁闭了嘴。

    薛让揣摩唐璁的脸色,便知羊皮纸未被他找到,道:“唐少卿只抓薛让,却找不到羊皮纸,他日圣上问起薛让的行踪,御宪台的人只要拿出羊皮纸,证明薛让是因查唐相公受贿案而遇害,顺藤摸瓜查起来,唐少卿脱得了干系吗?”

    唐璁问:“羊皮纸在哪里?”

    薛让道:“薛让进了大理寺狱,自然是出不去了,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

    唐璁道:“说了,唐璁给薛台令一个痛快;不说,大理寺狱八十一种刑罚要在台令身上轮番试验。台令还是再想想,说是不说。”说完转身走出牢房,向狱卒道:“水速加快些!”

    薛让在水牢里濒临死亡。每隔半个时辰,水便淹上鼻尖,鱼便来咬噬他的身体,满牢的血水已经腥不可闻,伤口全被泡腐烂了。他当年被父亲推下马车时跌伤了右膝盖的筋骨,不能久站,却足足在水牢里站了七日。七日之后,唐璁将不肯开口的薛让从水里捞出来,扔回了牢房。

    薛让像待宰的豚犬一般在地上喘息,当牢门锁上后,他挣扎着,将草席裹起来,堆在风口下,站上去,伸手一摸风口,那把饭干成了沙粒,他失望地摔倒在地,晕厥了。也不知睡了几天几夜,他忽然觉得耳中有个粗粝的声音在提醒他:“乌鸦喜食腐肉!”

    薛让惊醒了。他身上的伤口如爆开的鱼鳞,绽裂着,挂扯着,他试着从右臂撕下一条肉,手一碰,便钻心断肠地痛,薛让不敢叫出声,塞了一把稻草在嘴里咬紧,铁了心用力一撕,一条皮肉被撕了下来。他提起那一指长的血淋淋的肉细看,仿佛在看一条即将下锅的豚肉,他残存的力气被激发,重新站上草席,将肉放进了风口。

    2

    风和日丽的初夏之晨,阳光从风口明朗地照进牢房,薛让是被乌鸦的“哑哑”声吵醒的,他朝墙上看去,看见光柱中一个扁长的鸟影正在低头啄食那条肉,便也笑出了乌鸦般干涩的声音。鸟儿霎时惊走,薛让刺啦啦撕下腿上一条更大的血肉,放了上去。

    3

    薛让离奇消失的消息很快从沧山传下了未离原,那卷羊皮纸若现世,世人都将知道祸首是唐之弥,寻出羊皮纸并销毁便成了唐璁的当务之急。这日,聂氏兄弟再次上了沧山。

    自薛让失踪之后,御宪台一面探访搜查,一面加强了沧山的戒备,那直辨堂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值守巡逻,不分昼夜。聂氏兄弟纵然武艺冠于当世,也只能每隔两三日,在后半夜的时分趁静伺隙,悄悄入堂翻寻。

    薛让的住所在直辨堂的西北,是一间小小的平房,房内只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架。聂氏兄弟上至屋瓦房梁,下至墙角砖缝,都细细查抄过了,却不见半张羊皮纸。在沧山藏了一个月,小聂不耐烦了,道:“爬梁翻窗是盗贼的营生,咱们是刺客,擅长取命,不善窃书,白白在这里浪费时日,不如趁早下山。”

    大聂道:“他们对咱们有容身之恩,就趁此时报答了。等拿到羊皮纸回去,咱们离开中焉,隐姓埋名做平民。”

    小聂道:“偌大的地盘,谁知道羊皮纸在哪里!”

    此时雷电大作,暴雨倾盆,兄弟俩在山洞深处点燃了一堆火,边烤火边说话。大聂道:“直辨堂能有多大?不过百来间房屋,咱们一间一间地搜,不信搜不到。”

    小聂道:“直辨堂小,沧山大,他若没有放在堂内,而是往山中藏,怎么找去?”

    大聂道:“山中哪里能藏?放在猴子洞还是麻雀窝?”

    小聂心中一个念头猛地划过,道:“你还记不记得后山的竹子林?”

    大聂一拍手站起来,道:“该死!竟忘了!羊皮纸十有八九就在那里!”

    小聂喜出望外,推了大聂往洞外走,道:“不能再拖了,今夜就成事!”当下,两个人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扮成农人的样子,纵身扎进如注的山雨中,往竹林而去。

    深山暗夜,一道接一道的闪电照着聂氏兄弟绕过山路,穿过竹林,到了那片幽谷。但见小竹屋中油灯乱摇,聂氏兄弟走过木桥,却听见一声声女子哭喊,两个人面面相觑,小聂问:“莫不是有人在打她?”

    大聂摇摇手,要小聂莫说话,两人轻步走到屋外,只听那哭喊声越发凄厉。大聂守住门,小聂到了窗下,用湿手指把窗纸一角沾软了,再戳一个洞,猫着身子往内瞧,只一眼,他嗖地缩了回来,神色古怪地蹲在窗下,作声不得。

    大聂溜过来,凑在他耳边问:“发生了什么事?”

    小聂嘴角抽到半边,尴尬道:“她在生孩子。”

    大聂也愣住了。兄弟俩你看我,我看你,没了主意。那屋中女子喊哑了嗓子,又在无助地粗喘,小聂于心不忍,道:“屋里就她一个人,连产婆都没有。”

    两人默默听那女子在屋内哭,哭不多时,又阵痛难忍,先是零碎呻唤,后是连声惨叫,小聂听得自己也全身痛了,咬牙道:“再禽兽不如,也不能此刻进去搜东西。”

    大聂也道:“走!”

    两人把剑收回剑鞘,又冲进瓢泼大雨里。天上一道电光石火指引他们的归路,刚走过木桥,忽听头顶惊雷惊颤了天地,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空谷。

    4

    足足两月,薛让一直在以身饲鸦。那鸦也是灵性之物,它连着七八日都在风口寻到了食,从此日日如约而来。狱卒并不进这暗臭的牢房,只偶尔从牢门上的小窗窥看薛让的死活,给他丢进一个吃剩的馍。那只盛饭的碗被遗忘在牢中,薛让把碗敲碎了,以锋利的边缘为刃,每日割下一小条肉来,放上风口。他的左腿已残了大半,看得见森森白骨。

    两个月后,薛让无法站立了。这日黄昏,他虽然割肉在手,却倒在牢房中间,爬不起来。死亡仿佛在随着夜幕迫近,薛让看着那缕流着鲜血的肉,明白自己已熬不过今夜去。乌鸦在风口停了又走,飞了又来,往返三次都没有得到食物,便将头伸进牢房,看见了一动不动的薛让,和他手中的晚餐。乌鸦凝视了许久,悄悄飞入牢中,停在墙角。薛让在无知无觉地昏睡。乌鸦一个扑腾,轻轻掠到薛让的手边,并不着急低头衔食,而是继续看薛让。薛让闭眼无息,大概已是气绝。乌鸦警惕地看了许久,终于放心去叼那条肉,正在此时,薛让蓦然反掌,将乌鸦抓在了手中。

    这是一只通体黝黑的秃鼻乌鸦,长着灰白的尖喙。它中了薛让的陷阱,聒噪不已,用长喙猛啄薛让,而对受尽折磨的薛让来说,这痛已微不足道。他左手紧紧钳住鸦身,将鸦头埋在胸口,不让它出声,再在左手袖上咬下一小片布条,一指长,指头宽。他咬破指尖,在布条上写了一个字,然后将布条绑上鸦足,一松手,惊慌失措的乌鸦叼着从他胸口啄下的肉,展翅逃出了风口。

    5

    又过了一个月,聂氏兄弟三往幽谷。大聂道:“唐少卿给的时限已至,无论找得到找不到,今夜都要下沧山。”小聂也道:“若找不到,只好请他们另寻高明——董尚书八百门客,多少鸡鸣狗盗之徒!”

    兄弟俩直到丑时中,才去了竹屋。正是夜深邃、梦深沉的时分,那女子白日独自照顾婴儿辛苦,已经睡去。小聂悄无声息挑开门闩,闪入房中。这竹屋小巧简朴,只有左右两间,外间三壁都是书柜,临窗放着一张书案,一方坐席,想是薛让的书房。那三壁的书尽是竹简,小聂翻检了半天,不见半张羊皮,便又潜去了里间。

    里间是母子的卧房,桌上叠着婴儿的襁褓,小炉里煨着热水,除此别无他物,小聂偷偷打开衣柜摸索了一番,也只有两三件女子的换洗衣裙,他站在地上暗自叹气,忽又心生好奇,蹑手蹑脚地走去床边窥看。

    那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挽成的髻早已凌乱,面容清瘦不见血色,却自有雪胎梅骨之质。小聂心道:“人都说薛让冷心冷面,无情寡义,谁知却养了个美人儿在深山,可见也是凡人一个。”又歪头打量女子臂弯中的婴儿,瘀红的皮肤,褶皱的眉眼,实在看不出是像这女子,还是像薛让。

    窗外轻轻一声嘀啾,是大聂在呼唤了,小聂这才出了房门。大聂早将屋前屋后都翻检过了,两个人碰面,一见对方的眼色,都知道一无所得,也不吭声,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幽谷。

    时值丑末,月明星稀,虽已是夏尽,却山风习习,凉爽宜人。兄弟俩吃了大半个月的苦头,却空手而回,难免消沉,两人都不言语,一前一后地在山路上绕,快到山下时,小聂心有不甘,回头又往直辨堂看了一眼。

    直辨堂前,终夜点着一圈火把,犹如一团非人间之焰,在半山腰熊熊燃烧,即使在开元城中也远远得见。火圈中间,五丈高的獬豸铜像魁岸屹立,翘尾昂首,龇牙咧嘴,仿佛誓将人间的一切奸邪吞噬。

    小聂站定了,盯着那铜像出神。大聂发觉身后没了脚步,一转头,见小聂动也不动,便折回来问:“怎么了?”

    小聂道:“咱们是不是忘了搜一个地方?”

    大聂道:“哪里?”

    小聂举剑遥遥一指,道:“那尊兽像!”不等大聂说话,他已向回头路走去,“羊皮纸一定在那里!”

    寅时刚过,聂氏兄弟到了獬豸的足下,先将黑金石底座看了一回,又围着铜像轻轻敲打了一圈,大聂道:“是实心,藏不进东西。”

    小聂却道:“你瞧那大大张开的兽嘴,岂不是藏宝的好地方?”

    大聂看着五层楼台高的铜兽,将信将疑道:“薛让有这等心思和能耐?”

    小聂道:“若小看了他,输的是我们!”当下将衣衫都束紧了,鞋也脱了,赤足上了铜像。

    小聂沿獬豸弯曲的后腿往上攀爬,那兽体刻满了鳞纹,正好给了他搭手与落足的地方,大聂在铜像之下,看着他几个起落,翻上兽背,又沿着兽颈攀了上去。到了兽的后脑,小聂坐在铜鬃毛上,从怀中掏出绳索,一头系上自己的腰,一头打了结,在空中甩一个圆,套入獬豸头上的独角,随即纵身而下,吊在空中,他以足点像,绕到獬豸的嘴前,荡了进去。大聂呼吸闭住了,盯着獬豸头,眼睛眨也不眨。须臾,小聂的半个身子从獬豸嘴里伸了出来,他朝大聂扬手,一沓物事被他紧紧攥在手中。

    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支箭尖啸而来,落在大聂的身旁。直辨堂的墙头,一个守夜的法吏厉声喝道:“什么人!”

    小聂抽剑砍断腰间的绳索,从五丈高处一跃而下,大聂接住他,两人冒着一片箭雨,闪身躲进了大道旁的茂林。当直辨堂大门开启,一队法吏冲出来时,兄弟俩已去得远了。

    卯初,唐璁起了床,家妓正在替他束发,家奴进来禀道:“董尚书的门客张迎松、张迎槐在外庭候见。”

    唐璁头也不梳了,胡乱挽上去,道:“快请去书房!”

    在书房中,聂氏兄弟将寻到羊皮纸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他们还有恻隐之心,怕唐璁找到幽谷里的母子斩草除根,便将这一节略过不提,而唐璁一听是在獬豸嘴里找到羊皮纸的,不由得在心里暗骂:“刁钻油滑的薛獠牙!这促狭主意非他想不出来,还诈我放在同僚心腹处!他那小肚鸡肠,怎会放心交给别人?白白上了他的当,耽误了许多时日!”但羊皮纸到手,到底放了心,他笑着拱手道,“经此二事,唐璁亲眼见识了天下知名刺客的手段,实在是五体投地。唐璁还有一份私心:不知二位肯不肯屈尊留在唐府?董尚书待二位做门客,唐璁愿待二位为兄弟!”

    大聂道:“我兄弟二人身份既已暴露,绝不再留中焉,已决意往别处去。”

    唐璁露出惋惜之色,问:“什么时候走?”

    小聂道:“现在。”

    唐璁摇头叹息了一回,道:“天涯遥远,从此再不能见聂家兄弟的风采!”唤道,“家奴呢?”

    家奴进门答应,唐璁道:“立刻去做三件事:其一,去马厩牵两匹上好的马,配上金鞍,牵到府门口;其二,备足干粮和酒水,装上马背;其三,吩咐厨下立即做上肴,再速速请谢卿来,我们替尊客送行!”

    6

    卯正,天蒙蒙亮,礼部尚书殷鹤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四个家奴,去礼部上班,他远远看见礼部门下站着三个人,在浓雾中不甚分明,走得近了,只见当先一人穿深青官服,衣上绣着黑头矛隼,却是大理寺的中等官员,身后两个是小吏,各捧着一个方木匣。

    等殷鹤近了前,大理寺官员先长揖道:“大理寺孟伟受谢卿之遣,为殷尚书送来一份厚礼。”

    殷鹤奇怪道:“谢卿这是何意?非节非寿,送我什么礼?”

    孟伟道:“两颗人头。”

    殷鹤险些从马上跌了下来,看了看那两个木匣,只觉方才吃下的阳春面在肚子里翻滚,他起床气不消,怒道:“回去告诉谢卿,有事用笔墨说话!百年礼仪教化之邦,动辄捧着人头满街乱走,成何体统?大清早的,晦不晦气?”

    孟伟道:“殷尚书若知道这两颗人头是谁的,就不嫌晦气了。”

    殷鹤问:“谁的?”

    孟伟道:“是西边项国通缉的刺客,大聂小聂。聂氏兄弟在大焉藏匿多年,西项每次来追讨,出面周旋的是礼部,为难的是殷尚书。如今谢卿终于将二人归案正法,请礼部将两颗人头送还西项,非但两国从此握手言和,殷尚书也少却一件麻烦事。”

    殷鹤瞬间转怒为喜,道:“好好好!回去报与谢卿,我改日请他喝酒致谢。”

    7

    当夜,唐璁带着羊皮纸去见了唐之弥。残暑未消,唐之弥却让唐平在书房中烧了一盆火,他翻阅羊皮纸,一条一条看过去,许多名字和故事本已隐匿在他的记忆深处,此刻却在一沓羊皮上重现了,直看得他汗流浃背,随后,他将羊皮纸抛入火盆,盯着它化作灰烬。

    唐之弥道:“我要你们快刀斩乱麻,你们偏偏日旷一日,拖到如今,全然不知夜长梦多的道理。圣上与涅火军明日就要抵达皇城,你们难道非要在圣上的眼底下行事?”

    唐璁道:“谢东来和薛让仇深似海,要将薛让折辱个够,不肯让他轻易断命;侄儿又惦记羊皮纸找不到,终究留下隐患,所以耽误了。伯父勿急,侄儿稍后出了唐府就去大理寺狱,明早圣上的马蹄踏进未离原之时,薛让已从世上消失了。”

    唐之弥垂了眼帘,从胸腹间长长出一口气,道:“去!”

    唐璁从书房出来时,正是夜半,天昏地暗,唐平点着灯笼在前,将他送到大门口。唐璁的家奴已牵了三花马在门外候着,不知怎的,那马猛地鬃毛刺起,立身厉嘶,挣脱了马缰,往巷外逃去,唐璁的怒骂还没来得及出口,忽然满目一片白瞎,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劈了下来,正中唐府门口的镇宅石狮,又一个焦雷在头顶咫尺炸出巨响,狮子应声四裂,一块尖锐的碎石飞来,恰恰砸上唐璁的额头,他立时血流满脸,肝胆俱破,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唐璁就此一病不起。窗外烈日炎炎,他在房中裹了两床被褥还冷得瑟瑟发抖,神志也不清了,成日双目直瞪,反反复复念叨:“我为唐家!天公勿怪!”家中乱成一团,请了许多医师、和尚、道士来瞧,都不见好,眼见一个月内唐璁已不成人形,家人只好遣家奴去报与他在宁州任节度使的父亲唐之盈,说唐璁已命在旦夕,请他回皇城见临终一面。

    谁知家奴去了不到半日,唐之弥亲自来看唐璁。唐璁一见伯父,一个激灵醒转,拉着唐之弥哭了半天,目光也不呆滞了,言语也清楚了,元神归位,家人只好又遣人将家奴追回来,莫让唐之盈虚惊一场。唐璁洗了个澡,吃了两碗饭,喝了一碗汤,整理了衣冠,便向唐之弥发誓道:“侄儿现在就去大理寺狱,今夜不成事,再也无颜见伯父!”

    8

    离大理寺狱两街之外,有条榆钱巷,两株榆钱树中间,住着一个叫赵秋成的落榜举人,他屡试不中,只好在家中开一个私塾,教书为生。他为人和蔼,束脩礼又收得少,于是街坊四邻的童子都以他为师,开学启蒙。

    这日临近中午,他给学童们布置了抄二十句《千字文》的功课,自己出了家门,去街口买菜。童子们一见先生离去,便叽叽喳喳闹腾开了,其中一个带头吆喝了一句,大家呼啦啦一同扔下笔,跑去外边捉雀儿玩。

    童子们分工行事,几个捉来蚯蚓,几个在先生的厨下翻到一个扬米去糠的簸箕,在院子中聚了头,把蚯蚓扯成几节,扔在地上,簸箕倒扣上去,用一根小木棍撑起簸箕的一边,木棍上系了细细长绳,他们抓住绳子另一头,藏在屋中门后,悄悄从门缝瞧着外面,单等觅食的雀儿自投罗网。

    不多时,一只黑乌鸦出现在了榆钱树的梢头,它用尖喙理了理羽毛,又飞落到地上。房中的童子们大气也不敢出,个个瞪圆了双眼盯着那乌鸦。乌鸦不急不慢地在院中且走且掠,一条被童子们遗落在外的蚯蚓被它衔住吞了,然后,它瞧见了簸箕下几条更大的蚯蚓。

    正在此刻,赵秋成提着一篮子菜回来了。他刚走到门口,见院中这架势,便知几个学童又在淘气,只见那乌鸦在小心地、慢慢地往簸箕下挪,他也不惊扰,饶有兴致地看乌鸦如何钻进陷阱。

    乌鸦在簸箕外左看右看,把四周观察了半天,终于难挨食物的诱惑,轻巧地跳进簸箕下,童子们眼明手快,将细绳猛地一拉,棍儿倒了,簸箕盖了下来,将乌鸦困在里头。

    童子们欢呼着冲了出来,将簸箕围得严严实实,其中一个童子把簸箕掀开一缝,伸手进去抓,其余的童子七嘴八舌地给他出谋鼓劲。那童子大声叫道:“这扁毛畜生还咬我!”童子们都给他壮胆,道:“咬不痛的!快抓出来!”童子好不容易逮住了乌鸦,道:“抓着了!”童子们便将簸箕掀去,那乌鸦果然在童子的手中扑腾不停。

    众童子围着那乌鸦看,都惊叹道:“这鸟儿好肥!”

    一个童子忽然“咦”了一声,道:“它受伤了吗?怎么缠着布?”

    又一个叫道:“是受伤了!那布上有血!”几个人将鸦足上的布解了下来,扔在地上,查看它的足爪,又道,“怎么没有伤痕?它没有受伤吗?”

    其中有个叫何思捷的童子却聪慧些,别人见鸦足无事,都去逗乌鸦玩耍,他却低头看那被丢弃的布,心道:“谁会无缘无故把血布缠在乌鸦身上?”便将布条拈起来瞧,歪着头一看,吓道:“这是用血写的字!”

    站在门口的赵秋成心念一动,走过来道:“什么字?给我瞧瞧。”

    众童子一见先生来了,又笑又叫,撒手放走了乌鸦,纷纷拥进学堂去了,何思捷躲不开,只好将布条递给先生。赵秋成展开布条细看,只一眼,便怔住了。

    何思捷问:“先生,这是什么字?”

    赵秋成略一沉吟,道:“不是字,就是几道血痕。”

    何思捷急道:“我看就像个字!”

    赵秋成将布条握成一团,问:“文章抄到哪里了?”

    何思捷道:“‘景行维贤,克念作圣’。”

    赵秋成道:“回学堂去,抄完了才许回家。”

    何思捷垂头丧气回了学堂,赵秋成却将布条揣进怀中,又出了门。

    何思捷抄完二十句《千字文》也不见先生回来,便将纸放在书桌上,用镇纸镇了,与学童们一起回了家。母亲早做好了晚饭,见他回来,便招呼他和父亲上桌。何思捷在饭桌上还惦记布条的事,闷闷不乐,母亲见他埋头吃饭,一声不吭,不似平日活泼,便问:“今日又挨先生骂了吗?”

    何思捷道:“没有。”

    母亲问:“那你怎么不说话?倒像有心事的样子。”

    何思捷道:“今日我们看见一只乌鸦脚上绑了一条布,上面用血写了一个字……”

    他母亲一吓,打断他:“又是乌鸦又是血!你成日在学堂不读书识字,倒尽遇些瘆人的事!”

    他父亲却问:“用血写的字?”

    何思捷道:“我瞧就是字,先生非说不是!”

    何思捷的父亲何朗是大理寺的狱丞,直管大理寺最机密的“天字号”重牢,对奇闻逸事最是关心,便问:“你看是什么字?”

    何思捷道:“我不认得。”

    何朗顺手将桌上的两个菜盘子都挪开了,笑道:“你写下来我看看。”

    何思捷一见父亲有兴趣,也来了精神,当即用筷子蘸汤,回忆着白日所见,一笔一画,在桌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个字。

    “廌”。

    何朗一面吃饭,一面辨认何思捷写下的字,一瞬之后,他忽然停止了咀嚼。

    何思捷看着父亲变色的脸,怯怯地问:“这是不是个字?”

    何朗来不及回答儿子了,他啪地丢下碗筷,撞开桌凳,冲出屋去,他娘子在后面叫道:“这么慌是做什么?”何朗不应,只留下惊忙的开门、摔门声响。

    廌,便是古时神兽獬豸。獬豸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历朝历代的法官皆奉之为执法图腾,在大焉,说到獬豸,无人不想到御宪台,赵秋成亦如是。他一见此字,立时想起御宪台令薛让失踪的传闻,他揣测:“这血字莫不是想向御宪台传递消息?难道是薛台令在求救?”赵秋成不敢怠慢,立刻去御宪台在开元城的公署报告,公署法官见了布条,不敢擅拿主意,又带着赵秋成上了沧山,细细询问因果。

    入夜,沧山八百法吏空群而出,直扑开元城。其中两百人分作八队,把守住皇城四面八门,谨防有人悄悄出城;又有百人分散城中,在各街巷游走,监视异动;余人全往赵秋成的住处而来。薛让的亲信、沧山的牢狱头子李昱当先领队,叫道:“以赵家为中心,一家一户、一分一寸地往外搜,一处房顶、一处地室也不许放过!”

    赵秋成领着法吏们到了家门口,却见门户大开,灯火通明,他奔进院内,见父母妻儿被两三个人高高吊了起来,为首之人正在一鞭一鞭抽打他的老父,喝问:“赵秋成去了哪里?”他惊慌失色,忙抢上去夺鞭,那为首之人转过头来,却是他的学生何思捷之父。

    御宪台和大理寺打过无数次交道,彼此并不陌生,李昱看见了何朗,何朗也看见了李昱,两个人眼神一撞,彼此洞明了一切。怒不可遏的李昱转身,朝着满巷的法吏叫道:“不必搜了!全随我去大理寺狱!”

    9

    唐璁卧病在床的时日,谢东来不肯独担谋杀的风险,便未对薛让动手,直到唐璁痊愈当夜,两人才凑在一起商量计策。

    谢东来道:“我昨日又去牢里看过了,薛让已经不成个人样子。若单单取他的性命,沧山见了尸体上的伤痕,还会知道是我大理寺所为,为今之计,只好毁尸灭迹。”

    唐璁思索了片刻,道:“最好莫过用火。一把火连人带房全烧了,向上报一个牢房不慎走水,没有伤亡,谁能想到此事和薛让相干?”

    谢东来道:“也只好如此了。”

    当夜丑时,两人提了一桶酒,去了薛让的牢房,唐璁打开牢门走进去,唤道:“薛台令?”

    薛让向里睡着,不应。

    唐璁道:“大理寺处决的罪犯千千万,能让正卿、少卿亲自动手的,薛台令是头一个,足见身份和面子。台令如有遗愿,立时说给唐璁,唐璁尽力去办。”

    薛让道:“薛让在世无挂无牵,没有遗愿,倒是唐少卿有家有眷,你的遗愿又将付与谁?”

    唐璁看了看站在牢房外的谢东来,谢东来点头,唐璁便将桶中劣酒全倒在地上,走出去,关紧牢门,吹燃火折子,递给谢东来,道:“告慰谢公子的在天之灵,正在此时。”

    谢东来一怔,犹豫了一瞬,还是接过了那点星火。

    唐璁替他打开牢门上巴掌大的小窗,道:“谢卿只需将火折子从这儿扔进去,这桩异案就算销了。”

    谢东来的手有些抖,他握着火折子不动,又道:“薛让失踪之事,早已尽人皆知,万一有人怀疑到我们身上……”

    唐璁道:“薛让的仇家何止百千?他清剿前太子党羽,单四五品的官就杀了五六个,家家都有报复的嫌疑,街头巷尾已经传了几十个故事,全不与大理寺相干。”

    谢东来问:“有多少人知道薛让在此地?”

    唐璁道:“天字牢内知晓薛让身份的,不过三四个人,全是你我十多年的亲信,有谁信不过?”

    谢东来道:“大理寺之外,知道的人又有多少?”

    唐璁在他耳边模糊道:“除了家中尊长,一个没有。”

    谢东来僵硬地将火折子伸入了窗,唐璁见他迟迟不肯丢手,心中不耐烦,口中却娓娓劝道:“半年来,谢卿和唐璁都是心力交乏,今夜之后,咱们都能睡好觉了。”

    谢东来听了,下定决心正要放手,忽听走道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他忽地收回火折子,喝问:“谁?”

    一个心腹狱卒急急忙忙奔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谢卿且慢动手,御宪台的人找来了!全聚在大理寺门前要人!”

    谢东来看唐璁,唐璁看谢东来。谢东来将火折子抛回唐璁,道:“你去看看。”

    唐璁道:“谁走漏的风声,我必将他千刀万剐,杀尽三族!”骂骂咧咧去了。

    大理寺的正门已被锁上了,唐璁听见门外吵闹不绝,便爬上一棵柏树往外看,满街满巷全是御宪台的人马,上百支火把挥来舞去,要将高墙点燃一般,他怕被看见,慌不迭滑下树来。

    大理寺上下也惊动不小,近百名官吏都聚在门边,唐璁四下一看,除了自己,官职最高的是主簿梅刚,便对梅刚道:“外面乱成什么样子了?你出去疏导疏导。”

    梅刚得令,领着几十名佩刀狱卒打开大门,御宪台吏看见有人出来,齐声喊道:“交出薛台令来!”

    不明就里的梅刚怒道:“御宪台令失踪,和大理寺有什么关系?你们找不到人,却拿大理寺出气!难道如今一阁六部九寺,大理寺最是软柿子不成!”

    李昱瞪着梅刚,向左右道:“把人提上来!”

    人马分开处,一个气息奄奄的人被法吏们拖了过来,却是大理寺的狱丞何朗。大理寺官吏见自己人受了欺负,纷纷骂道:“御宪台的宵小欺人太甚!大理寺几时被这样骑在头上欺负!”狱卒们拔出刀冲上去夺人,和法吏们打成了一团。

    唐璁躲在门后不出面,却吩咐一个小吏从后门出去,报告了治安皇城的骁翊卫。骁翊卫的中郎将郑少彬夜间喝了几壶酒,头昏眼花正要宽衣睡下,一听御宪台、大理寺近千人聚众斗殴,不免火冒三丈,道:“王八和鳖打架,关人什么事?”到底不敢轻视,带着一千骁翊卫到了大理寺门前。

    御宪台仗着人多,已将大理寺一众打得落花流水,刚冲进大门要四处搜人,却被骁翊卫横杀出来,拦住了。骁翊卫是甲衣长戈的部队,战力与两边不可同日而语,兵卒们坚盾一分,把御宪台和大理寺的人分隔开来。

    李昱用剑指着郑少彬,道:“我们来找寻薛台令,与骁翊卫何干?”

    郑少彬道:“你找人也好,找东西也好,和骁翊卫都没关系。可大理寺是朝政重地,骁翊卫有责护卫,任你是谁,都不可乱来。”

    李昱道:“薛台令也是国家重臣,如今被大理寺陷害,身陷囹圄,骁翊卫管是不管?”

    梅刚的肋骨已被打断了,力争道:“御宪台信口雌黄,何其荒谬!我堂堂国家官署,怎会无缘无故私押重臣?御宪台满城找人之时,大理寺也曾施以援手,谁想到你们却转头迁怒于我们!”

    李昱道:“薛台令在不在这里,一搜便知。”

    梅刚道:“要搜大理寺,去向圣上讨一纸搜捕令来!”

    李昱道:“御宪台不怕见圣上!你们怕不怕?”

    大理寺众人无知则无畏,纷纷道:“大理寺也不怕!你们只管找圣上来做主!”

    郑少彬就势道:“好好好,御宪台有怨,哪个衙门都解不了,不妨明日上疏,请圣上来了断这桩公案。今夜到此为止,两边兄弟都给少彬一个薄面,先散了吧!”将士们又拉又挡,将御宪台的人劝住了。李昱心知蛮力斗不过骁翊卫,只能另做打算,便向众法吏道:“留下一百个,把大理寺八方围住,每日有谁进有谁出都盯死了,但凡有异动,就来告诉我。”法吏们齐声应了,李昱自打马而驰,口中道:“余下的人,和我去龙朔宫!”

    经此一闹,谢东来和唐璁的计划僵死了。他们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薛让,他日圣上问起,只等御宪台自家报一个“失踪多时,下落不明”,不会有人怀疑到自己身上;纵然圣上追查,也绝查不出所以然,自会不了了之。御宪台早晚有新令到任,薛让之案便要千古悬下,无声无息。可既然御宪台已知薛让在此地,他们便不敢再下手,却又无法将薛让转移,实是进退两难。唐璁气急败坏,全怪在谢东来身上,心中暗骂:“不成器的胆小鼠辈!当断不断,坏了大事!”

    次日,唐璁又去找唐之弥拿主意,他原以为要惹唐之弥责怪,谁知唐之弥听了并不动怒,他低头看地上铺的宣城红毯,将毯上绣的鹤羽纹路都细细看了一遍,终于道:“机缘巧合,误到今日,岂非天意?天不叫薛让亡,我又岂敢违背?杀不得,也放不得,且留他在牢里,自生自灭吧。”

    唐璁问:“那我们什么也不做了?”

    唐之弥反问:“你们还能做成什么事?”

    唐璁垂了头,道:“难不成坐以待毙,任凭御宪台去找圣上告状?”

    唐之弥长叹一声,道:“御宪台的状纸,送不到圣上眼前。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唐璁问:“圣上若召见薛让,又该如何?”

    唐之弥依旧端详那张地毯,见那仙鹤栩栩如生,仿佛要振翅而出一般。

    10

    唐之弥所言非假。御宪台的上疏要呈览卫鸯,只有两条路:经凤阁,经内侍监。凤阁有唐之弥权倾朝野,内侍监是甘怀恩一手遮天,两个人通同一气,将上疏之路堵死了,御宪台的官吏们只能空望着似海的龙朔宫,无奈叹息。卫鸯虽已回城两月,却还沉浸在灭亡北凉的成就中,虽然一直不见薛让的人影,也毫不生疑。

    这日早朝,御宪台的人堵住了龙朔宫正仪门,要求面见天子,守卫皇宫的骁禁卫得了袁青岳的命令,严阵设防,不敢私自放入一人。如今骁禁卫中掌事的正是袁青岳,卫鸯从皇子到天子,多年来都是袁青岳侍从,深得重用,唐之弥不让唐珝蹚浊流,却找到袁青岳把关。袁家和唐家同为皖州吴郡的名门,有四五代人的交情,自然不会推辞,他一面严防风声落入卫鸯之耳,一面遵从唐之弥的吩咐,瞒住了唐珝。

    是时,法吏们在宫门口闹事,一齐道:“御宪台有血疏,请面呈圣上!”

    骁禁卫道:“有疏请送往凤阁,转凤阁呈圣上,外臣低品,无诏不得擅入宫门。”

    法吏道:“御宪台的上疏被凤阁拦截无数,送不到御前!”

    骁禁卫道:“若是无理取闹的上疏,凤阁自然要拦下!”

    上朝的百官都从正仪侧门而入,见两边争执愈演愈烈,纷纷侧目,又有法吏高呼:“三品命官被私刑加害,自古闻所未闻,诸公怎能坐视不管?”

    大臣们倒是早风闻了薛让失踪,可薛让在朝中的人缘实在不好,一半人已经被他得罪,另一半人担心将来被他得罪,所以见他落难,都袖手旁观。再后来,御宪台自己放出风声,说薛让是因查唐之弥纳贿而受迫害,众臣或惧唐之弥之势,或与唐之弥有旧交,更不肯为薛让出头了,是以全在卫鸯面前闭口不提。

    法吏们见群臣置若罔闻,不禁愤慨道:“满朝文武,皆是怀禄贪势、尸位素餐之徒!”他们血性迸发,拔出剑来要往里闯,骁禁卫警告道:“硬闯皇宫,罪同谋逆!”法吏们不肯听,策马挥剑,想要闯破宫门,宫墙之上便伸出一排牛角弓,不容分说射向众吏,弓弦响过,龙首桥下的河水被染成了血色。

    11

    龙朔宫的骁禁卫也分三等:头等是天子的御前侍卫,出身须是公侯宰相的子孙;次等是天子的仪仗随卫,出身须是高官大员的子孙;末等是皇宫的宫禁宿卫,都是从各州军队中选拔的精兵良将。龙朔宫宫门的守卫陈松江,便是其中的末等。

    陈松江从军在芦州,去年被调入龙朔宫当宫门禁卫。他的家,在沧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陈松江是家中独子,却守卫任重,难以膝下尽孝,双亲在家务农为生。薛让偶尔逛到山下,会去他家买些鲜果蔬菜。前年夏季,未离原遭了蝗灾,农家的田地颗粒无收,薛让自己解囊,把一年的俸禄悉数捐给了一村村民。陈家给儿子写信时,第一封哀诉蝗灾之苦,第二封却感激薛让之仁,陈松江由此记住了薛让的恩德。御宪台闹事时,他迫于职责,将众吏拦在宫外,而当他亲见百十支大羽箭直透众吏的胸膛,而众吏凛然不惧,临死犹呼“公道不存”时,他觉得上天将一份职责落在了他的肩上。

    八月初一,是开元城最闷热的时节,卫鸯在龙朔宫再也坐不住,决意去南方的麒瑞宫避暑,听到消息的陈松江当完值,立时出宫,骑着马从御宪台公署前一掠而过,抛下了一个纸团。

    御宪台收到消息后,抢在清道的禁军之前出了皇城,一路探查,选定了未离原与宁州交界处的槐树林为埋伏之地。御宪台小吏阿庶年方十七岁,他自出生便没了左臂,五岁时被父母遗弃在沧山的山路上,是御宪台将他抚养长大。薛让怜他命运多舛,带在身边,视如子侄,教他读书做人。阿庶虽然少了一只手,却练就了常人难及的足下功夫,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解救薛让,他最是万死不辞,当他刚攀上巨槐之巅,禁军便奔驰而来。三日三夜,一拨一拨的禁军将树林篦了数遍,都没发现在树梢蜷伏的阿庶。三日后,卫鸯如约而至,阿庶抱着必死的决心跳了下去,而被唐之弥保护得一无所知的唐珝,挡住了袁青岳砍向阿庶的致命一刀,将他带到了卫鸯面前。

    12

    薛让不知道那点火星为何没有掉下来,但谢东来和唐璁匆匆而去的脚步声暗示他:事情有了转机。他在刺鼻的酒气中睡了七日,狱卒不再送糙饭馊饼,他便吃墙上的土、编席的草,他有舍生为法的信念,也有死中求生的意志,不到烈火在牢中燃起的一刻,他就不放弃重出生天、将一切罪人绳之以法的希望。

    天黑了,薛让又看见那只秃鼻乌鸦的影子,它不敢再进牢来,只在风口呱呱乱叫,很快,它被牢门外凌乱的脚步声惊走了。门被打开,一群人高举火把走进牢来,薛让抬起头看,火光闪耀中,他看见了无比震惊的卫鸯,也看见了卫鸯身后的一个侍卫,那个年轻人注视薛让的眼神里充满了惊讶、愤怒、恐惧和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