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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天灾翻出人祸案 衣冠化为禽兽团

    欧阳权眼见世子与洪连庆无言反驳,更加理直气壮。

    他继续说道:“陛下,请容臣细禀!中平二年五月间,江州、越州连日大雨,致建宁江水位暴涨。仅三日,江州建宁江大堤决口,沿江几个县的百姓死伤无算,二十万人流离失所,五十万亩良田毁于洪灾。江州地方官员上报朝廷,说是百年一遇的大雨,将此归于天灾。当月,镇抚司接人匿名举报,信中说江州地方官员贪墨修河公款,故而本该固若金汤的大堤仅三日便被大雨便冲毁,且信中言之凿凿,说中平元年工部拨给江州的三百万两修河款项,共被贪墨二百万,涉及江州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共计一十三名官员。镇抚司暗中派人前往江州查证,果然查得江州地方官员贪墨修河公款的实据。陛下得知后,严命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法司会审此案。严审之下,江州地方官员招供,工部明账上拨给江州的修河公款是三百万两,但江州实际只收到二百万两,这其中有一百万,正是落入了洪大人的私囊,并有洪大人与江州地方官员往来书信为证!”

    洪连庆再也忍不住了,说道:“欧阳大人,我来替你说吧!后来世子查明,所谓我与江州官员之往来书信,皆是由江州巡抚衙门的一名书吏伪造,此人乃江州巡抚的同乡,极擅模仿他人笔迹。在此人家中,发现了大量模仿他人笔迹的练习草稿,原来此人不光会模仿我的笔迹,在场的几位尚书、还有你欧阳大人的笔迹,他都可以假乱真!江州官员分明是妄图为自己减罪,才有意攀扯于我。”

    欧阳权道:“不错,当时晋王爷以让世子历练为由,请了陛下旨意,让世子驻派都察院,参与审理此案。当初发现这批草稿之人,如今已然向我招供,这些草稿乃此人伪造后,嫁祸于那名书吏,从而洗脱了你洪大人的嫌疑。此人当时就是受了世子之命,前往江州协助探查此案的,他便是晋王府总管甄厉!”

    洪连庆心中一惊,欧阳权居然已经查到甄厉这层,他也万万没有想到甄厉会反水。

    此言一出,如平地惊雷般在无极殿前广场上炸开!

    身着孝服的一些官员实在坐不住了,工部左侍郎魏瑾说道:“欧阳大人,我们洪大人之忠义青天可鉴,最近为修缮太祖太宗陵寝,日夜操劳,洪大人都累瘦了,你们大理寺为社稷做过什么?况且陛下已下旨钦定的铁案,你如今徨顾圣意,是何居心?”

    兵部右侍郎黄元志说道:“大理寺当时参与了此案会审,也在案卷上签了字,如今仅凭欧阳大人的几句话,上嘴唇碰碰下嘴唇就要翻案,天下岂有这等道理,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钟刚旭:“晋王爷有大功于社稷,如今他老人家尸骨未寒,欧阳大人就要无端攀扯晋王府,其用心险恶至极,陛下,臣要参欧阳权!”

    一些身着孝服的官员附和道:“陛下,臣也要参欧阳权!”还有一些则急的跺脚,小声对世子的方向说道:“世子爷,您倒是说话呀!”

    未穿孝服的官员更是群情激奋,刑部右侍郎方同嘉道:“我也参与审理了此案,当时就觉得那批草稿来的蹊跷,如今终于真相大白了,请陛下容欧阳大人把话说完!”

    户部左侍郎钱建忠道:“只怕你们工部贪墨的钱财不止那一笔修河公款,此次修缮皇陵,你们的有关账目为何迟迟不能示人?这些账目都该是明账才对!还有,你们这些人穿着孝服上朝是什么规矩,你们眼中难道只有晋王,没有陛下吗?”

    翰林院几位品级较高的大学士相继说道:“就你们会参吗?”“只怕你们写的奏本语句都不通顺吧?还是先回家把书好好读读!”“陛下,臣也要参!”

    众臣你一言、我一语,唇齿相讥、针锋相对,无极殿前的广场陷入一片混乱。

    马双平喊道:“诸位大人,今儿是御前议事,不得无礼!”无奈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混乱之中。

    国子监祭酒关恩平出列,哭着对天子道:“陛下,前朝大铭覆灭,究其原因,其中一条便是党争!大铭覆灭,这才不到五十年呀,难道如今我朝又要重蹈大铭党争之祸吗?这可如何是好呀!”

    关恩平还未说完,一些官员开始厮打在一起,口中说着污秽不堪之词,相互辱骂起来。有些朝臣甚至已冲无极殿前的台阶之下,口中说着“请陛下旨意”、“臣要参某某”、“某某就是晋王府的走狗”之言。

    天子此刻看着众臣,他们一个个如虎狼一般,面目狰狞不已。天子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慌乱,面上忍着不露惧色,但汗水已从额头上不断滴下来,他忍不住转身看向帘幕之后。

    太后裴翊熔在帘幕之后见到此景,心中也是惊惧不已。她想着干脆退朝,暂且丢下这番局面不管了。但她转念一想:“若此时退朝,此后我与钦儿再无威信可言,将任人践踏,万万不可!我好不容易熬死了晋王,如今不是退却之时!”她将马双平唤来近前,两人一番低语。

    天子又看向九江候王堪,想请他稳定住局面,但见他正将几名撕扯在一起的官员拉开,自己也被人拉住了,无暇顾及其他。于是天子的目光便开始寻找煜凌卫左领卫将军严威,但他始终未见到严威的身影。

    按照祖制,煜凌卫归枢密院节制,但自景宗大有三年起,枢密使一职一直空缺,王堪为枢密副使,对内他为枢密院的实际长官,对外于煜凌卫负有日常管理之责,但并无调动煜凌卫之权,煜凌卫的最高长官左、右领卫将军由天子和太后亲自指挥。其中左领卫将军严威麾下的左煜卫负责保卫大内及巡逻皇城,右领卫将军李宪芳麾下的右凌卫负责守备城门及天都近郊。

    马双平从帘幕之后出来,急忙跑到司徒镜身旁,对着司徒镜一阵耳语,二人低语一番,司徒镜对马双平点了点头。

    司徒镜看了一眼周南庸,周南庸对他点点头,之后司徒镜出列,以格外洪亮、恭敬的声音对台阶之上说道:“陛下,臣有几句话,要问问在场的一些同僚,请陛下俯允!”

    司徒镜话音刚落,广场上立时安静了不少,厮打的官员都停了手,只是口中还在互相咒骂,聚在台阶前的官员也都退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部分官员低着头目光偷偷瞄向司徒镜。

    就在此时,广场上赶来了八队煜凌卫,原本守卫广场的四队变成了十二队。这十二队煜凌卫将广场四周包围了起来,列队待命。左领卫将军严威也从赶来的煜凌卫队伍中走了出来,行至台阶之下,对天子恭敬的点了点头。

    局面瞬间平息,所有人都不再出声,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之上,刚才还沸腾不已的广场上此刻安静的可以听到自己心跳。

    天子极快的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太后在帘幕之后也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天子道:“靖崇侯,问吧。”

    司徒镜道:“遵旨!臣要先问国子监祭酒关老大人几句话。”他转身看向关恩平,“您老刚才说我朝又要重蹈前朝的党争之祸,按照您老的意思,如今我大虞的朝堂之上,究竟分了哪几党呢?”

    关恩平起初还嘴硬,说道:“靖崇侯,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如今...”他话说到一半,近旁的有些同僚小声提醒他不要再说了,关恩平又看到广场四周的煜凌卫,嘴软了下来,低头不语。

    司徒镜对众人说道:“我朝天子向来垂拱而治,陛下与大家君臣一体,众位臣工用心王事,方有如今仁中盛世,要说朋党,大家都是大虞帝室一党。再者,众臣对一些政务、案件看法不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历朝历代议政皆是如此,如果大家对所有事情的看法都一致,我们还何需议之呢?”

    众人哑口无言,有些默默的低下了头。

    司徒镜又看向关恩平说道:“关大人,如按您老所言,众人齐心即为朋党,政见不一即为党争,此后谁还敢与他人协力做事?或自己心里有了与他人不同的想法,谁还敢明言?长此以往,朝堂将变为一潭死水,陛下也再难听到一句真话!您老身为国子监祭酒,掌管我朝官家最高学府,所谓‘十年树木易、百年树人难’,您老肩负为国家培育栋梁之责,您的一言一行皆为天下师表,原该是何等的谨言慎行!您老想想,您老今天这番言论定会传到国子监那些年轻的监生耳朵里,他们一向敬重您,从您嘴里听到这番言论,会在这些年轻人心里种下什么样的种子?您老今天怎么如此糊涂呢!”

    关恩平双膝一软,垂泪下跪对天子说道:“老臣一时失言,向陛下请罪!”

    天子道:“靖崇候,你看该如何处置?”

    司徒镜道:“禀陛下,关老学问贯通古今,只是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国子监教务甚为繁重,为关老身体计,臣请旨,将其调往翰林院任侍读学士,继续著述他的《论典通编》,当不负关老为国著述之心。”

    天子道:“准奏。关大人,即日起国子监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安心去翰林院任职吧。”

    关恩平本以为司徒镜要将自己贬谪,没想到他居然请陛下调自己去翰林院任侍读学士,大虞官制,国子监祭酒与翰林院侍读学士皆为正四品,他不仅品级未降,更可以一心研究学问,心中对司徒镜的感激油然而生。

    关恩平擦了擦眼泪,对天子拜谢道:“老臣谢陛下隆恩!”说完恭敬的回到自己原本站立之处。

    众人心中唏嘘不已,有的人甚至小声说道:“好手段,不愧是靖崇侯!”

    司徒镜道:“陛下,臣还有话要问刑部右侍郎方同嘉方大人,请陛下俯允。”

    天子道:“准。”

    司徒镜道:“方大人,你刚才说,当时就觉得那证据有问题?”

    方同嘉此时已汗流浃背,说道:“靖崇候,是...是的,在下不过据实而说,当时我就觉得...”

    司徒镜打断他道:“当时三法司会审此案,你身为刑部堂官,本该协助徐大人好生审理此案,发现任何疑点、疏漏,都可以向徐大人提出,甚至你也可以直接上疏陛下,你当时觉得有问题,为何当时不提?”

    徐玉书看向方同嘉,问道:“为何从未听你提过此事,我记得当时那批草稿带回天都,三个衙门共同复验,我就是派你代表刑部去的吧?”

    方同嘉对徐玉书道:“大人,我...我当时没觉得什么,是后来细想觉得有问题。”

    徐玉书道:“一派胡言!当时不见你请示,事后也不见你汇报,今天却在这里大放厥词,平时里我是怎么教你们的?”

    司徒镜对天子道:“陛下,此案您下了明旨,命三法司会审,这里面牵涉几十万百姓身家性命、牵涉十几名地方官员伙同贪墨,这样的大案,方同嘉身为刑部堂官,竟然如此儿戏,且先不论那证据到底是真是假,臣都要先参他玩忽职守之责!”

    天子道:“方大人,你有什么话说?”

    方同嘉道:“臣无话可说。”

    天子道:“如果三法司的官员都像你一样,我大虞早晚法纪废弛!你退下吧,停职待参,回家好好反省。”

    方同嘉道:“谢陛下!”之后自行退下了。

    司徒镜拱手对天子道:“陛下,臣还有话要问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钟刚旭钟大人。”

    天子道:“准。”

    司徒镜转向钟刚旭,问道:“钟大人,你刚才说欧阳大人用心险恶,无端攀扯晋王府,这是何意?”

    钟刚旭道:“靖崇候,欧阳大人的意思,似乎...似乎是指甄厉是受了世子的指使...”

    司徒镜道:“欧阳大人所言,是说世子派甄厉去江州探查,他可曾说过是世子指使甄厉伪造证据吗?”

    钟刚旭颤抖着道:“没...没有。”

    司徒镜道:“那到底是欧阳大人无端攀扯晋王府,还是你钟大人无端攀扯晋王府!?”

    钟刚旭脚下一软,向天子跪下道:“陛下,臣一时失言,臣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呀!”他本来是帮着世子说话,被司徒镜两句话说成要拉世子下水,他跪在地上,惊恐的看向世子,而世子并未看他。

    司徒镜道:“钟大人,你身为御史,鉴查奸佞、纠核百官是你的职责所在,但身为言官,自当秉公无私、持节自重,方能掷地有声、持之有故。钟大人今日这番言论,恐怕不光有违于言官之道,更有捕风捉影、无端攀扯之嫌!如果我朝议政、参劾时都像你这般,朝堂上将永无宁日!”

    钟刚旭已然六神无主,磕着头道:“陛下,臣身为御史,有失言官之节,请陛下降罪!”

    天子道:“钟大人,朕知你平日还算恪尽职守,但你今日的表现,深失朕望!朕降你三级,罚你抄写一百遍故霄云文肃侯太史清大人的《御史要义》,仍在都察院留用,以观后效,之后若再让朕失望,可就不是降级抄书这么容易了!”

    钟刚旭道:“谢陛下,臣定好生悔悟!”

    司徒镜一番问话下来,刚才还癫狂的众臣心内惊惧,大气都不敢喘,他们都在回忆着刚才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司徒镜目光所到之处,人人都低下头,生怕被司徒镜问话,整个广场上此时鸦雀无声。

    参与谩骂、厮打及刚才冲到大殿台阶下的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主动下跪,恭敬的对天子道:“臣等御前无状、有失官仪,请陛下降罪!”

    司徒镜见状,对天子道:“陛下,臣问完了。”

    天子道:“有劳靖崇侯了。今日众卿之言行,实在让朕失望!周相,您老看今日之事,当如何处置?”

    周南庸道:“陛下,升朝议事自古有之,但如今日这般罔顾礼法、大失臣体之状,臣以为自臣以下及六部九卿皆不能脱责!臣请旨,令今日在场众臣在奏疏中自陈己过,向列祖列宗请罪,向陛下请罪,好生自省,而后陛下视各人所陈奏疏,再行论处!”

    天子道:“准奏。周相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吗?因为你们,周相也要一起跟着上疏悔过!限你们三日内交齐,如在奏疏中仍未能深刻自省,又或为己为人开脱,又或无故拖延不交,则天不容也!”

    众臣齐声道:“遵旨!”

    在周南庸、司徒镜、严威等人的勉力维护之下,帝室的颜面稍得保存。

    之后,清远侯宫起烽道:“陛下,今日众臣无状,皆由翻案一事引起。臣以为,欧阳大人忽然翻案,其中必有隐情或是误会,此事有关洪尚书清誉,臣以为,还是让欧阳大人把话说完为妥,如有什么误会,今日说清了,正可以肃清浮言。”

    天子道:“清远侯言之有理。欧阳大人,这里面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你继续说来。”

    欧阳权道:“陛下,臣已然说的十分清楚,晋王府管家甄厉已向臣招供,当时证明洪尚书无罪的那些手稿,皆是由甄厉伪造。”

    天子道:“甄厉人现在何处,可有他的口供?”

    欧阳权道:“陛下,情事急迫,尚无口供。臣请旨,带甄厉来此,于殿前认罪,且他是否受人指使、受何人指使,也命他当着陛下和众位臣工的面,一起说清楚,还真相于天下。”

    世子此时终于开口说道:“陛下,甄厉昨夜忽然失踪,臣还在想他去了哪里,原来他是去了欧阳大人府上。此人为我晋王府总管多年,如果此事不清不楚的这么过了,日后保不齐有心之人拿此事大做文章,我的名声事小,晋王府和父王的清誉事大。因此臣附议,请欧阳大人带甄厉于殿前将事情说清。”

    天子道:“准奏。”

    欧阳权对身后部下道:“带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