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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特殊班

    第二次接触到“控辍保学”,是因为接到了一个临时借调任务。环江县第四中学是由深圳福田区援建的一所刚投入使用的初中。由于是新校,校长覃偶是一位有想法想办实事的领导,他想联合旁边的环江县第六小学、环江县第五幼儿园还有社区一起策划和举办一场迎新晚会,以此树立学校形象并增加学校在周边社区的影响力。但他苦于学校自身没有音乐老师,于是多次向教育局求助,希望能借调一位音乐老师到学校来帮忙排节目。教育局考虑到原本县城音乐教师就少,再有每个岗位都是固定的,不好临时调配,于是便打起了我的主意。来咨询我意见的是韦校长,我以为是韦校长给我的任务,出于对韦校长的尊敬我一口便答应了下来,借调周期为一个月。

    由于是深圳援建的学校,步入学校的时候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学校新且大气,所有电教配置都是最新型的。内操场有一位身着迷彩服的人正看着几个学生跳蛙跳,我以为这是在军训。后来得知校内穿迷彩服的有十几位,他们都被称为“教官”,一边负责学校的安保工作,一边还负责对学生的常规管理和教化。他们有权力对学生进行管理教育,而蛙跳就是其中一项他们惯用的处罚方式。

    覃偶校长非常周到,我住的是学生宿舍里的其中一间,里面两张架子床拼成了一张,使得床铺足够宽大,下面垫了足够厚的棉絮。桌椅、洗漱用具、电磁炉等,宿舍被布置得很完善,他们为我准备了生活中用得到的一切,可以说我是完全“拎包入住”。除了宿舍太新,有很重的装修的味道之外,其他的都还好。校长跟我说学校有早午晚三餐,只是晚餐要和一些奇怪的学生一起吃,他让我不要太在意。我很好奇什么是“奇怪的学生”?

    在四中工作的第一天,早餐依然是汤河粉无疑。之后我被安排在主管节目的韦副校长办公室的一张小办公桌就座,说这样比较方便沟通。韦副校长个头不高,人比较瘦小,梳着齐耳的短发,她跟我说每个班级已经下了排节目的任务让各自排练,目前节目已经到了半成熟的状态了。她对我提出的要求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提升一下即可。接下来她安排了我到各个班级的排练场地去看节目。由于学校是新学校,招生未满额,所以有很多空置的教室。每个班级都可以利用一间空置教室来进行排练。韦副校长带我在每个排练教室走了一遍,有时她会跟我介绍,这个班的节目才刚开始,好像还不够好,或者会说,这个班的是比较好的,里面的女生比较会跳舞。然而巡了一圈下来,我看到的场景大多是这样的:

    教室里面的大屏幕上,放着一段三五个人的热舞视频,然后孩子们照着视频做着动作。他们有些是做的镜面动作,有些做的是反向,所有动作幅度都做过不同程度的缩减。他们的眼睛无时不盯着前面的视频,动作虽不整齐,表情却都整齐划一,全都异常严肃并无笑容。舞蹈音乐充斥着“动次打次”,视频里的动作全是各种扭动,尽显谄媚。我皱着眉头看完了全部的节目。

    “韦副,这些节目都用不了。”回到了办公室后,我直截了当地对韦副校长表达了我的想法。

    “哟,有些班还可以啊,你帮我们把不好那些练一下提高一下,他们都不会,都是自己学,学得不像,有老师教肯定不一样,教他们像一点就得。”韦副对我说。“哟”是韦副的口头禅,也许是我的直截了当否认了她的前期工作,她有点执拗的坚持。

    “不是像不像的问题,这些舞蹈并不适合中学生,而且舞蹈完全没有任何内涵和意义,这种东西上不了舞台的。”我跟她解释道。

    “哟,时间还有不到一个月,也来不及重新排了吧。排练还不能耽误他们上课,每天只有早读的40分钟,还有最后一节课40分钟。我让他们把视频发给你,你学一下再教一下他们就好。”韦副说。

    “孩子们选的素材,都是些成人的热舞。即便我能把他们教得跟视频里跳得一模一样,放到舞台上也是很难看的。如果是班级自己玩玩就算了,作为一台演出的节目里面用,实在不行。”我坚持自己的想法。

    “哟,那怎么办?”韦副露出了愁容。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节目的素材我来重新选择,挑选合适中学生的内容。刚才看到的是四个班级的四个舞蹈,我想把学生以年级为单位重新组合一下。一个月时间,三个节目是可以完成的,可以改成两个精品一点的舞蹈和一个语言类节目,这样品类也丰富,质量也能提高。排练时间从明天上午开始,我用今天下午和晚上的时间来准备一下。”我给出了我的方案,同时也在担心韦副会不会继续拒绝我。

    “哟,这样啊,那我先请示一下覃校。”韦副回答。随后她便去请示覃校长去了。过了几分钟韦副回到办公室,

    “哟,赵老师,覃校说了,请你过来就是觉得你们专业,让按照你的意思就好。他还说等下召集级组长和班主任开会,让他们好好配合。”韦副说。

    “那太好了。”覃校果然英明,同时我也感受到了被尊重。

    看完节目开完动员会,便到了午饭时间。不同于都川小学,这边的午餐师生在一块儿用餐。没有火锅,吃的是到窗口打的炒菜,有点像大学打菜的窗口。第一天中午吃的是酸菜炒牛肉还有水煮生菜,味道尚可,就是生菜煮得有点烂,口感不太好。

    下午时间我便开始收集素材。根据前面观察到的学生基本情况与性别结构,最终我计划给他们排一个全女生的彝族舞蹈《七月火把节》,一个中学生主题的男女混合情境剧舞蹈《奋斗》,再加一个小品《秀才教子》。同时我也按照他们排练的时间,制定了自己的排练计划。由于要同时排练三个节目,能用的时间段又是是相同的,我需要提前计划以保证排练时间的有效性。比如哪些动作我可以先教,哪些练习他们可以自行做,这个时候我可以抽身教另一个节目的基础动作等。我会在之前的演员里面挑选出并不适合舞蹈的孩子来进行小品表演。小品的前期需要做的是背台词,可以先把台词发下去让他们自行练习。民族舞我会选择个头相当的女孩子来参与,这个节目需要他们整齐划一。剩余的孩子可以参加《奋斗》的排练,这个舞蹈讲述的是中学生在学习中遇到的种种困难和压力,最终如何去克服,是比较适合他们这个年龄段孩子并且对观众也有教化意义。如此计划完毕后,我心里对节目品质便有了底。我确实没办法接受让初中的孩子在台上跳热舞。素材在超出工作时间才整理完毕,离开办公室刚好是饭点儿,我直接走进了饭堂。我果然看到了校长口中那些“奇怪的学生”。在打饭窗口正在打饭的三个男孩儿,还有已经在一桌坐下就餐的几个男男女女,他们看起来都很奇怪。首先他们不像其他学生,他们没穿校服。他们的牛仔裤左腿都被剪短,右腿裤腿是原本的长度,他们头发颜色各异,凌乱且松散。如果让我说出他们跟一般学生最大的区别的话,那就是“痞”。一位穿迷彩服的教官在旁边的窗口打饭,他问旁边那个红毛男孩儿,

    “裤子剪成这样,不冷啊?”

    其实他问了我心中想问的话。广西的秋冬是比广东要冷的,此时的天气我已经穿上了毛衣棉袄,真不适合露着一条腿。

    “红毛”没说话,只是朝着教官竖了个中指,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此时教官左手端起打好饭的饭盆,举起右手做了个隔空挥拳的动作,脸上倒不是太严肃,也许对“红毛”的这种行为他已经见怪不怪了吧。

    教官坐在了离孩子们有点距离的一桌,我打好饭后选择跟他坐到了一起。

    “这些孩子,是学生吗?”我问教官。

    “这些都是‘特殊班’的学生。”教官回答。

    “什么是‘特殊班’?”

    “就是一群不学习的人。都是从广东抓回来的。”

    “从广东抓回来?”

    “这群孩子都是不学习的烂仔。早早跑去广东去打工、混社会。但是都还在学龄。国家是不允许他们辍学的。就一个个跑去广东把他们抓回来。”

    “谁抓?公安局?”

    “哈哈哈,公安局不管,这是教育部门的事,教育局派人抓。控辍保学啊,户籍在这里的适龄儿童,都要抓回来上学。他们都已经出去混过社会了,就算抓回来,还哪能上学啊。但是我们不抓他们回来,国家就要抓教育局了。一个学龄儿童辍学全县不得脱贫!”

    我再次听到了这似曾相识的概念,“跑去广东抓回来,听起来好像好难吧?”

    “难也没办法啊,这不都是一个个抓回来的嘛。你看那些流里流气的。”教官边说边用眼神指向孩子们那桌,“政府在他们身上要花好多钱噢!每个人就要这个数……”教官边说边伸出五根手指。

    “五万?”

    “五十万!”教官下巴一扬,潜台词是“想不到吧!”

    我又倒吸一口凉气,“真的假的?”我不了解这个教官,我猜他是在吹牛。

    “你想啊,要派人去广东,要去找人,要带回来。带回来之后还要管他们吃,管他们住,还给他们买衣服,生活用品。要求就是不得离开学校。这前前后后一个人得花多少钱啊。”教官补充道。

    “嗯,那是噢……”我点头表示认可,但我想的是这会是不小的开销,可是五十万一个人我还是表示怀疑。不过不管多少钱这事听起来也够荒谬的。

    “他们上课吗?”我问。

    “开始也让他们到班上课,但是一放到班里,其他人都学不了了。最后就不让他们上课了,在学校呆着。”教官说。

    “待着什么都不干吗?”我问。

    “一楼有一间他们的‘特殊班’教室,其实就是电脑机房。他们吃完早餐,就去那里打游戏。打完游戏中午吃午饭,下午又去打游戏。晚饭吃完饭他们爱干嘛干嘛,不出学校就行。”教官回答。

    “抓回来,呆在学校里,就算‘控辍保学’啦?”我问。

    “上头检查就是对名单,人在就得啊。”教官答。

    “还有这样的啊……”我又陷入了沉思,环江啊环江,到底还有多少神奇的事情等着颠覆我的认知。

    “覃校长都愁死了。”教官把我从沉思中拉回来说道,“他天天给局长打电话,‘局长啊,今天又翻墙出去了两个,还偷了别人电瓶车的电瓶卖了,别人抓了回来找我,我怎么办噢……’,‘局长啊,今天又翻墙出去两个,现在找不见人,怎么办噢……’”教官边变着腔调模仿覃校长说话的口气,边自己哈哈笑着。

    “哈哈哈……”我配合着他笑了笑。

    “哎,难搞噢……”教官笑过后,摇着头,叹着气。

    了解完情况,我才顾上低头看了一眼刚打的菜,“怎么还是酸菜炒牛肉?”我问。

    “晚上都是吃中午剩下的,中午是什么晚上就是什么。”教官回答我。

    “噢……”怪不得生菜更烂了。

    第二天我吃完汤河粉便开始早上的工作了。四个班之前参加演出的孩子们被集中到了一个教室,我给他们示范了几个舞蹈动作。按照模仿的情况我给他们分了组。《秀才教子》选了三位男同学做演员,他们拿到了台词,我给他们分配了角色,让他们在其中一间排练教室里按照自己的角色熟悉台词,要求是读出对话中角色的语气。当然,我并不觉得他们能马上做到,但熟悉各自的台词他们是自己先独立完成的。剩下的演员里面,我选了个头相当,动作稍微协调、优美的十二位女生来跳民族舞。为了不耽误时间,我让跳《奋斗》的男生女生们下午再到位即可,早上的时间我开始教授民族舞的基本动作。孩子们虽然没跳过舞,但是他们胜在够认真,学得比我想象中快。我在他们中间选了一个跳得最好的孩子做为小组长,帮我教会个别手脚不够协调的,我利用他们互助的时间,跑到隔壁教室,去指导小品《秀才教子》里面演员们的台词。两个节目的排练效率都算高,早上训练时间结束时,我对节目基本有了信心了。

    早上早读时间的训练结束之后,我便按照韦副的要求,为节目准备服装道具等物资。很快又到了午饭时间,让我震惊的是居然还是是酸菜炒牛肉。

    下午的训练时间是四点五十到五点半。准备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在四中我有了更多的时间空余。我阅读了不少我的研究生导师布置的阅读书目,这本书的计划与构思也是利用这些空余时间完成的。我不禁感慨,能有自己的时间真是件幸福的事情。有句话说得好,“毁掉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忙到没有时间进步。”也有学者提出,最糟糕的管理,就是让员工没有了“思维冗余”。一句话,感谢支教经历。

    下午四点五十我准时在排练室等孩子。这个时间三个节目的演员都来了。民族舞按照早上的要求练习基础动作,小品按照早上的要求背台词,我用这个时间教《奋斗》的基本动作。教完后《奋斗》开启互助模式,我便走进民族舞教室教授新的动作和进行开头的走位教学。教完后交给小组长放音乐自己练习,又跑到小品组开始教授走位和动作。如此操作,排练效率还是蛮高的,孩子们的排练热情,也高涨了起来,孩子们在五点半准时放学时间舍不得离去,他们围着我问了很多问题,“老师,你在这里呆多久?”“老师,你可以不走吗?”……这些问题对我来说,是有些揪心的。

    当我排练完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饭堂窗口的时候,看到里面的食物,我有点憋不住了,

    “为什么今天晚上又是酸菜炒牛肉啊?”

    “因为中午是酸菜炒牛肉啊。”窗口里的阿姨回答我,

    “那为什么昨天晚上也是酸菜炒牛肉呢?”

    “因为昨天中午是酸菜炒牛肉啊!”

    “那,为什么两天里面,每顿都是酸菜炒牛肉呢?”

    “牛肉不好吗?牛肉还贵呢!”阿姨反问我。

    “牛肉好,只是顿顿吃,不太好。”我都要哭了。

    “年底了,费用没用完,学校让饭堂挑贵的买。”阿姨笑着说。

    “合理。”我默默地端走了我的酸菜炒牛肉。

    也许是得到了阿姨的理解,第三天我没有在饭堂吃到酸菜炒牛肉了,我吃到的是酸菜炒猪肉。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我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借调任务。整台节目呈现还算不丢人。在这期间,在我面前每天都飘过红毛、绿毛、紫毛、没毛的“特殊班”学生,我看过他们在走道抽烟,也看过他们宿舍堆着的空啤酒瓶,看着他们进出饭堂和写着“特殊班”牌子的游戏机房……唯独我怎么也看不见他们的未来。

    虽然舍不得四中的孩子们,但有一件事情还是值得开心的——再见了,“酸菜”。

    “火锅”,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