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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七月流火

    农历七月十二机神会这天,锦官城所有的织工都要放假,织机坊的老板要给织机烧钱、挂纸,白天给织工放假打赏,晚上请大家吃饭犒劳辛苦了一年的织工。

    大家放了假,想去哪里耍就去哪里耍,有好多织工就会来司锦坊围观“比武会”。

    司锦坊三年一次的“比武会”就选在机神会这天。

    五宝是第一次参加“比武会”,头三天,大号那边就把各家铺子三年以下的学徒叫了去帮忙,布置“比武”会,在司锦号机房外面搭起大棚子,四周挂起防风大明灯笼,那就是三日后观看比武的场地了。

    “比武会”那天,各家铺子须得在一日内至少织锦一尺,下午酉时鸣锣收工,呈给织染局和四大坊的掌柜当场评鉴。各机坊参加织锦比赛的师傅和学徒须得轮流上场,中途换人下来休息吃饭,若时辰到了织锦不完整或不足尺,再好也担不起“优胜”二字。

    一个月以前,各铺子就忙着提前把自己参赛所用的织机组装起来,樊师傅家几个装机的大师傅都早早被各铺子请去,塞红包请吃饭,负责帮本家组装调试好织机,在比赛当日还要在旁边守着,及时处理织机故障。

    待到吴家的去请,装机大师傅早就被其他家订完了!况且他家一贯“小气”,每次封的红包又小,吃食上又寡淡,大家都不情愿接他家的活计。

    吴师娘见丈夫垂头丧气地回来,后面却没有装机师傅跟着。

    “真的一个都请不来?!”

    吴师娘着急了,试探着问:

    “不然......请老胡过来?好歹十年前人家也是装机匠里头的‘大王’的嘛!”

    吴师傅一听就摇头,“不得行!那个糊涂虫天天喝得二麻二麻的,手抖脚颤,会坏事!你正经多给我两块钱,弄个大红包,我不信请不来好师傅!”

    其实人家老胡也不是没有人请,这不,秦师娘问今年请哪位装机师傅过来,包多大红包的时候,秦师傅就说:“照惯例请老胡!不消啥子钱,我去打两壶酒,你比武会管足他肉就行!”

    “老胡啊......行不行哦?我看他如今比之前越发不成样子喽,日日喝得醉醺醺。”

    “装机我们铺子里的老王、老廖都会嘛!本来不消请外头的师傅。老胡手脚不行,但经验老到,无非是让他过来边上瞧起,哪点不合指点一下。”

    就这样,五宝提着两壶酒,乐颠颠地跟在秦师傅后面上门去请胡师傅,果然一请就来。

    有人见老胡来到比武场上,打趣道:

    “今天果然是好日子哦!连糊涂虫都起得愣个早。”

    引得旁边的人大笑。

    秦师傅不理睬这些闲人,上前招呼老胡,五宝忙去搬椅子倒茶,王师傅和老胡是同一期的学徒,也过来跟他聊天说话,老胡渐渐自如起来。

    好的机匠一天之内可以把织机拆成一个光架子,搬到一个新地方以后,也是一天之内就可以把它重新装起来。一台花楼织机有上百个部件,要是织锦过程哪里出了毛病,只消一喊,老机匠当场就可以调试机器。

    虽然老织锦匠人多少都会调试安装织机,比如和老胡一起出师的王师傅他们,平日都可以自己动手修机器,但是像“比武会”这样紧张的时候,还是需要专门的机匠师傅在旁边看起,遇到突发情况及时处理才安心。

    织机装好,“织科”和“挽科”的织工就要上织机去“过花本”,这个过程没有大半个月完不成。

    各家所用丝线都要提前“打纡”,“纡儿”粗细要掌握好,要保证丢满八十梭刚好织出一厘锦,这平日都是学徒的活计,师傅们都不大关注的,但如今要比赛喽,好多大师傅不放心让学徒打,都是亲自“打纡”,“兔儿”们在旁边看着觉得好稀奇。

    这些日子司锦号机房和外面的空场上从早到晚都有人,川流不息,好不热闹。

    师傅、学徒、织工们在前头为着比赛精益求精,日夜演练,屋里头平日再刁蛮泼辣的女人也不敢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让男人们不痛快,若是惹恼了他们,全机坊的人都会来教训这“不知事”“败风水的”!织锦讲究的是“织科”和“挽科”的默契配合,后面许多人的支持,任何一个环节掉链子都会影响比赛场上那两个人的发挥,若是最后的织锦进不了“前三”,拿不到“优胜”,那不光是分不到织供御的份子,未来三年大号发过来的都只会是“小单”,活累工价低!在事关整个铺子名声、各人生计、到手银钱的紧要关头,家里的这些女人们都小心翼翼,务求让男人们吃好喝好,心无挂碍地去比赛,万不能被抓到错处,让家里人替他们前头的闪失背锅!

    “啥子?!鱼头豆腐汤?!你以为你男人是去做月子么?这种日子吃饭香,精神头才足的嘛!当然是要做夫妻肺片、麻辣兔、椒麻鸡这些喽!”胖媳妇大声地教训小媳妇,说得对方连连点头,忙着向大家讨教。

    “吴婶子,你还做豆芽汤哦!再是豆芽除湿气,一年到头都喝这个汤也不少这几日,你们老吴这些日子熬更守夜,你好歹换个鸡汤、猪蹄汤给他们师徒几个补补噻!”

    “我们铺子里头那些个‘兔儿’吃起饭来像饿死鬼投胎!哪个供得起哦!我这几天都单独给师傅和比武的大徒弟开小灶,天天有肉!”

    “哎呀!我们屋里头哪天没有肉?可是那几个大师傅嘴好刁得嘛!三不五时地叫外头的菜,你们说可恨不可恨?!”

    “你小声些!这时候还敢抱怨?!”

    师傅们关心的是大事,比如织染局这次来主持评鉴的刘大人,是司闵善的亲家,织染局前任吴大人引荐上来的,那就相当于是司家的“自己人”啰!不消说,织锦成品的高下还不就看司锦号当家的好恶喽!

    樊师傅心中暗暗得意,之前自己让铺子用金银线设计制作花本,几个大师傅还跟自己叨咕,说什么不匹配,不好看。他们不晓得,从之前大小姐司青竹跟自己这里定银线起他就猜到了,当家的肯定属意把这蜀锦花样做得富贵大气,金银璀璨!哼哼,不信等着瞧!

    临近比武日,秦师傅忙着排兵布阵,顾不得回家里吃饭,师娘让五宝用挑子把饭菜担到比武场上去给大家吃。

    五宝挑起两只水桶,里面放着饭菜,师娘拿手的“烧白”香气隔着桶盖都闻得到!他一路小心翼翼地,生怕打翻里面的汤水,来到比武场,远远地就喊:

    “开饭喽!师傅、师兄开饭喽!”

    大家围上来打开桶盖子,见里面肉、菜喷香,堆得满满几大碗,一看就勾人食欲,都喝起彩来。秦师父暗暗点头,心下赞师娘能干会操持,招呼几个大师傅坐下吃饭。

    五宝在旁边不停地给大家盛饭添汤,津津有味地听大伙聊着比赛,一来就不想走,这样的日子真是带劲得很哪!

    “李师兄,你第一个上吗?”五宝问

    李师兄点头答“嗯”

    旁边的人说:“你李师兄和他师父自然是要打头阵喽!咱们铺子的‘大、小王’的嘛!是不是哦?王师傅?”

    王师傅露出睥睨神色,说:“我是大王没得错,愣个?有人不服气么?”

    旁边的人忙凑趣追捧,把他一阵夸,王师傅确实是织锦“大王”,众人都公认的。

    秦师父见他如今心气太足,目中无人,只有暗地里交代李娃儿,不可大意,再三确认步骤细节。

    五宝在旁边听着,心里头好仰慕师兄,无人时小声对师兄说:

    “李师兄,你一定是今年的大王!”

    李师兄笑着摸摸他的头,说:

    “你到时候也要好好比,争个甲等!”

    “好!”

    “比武会”那天,新学徒们的“打纡”、“打结”比试将与织锦同时开始,只不过各家铺子关注的重点不在这上面。

    不止五宝,青竹也喜欢这样子的司锦号,如今这样的日子她是最忙碌的,大到场面应酬,迎来送往,小到灯烛火蜡,饮食茶水,爹爹样样都让她参与,但她做得开心,乐此不疲,尤其是在织锦场上,看到各家出的花本小样构图精妙,各具匠心,各有所长,这众人心往一处编织锦绣的画面令她沉迷。

    有那么一刻,她回想起从前像“比武会”这样的日子,所有事情自有爹爹兄长操心,自己和母亲妹妹只需在这样的日子里打扮整齐,开心看热闹,仿佛隔世……

    爹爹这些日子比从前好多了。自从他听了贡布的劝解,从浣丝坊里搬了出来,整个人日渐清明,又亲自打理号里的生意了,这让司青竹感到非常欣慰。

    为此,家里人对贡布的态度转变了许多,还好爹爹肯听他的话。

    贡布如今反倒不能与红莲单独相处了,家里许他们在长姐出嫁之后方可议亲,规定但凡二人要碰面,必得有个人在一旁,免得落下话柄。

    红莲日益忧心,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秘密暴露出来会怎样,害怕自己未婚先孕的事会影响姐姐的亲事,毕竟对方是官家,最重视女方家世清白。她央告贡布不可跟爹娘透露自己有孕的事情,好歹撑过这两个月,到九月姐姐出嫁后再说。

    贡布这些天又不在家,他临走时让爹爹带话给自己,说他要去半个月,让自己安心。

    司闵善这几日心情大好,除了觉得头脑清爽以外,贡布终于答应助自己成事,这下司家冠绝时辈,父子重逢都指日可待了!想到这些,他忍不住又想去地库与儿子倾吐心声,来到浣丝坊外,看到门上贡布临走时贴的一道符咒,想起他的警告:

    “不可再靠近那阴沉木棺,否则,所谋所想都会成空!”

    司闵善犹豫再三,还是转身离开了。

    一切事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明日,就是司锦号“比武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