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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心思极重(上)

    屋内一阵笑骂,众人皆对林道儒这幅老小孩的荒诞模样哭笑不得。

    但林道儒悔棋惹来一众指责排揎之余,也将屋内几个老朽的目光,都转移到贾环的身上来。

    几个均龄超过六十岁的老人家,都上下打量着这个混在他们中间的清逸小郎。

    贾环静静地站在堂内,手被林道儒抓在手里,脸上带着苦色。

    林霭早就悄无声息地躲开两步,站在墙角看着倒霉的师弟,面上带着不怀好意的坏笑。

    几个老朽都用赞叹的眼神望着贾环,似乎在惊讶于贾环的相貌。

    林道儒对几个友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颇为得意,炫耀般地把贾环拉倒自己身边,对贾环笑言道。“环儿,你去做几个菜,让这几个老东西开开眼。”

    贾环有些讶异地看着师傅,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把这件事说出来。虽说君子远庖厨被人错误理解成君子不能沾染厨房的腌臜事情,但此时可不是现代,世人对做菜这件事还怀着深深地偏见。

    就算师傅林道儒自己对贾环做菜这件事不介意,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贾环做菜这件事,缘何林道儒会如此直白不加掩饰地在这些老人家面前说出来。

    林道儒好似看出了贾环的讶异,并不解释些什么,只给了贾环一个肯定的眼神。

    贾环与师傅草草对视一眼罢,便不再多问,对着一屋的老人家作了个揖,自顾着出屋做菜去了。

    林霭也笑着同诸人拱了拱手,对林道儒笑道。“父亲,我去帮环儿打下手。”

    ....

    两个小辈一走,屋内氛围登时喧闹起来。

    几个老头子把林道儒围成一团东一句西一句,各人说各话。

    “雅川,这小娃娃是哪家的孩子。”

    “是啊,哪家的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这么一身面貌气度,着实不俗啊。”

    “老夫看着极有眼缘,合该给老夫做关门弟子,继承吾的衣钵。”

    林道儒原是满脸自得与骄傲的,不想这帮老友越说越不像样,脸上神色越听越黑。

    “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这孩子早就有师傅了,是天底下最饱学的不世大儒,哪里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比的。”

    林道儒这话一出,更惹出一连串跳脚的叫嚣声。

    “什么人能比老夫还有学识,你只管叫他出来同老夫比一比,定叫他落荒而逃。”

    “言之有理,老夫也自认无人能与吾比肩,有意于此子。”

    就在林道儒面色越来越差,屋内人叫嚣话语愈发厚黑之际,一直含笑旁听的张玉生出声止住了屋内的闲聊。

    “你们几个老东西可别顽笑过头了,仔细雅川下次推你们的棋盘。”

    闻言,众人看着林道儒那副难看至极的神色,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早先林道儒就直言过,这小童是他的徒儿。这番笑闹不过是几位老者与林道儒相交甚好,所以无所顾忌地玩笑罢了,意在调侃林道儒。

    在座除林道儒以外,还有四位年龄与林道儒相当的老朽,皆是一身常服。

    先前与林道儒手谈的那位,便是如今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左掌院,名正字登本。

    夺子教林道儒下棋的那个老头,也在翰林院任职,从五品的侍读学士,王庸之王学士。

    再有一位最年长的张玉生张祭酒,林道儒在国子监的上司。

    先前几位也许官品不高,但最后这位,却是朝中实实在在的重位大臣。

    时任兵部尚书,孙浩然孙大人。

    林道儒虽然对几位老友的‘冷嘲热讽’极为‘无奈’,但也只是郁闷了一会,便笑着招待起几位友人。

    “咱们去那边坐,环儿手艺极佳,你们几个今日有口福。”

    .......

    贾环嘴里哼着小曲,手上却不停,在厨房切菜剁肉,忙忙碌碌。

    林霭说是给贾环来帮忙,其实不过是找个由头开溜,他是见识过那几个老头的厉害的,自己留在哪难免要被调笑。

    他也不会真的来厨房,不是林霭不愿意给贾环帮忙,而是贾环不需要他帮忙,食材都是现成的,林霭在厨房里只能起到占地方的作用。

    贾环哼着小曲是为了缓解他的乏倦,如若有人细心观察贾环的话,就会发现他的精神其实不大好。

    贾环倒不是做什么事情累着了,他只是心里有很多事情需要去考量,也有很多选择难以决定。

    今日他的心情其实不错,自贾环拜入林道儒门下,他从来都没见过师傅露出那样的笑容,那原是真心诚意的放松笑容,可见今日来林府的几位客人,都是林道儒最为亲近的好友。

    正所谓老小孩老小孩,林道儒一直都很注意在贾环面前的形象,贾环也对林道儒始终抱有一种智慧老者、饱学名师的印象。他向来没见过师傅会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臭棋篓子就算了,棋品还那么差。

    不过这也是件好事,老人家能心态年轻些对身体是有好处的,贾环想到这些心里平生几分欣慰,他只期盼师傅身体健健康康的。

    厨房里的食材不少,可见林霭今日来找他并非忽发奇想,而是‘蓄谋已久’。

    贾环心里所想,正与他如今的处境相关。

    贾家奢靡混账,早晚有大厦将倾的一天,起先贾环曾想过出逃,但他逃不掉。

    不说有那么多与他息息相关的人时刻牵挂,他身为先荣国公贾代善之孙,贾政之子,就再不能脱了干系。

    所以贾环只能选择保住贾家、清理贾家。

    保住贾家的旗帜,保住自己重视的人,清理那些心黑狠毒的人,既包括主子,也包括下人。

    师傅林道儒在第一次见到贾环的时候,就直言贾环心思太重。

    没错,贾环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他习惯于把一切事情都想通透理清楚。于他看来,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最简单的一条道路就是获得贾家的爵位与掌家权。

    这虽然是一条极其困难的途径,但也是最为安全,最为保险的一条途径。

    掌握了贾家的爵位或是贾家的掌家权,他就有能力控制好贾家,不会再有站错队,也不会再有天怒人怨,家破人亡。

    但依贾环看来,要达到他所想要的,从内的可能性极小,只能从外面打开一个缺口。

    读书也是,科举也是,都是贾环自己在摸索的一个方向。

    荣府现如今的爵位袭在贾赦的身上,贾赦好酒色无道,非长命之相,如若他死了,荣府之世职落到谁头上,都不太可能落到贾环头上。

    况且在贾环设想下,贾琏难道就能袭了他老子的爵位么,王夫人贾母稍稍一运作,这个爵位恐怕就落到宝玉的头上了。

    所以贾环只能从外面慢慢尝试。

    林道儒可能不曾发觉,只当贾环性子慢慢地被他磨平了,但贾环自己知道,他没有。

    离开长安去应天之前,贾环就给钱槐留了个任务,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过是帮他收集一些世人皆知,且无关紧要的信息。

    钱槐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的,但他心里明白,自己一家同贾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贾环好了,他就不会差到哪里去,贾环不好了,他恐怕就不能过得如现在这般潇洒了,所以他花费了两年的时间,老老实实地替贾环办这件事。

    这是其一,贾环需要这些东西,来为自己打开局面。

    后宅妇人的手段虽然狠毒,但妇人的格局总归是比男人要差上一些,这是因为时代所限。但观贾母那样一个厉害的人,面对外面的事情恐怕就还是抓瞎。

    前世贾家第一次被抄家,荣府家产几近全被查抄了,贾母能做什么,她只能做出她所能做的极限,把自己的体己钱拿出来打点,供儿孙使用。

    这是贾母自知长寿终有尽时,对钱财看得开的一种表现,也是贾母对外界而来打击的无力与悲哀。

    贾环其实是轻视于贾家内宅的那些破事的,所以不论是贾代儒还是贾政给贾环寻找经师,他都选择了默认。

    即便贾环如今还只是个准‘童生’,也没有妨碍他身上有了一个‘读书人’的标签。出府读书后,贾环开始有寻找机遇的机会。

    贾家最有价值的东西不是贾母的那一大笔私房钱,也不是宁荣两府的世袭爵位,而是贾家几代先祖的舍命在沙场中挣回来的圣眷。

    圣眷给贾家留下了子孙几代人的衣食无忧荣华富贵,也给贾家在军中朝堂皆各留下了一份不薄的体面。

    在朝堂与军中的情分,是贾家最宝贵的底蕴。

    南安郡王、北静郡王、西宁郡王、东平郡王

    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镇国公牛清、理国公柳彪、齐国公陈翼、治国公马魁、修国公侯晓明、缮国公石淳。

    这四王八公十二个鼎盛的王公贵族与贾家休戚与共,紧紧地抱团取暖,周围还围绕着诸多尚且昌盛的候伯勋贵摇旗呐喊。

    可笑贾家这一代如此骄傲自大,自视甚高,从不曾听说有主动去走动的。贾家诸多子孙,只贾政一个最不会当官的在朝堂维持着贾家最后的声音。

    贾环对这份价值不菲的人情,打了三年的主意了。贾母王夫人只当贾环惦记荣府的家产,再了不得也只认为贾环往爵位上生了不该有的奢望。她们不知道的是,贾环比她们想象的更加‘狼子野心’,一心惦记着贾家真正的‘宝物’。

    原该早早地就尝试去接触了,只是那时对朝堂局势的不了解,对贾家到底腐蚀到了什么程度一无所知,让贾环按捺住了心中的野望。

    时至今日,贾环总算开始慢慢地看到了朝中局势的一丝汗毛了,但他更加不敢轻易动作,其中干系之大、牵扯之深让贾环动一根小指头都要想上很久。

    贾环对自己想要窃取贾家底蕴的行为,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他本来就是荣国公正经的子孙,继承祖宗留下的东西有什么不合理的吗?虽然宁府的贾珍贾蓉、荣府的贾赦、贾琏、再到贾家地位不凡的贾母,贾环的嫡母王夫人,这些人是决计不愿意看到那一天的。

    但她们连贾家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都看不明白,成日只争来抢去那些只能用来享受的银钱家产,哪里又是值得煞费苦心地去揣摩他们心思的对手。

    贾环用了无数的时间去推演,思考,试探,尝试,碰撞,这就是他这两年所有的收获。

    儒家教的那些伟光正、忠义信的宝贵理念,诚然是老祖宗留给华夏子孙的最有意义的做人指南。但贾环是从现代物欲横流的挤压下苦苦挣扎的卑微之人,怎么会不懂美德是个人的追求,权力实力才是个人的立身之本。

    读书,永远都只是途径,却不是方法。

    贾环是个俗气的男人,一个男人如果护不住自己身边的亲人,心里的爱人,是算不上一个称职的男人的。

    肩上扛着的大包是男人的责任,心里始终关系注意着父母爱人子女的冷暖喜忧是男人的温暖,只有嘴里叼着的烟是自己的自由。

    贾环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黛玉的心理变化上。如若说欣赏黛玉的人是因为她的悲苦孤寂而怜悯同情她,贾环却清楚地明白,黛玉之所以会发展成后来那般心灰意冷、痛不欲生的地步,所有的罪责都要怪在宝玉的没有担当懦弱无能上。

    近来黛玉的变化愈发脱离贾环的掌控了,这是贾环最为不安的地方。

    叮叮咚咚忙活了好一阵,一桌朴实却又丰盛的宴席就准备好了。

    贾环目光有些迷离,他已然有不短一段时间没有自己做菜了,做菜是他独有的放松方式,大脑放空专心做菜的时候才是他最放松的时候,脑子里再也不去思考那些千丝万缕的琐碎事情。

    三两个色香俱全的硬菜足够那几个老人家消受了,五六个精致别趣的小菜也适宜于老人家不堪折腾的肠胃,贾环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似在肯定自己的成果。

    找到了在外面发呆的师兄林霭,贾环强打着精神冲他笑了笑。

    “师兄,帮我上菜吧。”

    屋内一众老朽显然聊得正畅快,苦苦等待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贾环的手艺。

    师兄弟两将一个个色香味俱全的菜品上了桌,桌上的老头们都有些瞠目结舌,呆呆地看着一桌丰盛的美食。

    贾环给诸位长者奉吃菜的小碗和筷子,热花雕酒;林霭则给诸位长者盛饭。

    在座都是年长太多的长者,贾环与林霭自然不好上桌。

    不仅不好上桌,林霭同贾环两人还应当一直在旁边服侍,已尽孝道。

    但贾环强笑着同师兄招呼了一声,“师兄你多照看着,有什么事就来喊我。”

    便颇为失礼地独自出了正堂,自顾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