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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代汉者谁

    天色向晚,雪却越下越大。

    前院隐隐传来几声狗吠,俄而就听见窗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在门前抖了抖身上的积雪,才推门进屋。

    “主母,东头刘季家被大雪压塌了屋子。”管家刘喜气喘吁吁的禀报道。

    “可伤了人?”刘昭刚坐在书桌前没多久,又扔下简牍,侧身问道。

    他虽然厌恶腐儒牵强附会,但混迹于独尊儒术的时代,五经无论如何还是要学的,大不了像五柳先生那样好读书不求甚解便是。

    还好屋内都是刘昭的父母姊妹仆妇,没有管幼安之流,要不然见此子三心二意,少不得要与之割席断交了。

    刘延也急忙起身,以目相询。

    “刘季的老娘和幼女被房梁砸中,挖出来时,就剩一口气,眼看活不成了。”

    刘喜擦拭着额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雪水,黯然道:

    “刘季妻子在檐下簸米,听到响声便跑到院中,只是受了惊吓。刘季和他长子进山打猎去了,如今还不知去向。”

    刘昭不自觉的望了望自家房梁,虽然不是雕梁画栋,倒也坚固牢靠,暗暗松了口气。

    随后又和室内众人一齐看向魏氏——刘延素来只喜读书,不理庶务,家里大小事务向来都是魏氏做主。

    “唉,先尽力抢救吧,好好安抚刘季妻。”魏氏叹息了一声,踱步到堂中,又吩咐道:

    “你速速遣人逐家通知到,让那些房舍年久失修的先借宿在邻居家,若是无处可去,暂且安排在家里前院,那里不是有几间空房子么,先挤一挤,熬过这个冬天再做他论。”

    刘喜闻言正欲领命而去,刚跨过门槛,又听魏氏说道:“在家里支些钱粮,若是……不好了,先料理了丧事再说。”

    刘喜缩头束手默然片刻,见主母再无吩咐,便匆忙去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

    魏氏安排好诸事,望着刘延埋怨道:“上个月刚出钱安葬了许多乡里族人,眼见外面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几家家破,几家人亡了,我家就是再多钱粮只怕也要倾家荡产。”

    “救济一下贫苦乡里族人而已,不至于倾家荡产吧。”刘昭看了眼魏氏,小声嘀咕道。

    刘家虽然早没了祖上的威风富贵,但家中累世积蓄,复阳县内淮水东南、桐柏山以北的田地、山泽不知凡几,尽管多是些灌木丛生的丘陵野地,真正的水浇良田还不到百顷,也有佃客附徒数百人供其驱使劳役。

    就是县君见了刘延,都要微微拱手,口称刘素封,在这小小的桃邑乡,更是如同土皇帝般存在。当然,也仅此而已。若是出了县,在功臣将相继世而隆的南阳郡,谁知道刘延是谁。

    倒是刘昭这个作弊者,一直苦心孤诣的替自己扬名,鼓吹什么一岁识字,二岁读诗,三岁成诵,四岁通五经,如今已经能做出“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之类的充满童真童趣的简单诗句了。

    几轮炒作下来,倒也成果斐然,成了郡中声名渐起的小神童。

    “你这孺子知道什么,朝廷前年又加了什么亩敛税钱,虽然我们家……”魏氏顿住话头,拉过刘昭,轻戳了几下他的额头,轻声道:

    “虽然我们家隐匿了大多数田地人口,但在县里造了册的那些无论如何是逃脱不掉的。我儿又心性纯良,不愿苛责佃客,你方才不是算过了么,今年的收成竟比去年还少了许多。”

    “德不孤,必有邻。”刘鲜依偎在母亲身边,柔声劝谏道:“母亲恩泽广被,如今乡里诸邻哪个见到母亲不感恩戴德呢,这都是母亲留给弟弟的福泽呀。”

    像刘家这样的乡豪,享受专事威断的权利,也必须承担扶贫济弱的责任,要不然就是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是要遭到邻里唾弃的。

    这年头坏了名望,就像后世政审不过关一样,万事皆休。

    “阿姊高义,就凭这番话,将来必是两千石大家之冢妇。”刘昭大笑着对长姊点了赞。

    刘鲜闻言锤了一下弟弟,羞涩的趴进母亲怀里。她年近豆蔻,已到了初通人事,知道害羞的年纪。

    魏氏揽着女儿,点了点儿子的额头,嗔道:“你这孺子,素来口舌无忌,如今连你阿姊都要打趣。”

    魏氏被女儿恭维的很是舒坦,她虽然每次出钱都肉疼,但也只是嘴上说说,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夫君软弱听话,任自己拿捏,儿女懂事和睦,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母亲,我想去刘季家看看。”刘昭见母亲平复了心情,小声请求道。

    这场大雪下了十来天,他一直被拘在家里身体都生锈了。

    “不行!外面天寒地冻,出去生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魏氏断然拒绝:

    “再说,你不是最怕鬼么,我听说那将死之人身上不干净,这时候靠近最容易招惹邪祟。”

    “谁说我怕鬼了!我可是受过……”刘昭刚要反驳,说自己受过唯物主义教育,又顿时气短,因为就在上个月,他还闹了笑话。

    每年十月,五谷既登,家储蓄积,乡人就要乘着农闲赶紧安葬那些因贫窭而久丧不葬者。

    刘昭当时非要去看,一具具黢黑的棺木从眼前鱼贯而过,家属的哭喊声响彻天际,心神顿时大受冲击。

    他前世都不算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每次听到或想起恐怖的事情就会情不自禁的流泪,不是哭,就是单纯的泪腺不受控制而已。

    又想到莫名其妙穿越至此,那么后世的自己肯定是死了,恐怕也躺在那黢黑的棺木里了!

    晚上睡觉时越想越怕,夜里流着泪冲进魏氏房中,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喊了半天魂,总算稳住了心神。

    只是不知为何,把刘延气的七窍生烟。

    “我现在长大了,已经不怕鬼了。”刘昭挺了挺还不是很宽厚的胸膛,只是多少有点色厉内荏:“母亲让我去吧,我多穿些衣物,让刘武他们几个陪着我去,若是怕了,就立刻回来。”

    刘武是家里的家兵头目,身长九尺,孔武有力,一把环首刀舞的密不透风,看扮相颇有点万人敌的画风,只是时至今日仍无用武之地,腊祭前杀猪宰羊倒是把好手,也不知道将来天下大乱的时候有没有垂垂老矣,那样的话就太可惜了。

    刘昭见母亲兀自不肯,无奈拿出必杀技——拉着魏氏的胳膊,扭动着身子,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强忍着恶心,卖萌撒娇:

    “我只远远的看一眼,并不走进,若是吓到了,晚上母亲再给我喊喊魂就百无禁忌了。”

    魏氏经不住儿子的软磨硬泡,终究是答应了,令人取来两件皮裘,将儿子包裹的密不透风,另一件自己披上。又叫来刘武撑起雨伞,安抚住同样跃跃欲试的幼女,直折腾了半个时辰才成行,临出门还随便问刘延去不去。

    刘延面色不虞,恨恨道:“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不去!”

    他前些日子新得了一份道家秘术,好不容易挨到妻子月事结束,夜里想要再切磋一番,估计此番又要作罢了。

    屋外大雪仍如扯絮般簌簌坠地,原野之上早已深雪没胫,一眼望去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家里的大黄狗不知愁的在雪地里撒着欢。

    好在通往村头的道路魏氏早就安排人铲出了条小径,一行人委蛇而去倒不是很艰难。

    “母亲,不要往雪地里看,会伤眼睛的。”

    刘昭微微眯着眼睛,拉了拉魏氏的手,又转身对刘武等人道:“将来大家行军打仗,若是遇到了大雪天,最好拿块黑沙蒙住眼睛,若是长期暴露在雪地里,眼睛会瞎的。”

    “郎君说笑了,脸上蒙着黑沙,跟桐柏山上的强人似的,大丈夫不为也。”

    刘武见刘昭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再说了,这天下太平着呢,那里就需要我们去行军打仗呢。”

    看着嘻嘻哈哈的一众家兵,刘昭终于体会到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无奈了。

    是啊,当此之时,谁又能相信天下真的会大乱呢,恐怕就算是董卓、曹操之流此时此刻也想着为汉室鞠躬尽瘁,死不旋踵吧。

    虽然大家也能感觉得到,家里人口越来越多,田地越来越少,赋税越来越重,流民越来越多,但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总还会维持下去吧?!

    至于皇帝嘛,说起来自然是不昏庸的,并且是很圣明的,只是被一众阉宦蒙蔽了睿智的双眼。

    只要诛了宦,贤良方正盈朝,大汉天下自然海晏河清,美哉之至——最起码,刘延是一直是如此对他说的。

    ……

    桃邑小乡,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众人就来到了塌了房的刘季家,只见屋外人头攒动,凄厉的哭喊声在寒风中若隐若现。

    乡人见刘家主母和小郎君亲自来了,在须发皆白的老啬夫带领下,纷纷恭谨行礼,让开了一条道。

    院中早就被踩踏的遍地泥泞,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几只野鸡野兔在泥水里扑腾,更平添几分混乱。

    刘季家幸免于难的一家三口,也顾不得寒冷和泥泞,跪在魏氏面前以头抢地,嚎啕大哭。

    魏氏红着眼圈,令刘昭扶起刘季一家,哽咽着劝慰一番,承诺会帮他们家办好葬礼。

    刘昭也乘此机会细细打量起四周,刘季家这次塌的是东厢厨房,修建的时候用料就不如堂屋。墙体倒还幸存,只是房顶已经消失不见了,满地残垣断壁。

    从被挖出来的椽子来看,应该原本就失过火,有明显的碳化的痕迹,已经是属于危房了,可能无钱修缮,这次果然没能挺过寒冬。

    周围闻讯赶来救灾的亲戚邻里大多数衣衫单薄,不是他们逞能晾膘,而是实在没厚衣服穿,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

    围观的小孩大都脸皮皴裂,手脚生疮,鼻涕快要流到嘴角了又吸溜一声吸了回去,满眼羡慕的看着穿皮戴裘的刘昭。

    魏氏安抚好刘季一家,也不进去瞻仰逝者,就带着刘昭准备离开。她能屈尊来此,已经是被儿子纠缠到没办法的破天荒之举了。

    刘昭却拉住母亲,耳语一番。魏氏听罢,也不愿当众责骂儿子,只是瞋了他一眼,也就随他去了。

    “古人云:出入相友,守望相助。”

    刘昭清咳了一声,止住了众人的窃窃私语,刚想说什么今日惊闻,我谨代表,深切哀悼,诚挚慰问之类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语,见诸位高邻依旧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看着自己,知道这不是摆谱的时候,便顿住话头,直接宣布道:

    “凡今日参与抗雪救灾者,每人送上柴薪五十斤,新酒一瓢以驱寒。”

    众人听闻有酒喝,冻得蜡黄的脸上都流露出几分笑意,只是鉴于身处遇难者家属院中,也不好表现的太过兴高采烈,纷纷表示邻居之间互相帮助是天经地义的,那敢要小郎君的赏赐呢。

    又七嘴八舌赞扬小郎君待乡邻大方仁义,将来必被举孝廉,如若不然,就去宛中砸了那鸟太守府。

    ……

    回去的路上,刘昭眺望着远处巍峨的群山感慨万千。

    话说穿越之初,他还暗自纳罕良久,为何这山势如此眼熟?后来经过多方考证,尤其是和山下的淮水相印证后,他才赫然发现竟然穿越回了老家,只是时间早了近两千年。

    真是……无巧不成书。

    往事越了两千年,人世间早已沧海桑田,好在地势地貌并没有太大改变,叠障层峦包裹着占地万余亩的小盆地,一条山溪从中蜿蜒而过,劈开山谷后西向注入淮河。

    若在两山夹河处修建一个关隘,堪是个易守难攻的王霸基业,就是面积着实小了点。

    后世人烟辐辏的小山镇如今户不过二百,只能划为一个里,里中百姓多姓刘,所以又叫刘氏里。

    里外的原野上有片十亩桃林,桃邑乡便因此得名,乡廷就设在里中,人们往往以桃邑来专指刘氏里。

    严格来说,里中的刘姓之人还都是刘昭的同族,只是血脉太过久远,早就出了五服,时至今日已然有不少人沦为他家的佃客,甚至是附徒。

    当然,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魏氏的巧取豪夺。

    话说,魏氏来归之前,刘家虽然无官可做,但也算是清清白白的耕读传家,在乡里颇有人望。

    自从刘延贪念美色,一意孤行娶了商贾之女,又对妻子言听计从。而魏氏素来胆大,上面又没有长辈约束,竟乘着天灾人祸,在乡里大肆兼并,弄的族人颇有怨言,乃至背地里编些不堪的故事诽谤于她。

    直到刘昭年岁稍长,多少有些话语权,在他的强力反对下,这种兼并才稍微有所收敛。

    这桃邑乡人烟稀少,地贫民疲,就算乡廷所在的刘氏里已是全乡最富庶繁华之所在,也处处都透漏着凋敝的气息。

    用黄土夯成的丈余高的里墙因年久失休,到处是裂缝,有的甚至都能伸进去一只手,得用圆木支着才避免垮塌。

    里墙之内民居星罗棋布,多数是土坯瓦房,隐隐还能看到一丝明章之治的影子,不过很多屋顶的积雪已经明显能看到凹下去不少——那是房子要被压垮的迹象。

    刘昭不由想起后世那句大逆不道的话——时代的一片雪花,落在每个人头上都是一座雪山。

    这天下终究是要乱了!

    刘昭遥遥望着自家那扇只上清漆并无涂色的大门陷入沉思,代汉者,当涂高,汉室四百年,谁家的阀阅会比刘家更高呢?

    只是,他家四世务农,自然无阀无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