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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条件原谅

    巨大的天地掩盖了渺小的他,他深感生的无力,死的无奈。

    无边的黑暗吞噬不尽世间的绝望,营帐里透出昏黄的灯光灼烧着他的半面灵魂,一层又一层的泪涌出来,与冰冷的雨混在一起。细长如银针的雨一寸寸划过他的肌肤,他肯定是想放声大哭的,奈何比不过大雨的喧嚣。

    被雨冲走的,是衣上的泥灰,是夺眶而出的眼泪,是手上模糊的血,是他对未来的万般幻想,是皭的呼吸。

    他说:“真能重来,我一定把你关起来,你哪都去不了。”

    几年前的夏天,宋樾第一次跨进那座孤儿院,他被牵着,走过好多房间,那是他花了几个星期才熟悉的。

    宋樾穿得破旧,从在警局一直来到这里,他只有身上这一套衣服,孩子们的目光也聚在这个外来人身上,那目光太纯,仅仅在看他,看不到他的窘迫,看不到他的破碎。

    他被领去洗澡,换衣服,他借着水,借着那块小的,暂时无人问津的区域,哭了一场,又体面地出来,若无其事。

    夏日嘛,孩子们在漫长的一天总有事可做,专一且专注,继在笨拙地弹着琴,断断续续的琴音飘进逆的耳朵,他正用粗糙的铅笔画着庭院,院中玛与瑙搜罗着新奇的树叶,鼻尖上闪着晶莹的汗珠,眼睛又一闪一闪的,大家都知道他俩想制一本书,里面全是标本,小狗渼吐着舌头跟着他们,盛趴在树下,贪着树荫,看那蚂蚁跑来跑去。霰在房里盯着电视上的小人,坐得板正,缃在一旁把玩具拆了装,装了拆地研究,水池里的鱼似是被太阳惊艳住,水面不起涟漪。

    好像一切都和宋樾有关,好像又无关。

    院长妈妈领着他到了二楼最里面的屋子,窗边的光打进来,可以看到灰尘在光下游泳。宋樾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满房间的书,而是那坐在最旁边的地上,一手翻书,一手摸着小狗的小男孩。院长妈妈后来才注意到,对他说:“皭,看一会儿书就得站起来活动活动,看看远处。”

    皭这才抬头,看见个同龄的男孩子,小狗也摇着尾巴,看向宋樾。皭眼睛一转,立刻兴奋起来,“你是新来的?”

    院长妈妈找出纸和笔,写下“宋樾”二字,彼时,皭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宋樾尤其注意到他手里拿了一本书,蛮厚的。院长妈妈乘着皭说话的空隙见缝插针,“来,宋樾,你的名字是这么写的,你想不想改掉它?”宋樾仔细琢磨着“改掉”两个字,他不解,名字可以改吗,院长妈妈刚要说话,皭就先解释道:“选一个你最最喜欢的字作为名字,以后大家都会这么叫你,而且,好多弟弟妹妹的名字都是我帮忙查的字典呢,我也可以帮你哦。”说罢,他不好意思地朝妈妈笑了笑,又得意地双手举起字典,面向宋樾。当事人认真听完,看向纸上的名字,引得皭也跟着他的目光,突然心里一阵惊慌失措——皭不认识“樾”字,他悄悄后退,淡出两人的视线,宋樾抬头看着院长妈妈,坚定地看着,“我不想改。”

    皭在查字典,樾字为树荫之意,皭鲜少地皱了眉头。

    日头渐落,晚饭一碗一碗地盛上桌,宋樾与皭挨在一起,桌下有小狗蹭来蹭去,叼着偶尔丢下来的骨头跑到外边,不再打扰人类的聚餐。皭偷偷地和宋樾说:“妈妈不喜欢我们吃饭时候说话。”院长投来一个眼神,皭立刻用饭碗挡住嘴,眼盯着饭,又嘟囔“可能长大以后就好了。”

    随后没声,宋樾看着他,张口,没发出声音,又转回目光,将饭送到了嘴里。

    “你是一粒一粒吃的吗?好慢,比我还慢。”皭突然说,但是他的神情又是那么得意,得意吃完饭可以说话了,得意他吃得比樾快,“忘了告诉你了,谁吃得最慢谁刷碗哦。”宋樾满脸无助地看向他,桌上的人就剩他了。

    妈妈在远处看向他们,逆拿着画将她的目光拉回来,“院长妈妈,看我今天画得怎么样?”妈妈仔细又仔细,指着画上的花和草,玛和瑙说“这些画得最好。”逆脸上浮了红晕,可能是太热了。

    “妈妈快来,我弹首曲子给你听。”继要拉妈妈去钢琴处。

    玛和瑙兴冲冲地做着标本,霰与缃谈着今天的动画片,缃给霰看重组后的玩具车。盛跑到厨房里,用纸包了些白砂糖,准备给蚂蚁们的。

    皭无奈地搬好两个板凳,找来围裙,让樾看着流程,然后一趟一趟端着碗碟去厨房的水池。

    樾和皭围着围裙,站在小小的板凳上聊天,当然还刷着碗,“以前妈妈看我吃饭慢,才定了谁吃饭慢谁刷碗的规矩,我本来真的吃得快了,可是,继,逆,玛,瑙,盛,霰,缃他们吃得也快了,我还是最慢吃完的。”皭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沾满洗洁精的手数。

    樾感觉到有毛茸茸的东西在蹭他的脚,有点痒。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樾问,他照着皭的样子洗。

    “皭。”然后是一阵沉默。“叫什么?”樾接着问。

    “就是皭。”樾觉得脚更痒了,低头一看,是小狗。

    皭也看到了,说:“我叫,皭,它叫小杏。是我起的名。”他又是一副得意的样子。

    “可名字不都是爸爸妈妈才能起的吗?”

    “谁说的?”

    “没人说,我猜的。”

    “那你猜错了,你看我不是小狗,我还能给小杏起名字呢。”

    “那小杏为什么叫小杏?”

    “它出生在杏花开的时候,我喜欢杏花,嗯,它有一双杏眼!”皭又在掰着指头数。

    樾若有所思,皭偷偷瞥他一眼,“樾为什么叫樾?”

    “爸妈起的。”

    “可以改为什么又不改?”

    “改了就真的和爸爸妈妈没有关系了。”

    “小杏最粘我了,它为什么只蹭你?”

    “我也,不知道。”

    钟表上的指针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数字,天黑得透,剩几颗星勉强挂在天上,一眨眼又看不见了,还是月亮的光更慷慨,穿过玻璃,洒在皭的床上,“你睡这,我睡这。”皭指着那张挨着自己的床,又扑倒在自己的月光床上。

    刚刚去弟弟妹妹那偷了妈妈的故事听,是《小王子》。

    樾把头埋在薄薄的被子里,很快睡着了,热时,又掀开被子透气,只不过眼角又滑着泪。

    梦里是碎片,记忆的碎片。

    “孩子,你妈妈来了就会接走你的,先和我回去住下吧。”樾等了三天,没人来接,樾妥协。

    “宋樾,妈妈爱你,但妈妈没有办法。”妈妈对樾说的最后一句,自此消失在他的人生中。

    樾拨开人群,奔跑着,找不到那个熟悉温暖的身影,他急得大哭,“妈妈别不要我。”请求,乞求共存。

    “樾,别不开心,我把小杏借给你,行吗?”皭在一天的最后才说,肯定没有诚意,樾才不要。

    小王子会思念他的星球,思念他的玫瑰对吧,就像我也会想家,想妈妈一样。樾想。

    皭早就看完那本书了,他羡慕小王子,羡慕他有玫瑰,而皭没有杏花。

    天亮得早,皭总会在醒来时看会外面的白亮,打量着四周,然后又睡去。樾也早早醒了,他看着陌生的环境,他期盼着的是来接他的妈妈。

    两个人站在板凳上对着镜子刷牙,皭乱蓬蓬的头发逗笑了彼此。早饭的时候,皭问:“樾,你喜欢干什么事?”随即迅速用饭塞满了嘴,鼓起嘴向妈妈点头。他们又没再说话了。

    小鸟也在外面讨论自己一天的行程,有点吵人。

    这次是皭洗碗,但樾在一旁帮忙。

    “我还是打算看书,还是喜欢看书。可是我看书的话,你干什么好呢?”

    “皭,我也想看书,但我认的字不是很多。”

    “没事,没事,不是有我嘛。”皭说这话的时候看向樾,樾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会笑。

    昨天的房间,“你想看什么书?”这可把樾难倒了,他看的书可不多。皭看他许久没说话,找到那本《小王子》。

    今天的天空很蓝,可樾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看着书,平均一页要问十个字。皭看着他,莫名的又是得意。

    “樾,妈妈说我得上学了。妈妈还说上学能看更多的书,你也一起吧。”樾说好。

    开学第一天,他们被送到学校里,人来人往,很多同龄人,他们说很多话,但在皭和樾听来,全是杂音,不真切。皭真挚地看着樾说:“樾,别怕,妈妈说会来接我们的。”他其实是期望从樾眼中看到肯定的,因为他也没底。直到下午,他们再一次见到妈妈,皭再也忍不住了,“妈妈,我不要上学了,没有更多的书看,妈妈骗人。”皭在妈妈怀里哭,妈妈柔软的发丝香香的,让皭快忘了为什么哭。樾在一旁无措,他也想哭,可偏偏又倔强地憋了回去,死攥住衣角。妈妈温柔地说:

    “皭,以后的路很长,时间很多,会有很多书看的。”

    妈妈抬手招呼樾过去,一起回孤儿院。

    蚂蚱一点也不嫌累,在草丛里跳来跳去,还有蝉,那鸣声充满每一个夏日的夜晚,讨厌的蚊子嗡嗡叫,真希望有一只青蛙大侠能把它们都吃掉。

    皭好脆弱,樾躲在被窝里想,露出眼睛看着皭的床,那传来微乎其微的抽泣声——皭在哭。

    想着想着,樾眼皮渐沉,实在是困得不行了,没能陪皭哭完,就匆匆睡去。

    又是好多碎片。

    “樾,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们了?”皭在睡午觉的时候对樾说,语气很不安。

    他回答说:“长大就好了。”

    皭又一次无条件相信院长妈妈的时候,樾的心里特别难受。他记得那个时候很冷,他站在路中央,天上淅淅沥沥的小雨,车灯晃得他看不清楚,他也记得有很多撑伞的人在说话,可他的眼帘满是雨水,他的眼里满是泪水,他极力地看着人群中远去的背影,妈妈的背影,那是他第一次被抛弃,但是,但是,后来妈妈转身了。

    就像是溺水的人看到了飘来的树枝,就相信不远处会有岛屿,迷路之人看到了沙漠里的绿洲,就相信自己能活着到达。

    妈妈,你听得见吗?你再转过来一次吧,我也会相信你的,无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