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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浮华何为

    夜色中急行半宿,独孤终于寻得一处邮驿歇脚。打听下来驿站中饲有马匹可供租用,只是公家的马租予私用,价钱自是比城中马厩高出一倍,独孤也是无奈,出城前心中尽是难堪与悲戚,未曾多想路途的奔波,此时已是人困脚乏,便顾不得那许多,只让驿中差吏领去选马,约定喂足草料后明日一早便启程。付过租钱后,觉得肚中辘辘无食,见驿站隔壁便是一家小酒铺,想着去叫一碗汤面果腹。虽已夜深,依然灯火通明,多有来往商贩旅人聚于其间三五扎堆饮酒作乐。独孤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只见邻桌二人相对而坐,看似也是外省进京士子,落寞而又愤愤的神色写了一脸。

    待店家上来一碗热汤面,独孤正是肚中饿得绞痛,便先嘬了口汤下肚润润肠胃,却听得邻座其中一人说道:“文堂兄,你瞧这世道,我等读书人空有满腹经纶,却只能换得米面二两。那口中悬蜜,腹藏利刃的不学之辈却可高坐朝堂之上呼风唤雨,只手遮天,岂不痛哉惜哉?”

    独孤一听便知道是在拿自己做引例,至于这口蜜腹剑的不学之辈,定是暗指当今首宰李林甫。世人皆知那李林甫表面和善,言语动听,实则暗中常怀阴谋之心,最是忌恨以才学取仕之人。

    “向经老弟也就自宽心罢了,别说是吾等无名之辈,就说那兵部侍郎卢绚,仪态俊逸,气质非凡,圣人初见便很是喜欢,可后来就被莫名贬黜出京城为华州刺史,不久又被改任东都太子詹事,活活守了个闲职。再说那兵部尚书李适之,是为太宗长子李承乾之孙,可谓皇族宗亲,深受圣人器重,可还不是算计不过,与那韦坚一道贬斥流放,据说前一阵京城有名的酷吏罗希奭以御史身份亲往岭南查办,几日后那韦坚便死于贬所之内,而那李适之虽已是宜春太守,竟在惊惧之中服毒自尽而亡。”说完,被唤作文堂兄的那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重重地将杯底砸在桌上,几乎碎裂。另一位向经老弟见状也斟酒同饮,饮罢长叹,唏嘘不已。

    独孤在一旁听完,沉默不语,心中暗自思讨,自己又何尝不是同感?天宝六载时的李林甫已在中书令任上十一个年头,在他之前的历任宰相都未曾有过连任的例子。前任张九龄,是圣人在其为过世的母亲服丧未满期间便夺情起复,拜为中书侍郎的,仅半年又迁为中书令。圣人曾亲口对身边侍臣坦言,看一眼九龄便精神顿生,赞誉其风度犹如仙人,文章自唐以来无人能及。即便如此却也好景不长,在面对罢免太子一事上,张九龄与圣人意见相左。

    开元二十四年,当时圣人最宠爱的妃子是武惠妃,其子寿王李瑁子凭母贵,备受圣人青睐,久而久之圣人便动了罢免现任太子李瑛,改立李瑁为太子的念头,众宰相廷议之时遂提出改立太子一事,遭到张九龄、裴耀卿等一众宰辅的极力反对,认为李瑛久居太子位,端正有礼,平日并无过错,不可轻易废黜。当时的李林甫任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同样位列宰相,在众议时闭口不言,私下里却对圣人侍臣说:“改立太子是皇帝的家事,没必要听取外臣的意见。”此话传到圣人那里,让他顿时豁然开朗,想当年高宗要废王皇后另立武媚娘,长孙无忌、褚遂良等朝廷重臣也是坚决反对,但后来不还是废王立武了吗?于是圣人打定主意要废掉李瑛,但在此之前必须先搬掉张九龄这块拦路石。

    那一年的年尾,张九龄受严挺之、周子谅案牵连两次被贬,直至荆州刺史,同时间李林甫却被擢升为中书令。从那以后,朝中选才任能越来越不注重才学文字,与之前进士及第的文章宰相们执政时风格恰如两端。诸如张守珪、牛仙客等人,皆是由李林甫以军功出将入相,文学功底浅薄,但他看中的正是他们勇武有谋可以守边戍疆,仅此而已。若要来个文武全才,势必动摇其首宰地位,这是他李林甫万万不愿看到的。近几年来更是愈演愈烈,说服圣人大胆启用蕃将节领数镇节度使,手握重兵,其中安禄山、高仙芝等人便是典例。到如今,李林甫已是权倾朝野,各部官员中布满他的故吏门生。虽然他始终孜孜不倦于以各种手段铲除政敌势力,但圣人却在杨太真的温柔乡中不可自拔,哪怕朝中偶有直言进谏之人,也懒得深究细查。

    李林甫在首宰的位置上得以连任十数载,不仅因为他善于迎合上意,也有赖于他较之张九龄等人更懂得理财之道,短短几年,东西两京的国库空前充盈,谷仓的粟米也是几近满盈。早在数月之前,圣人便已下旨,于长安城东五十余里的骊山温泉宫原址之上大兴土木,并取《魏都赋》中“温泉毖涌而自浪,华清荡邪而难老”之意,改名为华清宫,就地为文武百官扩建办公场所,并宣旨从十一月起要在华清宫避寒三月。但实际上,圣人不可能真的令文武百官冒着严寒风雪往来于骊山与京城之间,而是将朝中一干事务尽交李林甫处理,自己则与杨太真双宿双栖在华清宫内,日日谱曲求乐,探求长生不老之法。

    那夜,独孤为免再遇上出城搜捕的兵士,也想着省些钱两留作日后路上盘缠,便没有再向驿差索要客房,待差吏不留意时,躲进了驿站一侧的废弃柴房之中,用木板和干草作铺将就一晚。辗转难眠之际,脑中又回想起那已是阴阳两隔的传世轩画铺掌柜孙直,心中不免翻起一股苍凉之感,加上近日在京中所历种种变故,深感这浮华盛世之后,竟是如此这般一副丑陋至极的景象。所幸的是,几番险境之后,即便避身在这柴房小屋之内,毕竟尚能全身而退,只是心中对以后该何去何从,已然没了方向。

    转而又想起孤身在家的母亲,即便当年为人清正的父亲同样是因为遭遇仕途艰险,最终落得个替人背罪,冤死客乡的悲惨结局,母亲却依然时常告诫自己要奋读诗书,考取功名,仅此一径方可慰父亲在天之灵。独孤终是想不明白,如此黑暗腐朽的朝廷和官场,为何母亲依旧视其为功名圣殿一般?难道这世上真没有不考功名不做官,也能光宗耀祖,造福百姓之途了吗?这满腹的经义诗句学来究竟何用,即便他日真的能够科举高中,独孤自谅也绝非李林甫之辈的对手,那等奸邪下作,恶意中伤他人以谋一己私利之举,也万万不是自己能做得出来的。

    尽管柴房木板不甚挡风,胡思乱想了好一阵,终是耐不了困盹,不知何时又入梦乡。梦中独孤站在一叶乌篷小舟之上,竟又看见对岸河堤之上一袭白裙的千金冲自己挥手,想把船停下却找不见橹槁,想喊又喊不出声来,只能眼看着那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模糊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