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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紫玉笛

    东市宣阳坊南曲的静域寺是整个长安城大小寺院中僧尼最众的一个,本是高祖李渊太穆皇后窦夫人娘家,前朝定州总管、神武公窦毅府上的旧址。兴许正是为此,五年前,信成公主与驸马刘明所生独女惨死漠北契丹的消息传回长安后不久,二人在万般痛苦之中便决定将府宅搬到了如今静域寺的一墙之邻。

    公主自立了规矩,无论晴天下雨,每日晨钟开静之时,必亲至静域寺正殿菩萨座前供奉香火三支,一来寄托对女儿的哀思,二来诚心念善,祷祐众生。五年来无一日断绝,仅有过几次染了寒症卧病不起,也让贴身的随侍丫鬟怀香替自己到寺中上香。

    这日一早,韦府正房王氏又到静域寺来求签,正遇着寺中偏殿在做法事,叫身旁的仆从前去一打听,原来是信成公主府上死了个随侍丫鬟,公主请了上百个僧尼,正亲自为其超度。王氏与信成公主素日里便有些往来,对其日日奉香思女之举感怀身受,经常相伴左右,虔心慰解。这时听了仆从回报后心中不免同情,同时亦觉得此事蹊跷,死的是个丫鬟,何至于如此破费?于是便在求完签之后,径往偏殿中求见公主,略表安慰之意。信成公主见了王氏,答礼之后,二人便引入内室相谈。

    “妹妹节哀。”王氏开口宽慰,见她仍旧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心中好似压着万般怒郁,只能自语道:“怀香这丫头上个月还见她好端端的,如今竟已阴阳相隔,真是太可惜!”

    信成公主听了这话,倏地就滚下两行热泪,脱口喊道:“怀香死得冤枉!”

    “什么?冤枉?”王氏很是诧异,上前拉着公主的手,追问说,“难道这里头另有隐情?”

    信成公主一边哽咽,一边将事情缘由细讲起来。原来怀香死前曾谈了个相好,对方是邻居的一个书生姓张,二人平日出入府门间擦肩眉目,渐渐产生了情愫,及至在静域寺后巷内私会。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却让心怀报复之人踩上了尾巴。

    上个月初,信成公主照例一大早往华清宫觐见父皇,却在途中遇着虢国夫人杨氏正骑着御马进宫侍驾,还故意拦在宫门前挑衅。即便宫内无人明说,但私底下早就传出,当年建议皇帝选信成公主的女儿作和亲远嫁契丹的,正是此杨氏。如今又当面撞见她与皇帝私会,悲怒交加之下,信成公主出口痛骂了几句。哪会料到,杨氏表面不动声色,暗地却派人盯上了公主府上的丫鬟怀香。那晚趁怀香与书生相会之时,竟下毒手将二人勒死,裸衣陈尸在静域寺门前。

    第二日一早,便有人在街市上传言,说怀香与那张生当街秽乱,是被静域寺门前的守门金刚放出的巨蛇给勒死的。因担心传言累及府上名声,公主只得息事宁人,咬着牙将怀香的尸首收回,不敢再报官。

    说到这,信成公主双手紧紧地攥着膝上的裙摆,只愿即刻将那杨氏千刀万剐了才解恨。

    “妹妹何以一口咬定就是她派人干的?”王氏听完这一番泣诉,冷静地问道。

    “怀香一没冤家,二没仇人,丢了性命又清白毁尽,还能有谁会如此恶毒?我骂她淫乱后宫难道错了吗?分明就是冲着我来的,可怜让怀香做了替死鬼。”信成公主越说越气愤难耐。

    “会不会是那张生得罪了什么人?”王氏仍想排除掉其他可能。

    “绝不会,那张生我府上的下人个个都认识,平日里读书习字,为人谦让,逢年过节撰些书联挂卖,奉养家中二老,是个地道的老实人。”说到这,信成公主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而唤来新添的随侍丫鬟襄云,说:“记得法事之后给张家二老送些钱贯过去,毕竟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多好言宽慰才是。”

    襄云答应着去了。信成公主也稍稍平复了心境,问王氏说:“姊姊今日又来求签?是为何事所求?”

    王氏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刚求来了签文,心想聊些旁的事情,或还能帮公主换换心思,于是答道:“是为小儿求的姻缘签。”

    “喔?令郎也已谈及婚嫁?”

    “若是果真在谈,我便不用来求这签了。”

    “此话怎讲?”

    “也是我这做娘的过失。”王氏说着,面露愧色道,“犬子早年缺了管束,举止多有不端,名声已然外嫌。如今想给他说门亲事,不料竟四处碰壁。”

    “年少轻狂罢了,姊姊不必忧心。听说令郎已在御前禁军当值,想必多有磨砺。”

    “但愿如此。只是今日求来的签文不吉,看来婚娶一事暂时无法可解。”王氏凄凄地说着。

    “不吉?”信成公主很是好奇,“可否容我一看?”

    王氏犹豫了下,还是将签文递了过去。信成公主于是展开来念签文道:壁上挂着朦胧物,对门常有靡靡声。信手拈香来问神,自家人弄自家人。念完后眉头一皱,自语道:“果然事势有碍,得先尽除碍事之物才行。”

    “何谓‘碍事之物’?”王氏追问。

    “签文中不是说了么?”公主指着纸上说,“这‘碍事之物’都在贵府之中啊!”

    王氏听了直摇头,表示不理解。信成公主接着问道:“令郎房中墙上挂有何物?”

    王氏稍一回想,说:“是应物的一首五律,叫《凌雾行》,去年秋天随其父一同往登州游历时所作,郎君颇为欣赏,故而挥毫写下让应物挂于房中壁上。”

    “可还记得其中诗句?”

    “只有前两联。”王氏努力地忆诵道,“秋城海雾重,职事凌晨出。浩浩合元天,溶溶迷朗日。”

    “正是!”信成公主喊道,“这迷日海雾便是签中所指‘朦胧物’。”她停了下,见王氏有所领悟,接着又问:“令郎对门所住是何人?”

    “正对门是一间客房,平日并无人常住。”王氏边思索边回答,“客房隔壁倒是郎君庶女千金的屋子,这丫头在府中住得少,早年常寄住在郎君好友梨园李公府上。”

    “住得少也是住。”信成公主纠正道,继而恍有所悟地说:“我竟忘了这丫头!话说那千金可是杨玉环眼前的红人呢!每次梨园大会之时,常听人当街便赞贵妃琵琶千金笛。只是……”

    王氏听出了她欲言又止的意思,签中所谓“靡靡之声”正可对照梨园大会上千金所吹奏的笛声,更何况千金与公主的仇家杨氏姊妹走得那么近,再说下去多少有些尴尬。王氏并未开口,等着她往下说,见其思量一番后干脆站起身说道:“这签文的意思姊姊还不明白吗?既是自家人弄了自家人,要解这不吉之签,只须两个条件,一则将那首《凌雾行》从墙上取下,二则便是让千金另搬新屋。”

    “这恐怕不合适。”王氏听了很是为难,“取下郎君写的诗字倒不难,只是那千金,明年开春便要及笄,即便是为解签,也没有十足的道理让其在行礼之前移房,郎君定不会同意。”

    信成公主复又坐了回去,坦言道:“姊姊莫要误会我的意思,妹妹虽同杨氏一族有怨,还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地迁怒于千金丫头。只是姊姊既已求来签文,若是置之不顾,只怕令郎的婚娶更受蹉跎,误了终身大事。”

    王氏一听这话,心中不免所动。信成公主见状,接着说道:“我倒有个主意,不妨可以一试。”

    王氏眼睛一亮:“妹妹请说。”

    信成公主稍稍探过身子,凑近了说:“若是让千金在贵府中另迁一屋,既无由头开口,于解签又未必奏全效。何不如,姊姊给千金说一门亲事,让她直接嫁出府门,如此岂不两全?”

    这一下点到了王氏的心窝子里,兴奋地说道:“这倒是个主意,早前似也听郎君提起过千金的婚事,只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随后二人又聊了阵家常,王氏便起身告辞。待回到府中重又静心细想一番,觉得当着丈夫的面,求姻缘签一事还是不提为好,丈夫一向不待见她老是忠迷于这类旁门左道之说。复又一想,若是直言要替千金说一门亲事,亦是不妥,平日里自己对千金并无太大关照,突然如此上心她的婚事,也是说不过去。思虑了几日,终是不知如何开口,无奈之下,索性又来到信成公主府上和她再作商议。

    “姊姊若觉得难开口,托个媒人上门说亲便是,但须提前知会其不将此事说破。”见王氏一脸为难地来询,信成公主如此开解道。

    “这倒是个办法。”王氏颔首漫应着。

    信成听她接话,接着说:“媒人嘛,我这大有现成的在,不知姊姊可相中了哪户人家?”

    “你还别说,千金这丫头倒是不乏人求,”王氏答道,“不过上门的大多是胡姓,妹妹也清楚,自从开了陇右、安西两道府,这京城里关西胡姓愈多,无奈我家郎君自来不喜与其为伍。”

    “那些家什子整日在街市上招摇,我也甚是看不入眼。”信成附和道,“那就托个熟家便好。”

    王氏思虑着说道:“郎君倒是提过,那梨园李公外孙许云封自小便与千金青梅竹马,算不得高门大户,毕竟知根知底,只求托个心安。”

    “对呀!常看他二人出双入对,很是般配呢。”信成一拍手说,“既然韦大人亦有此意,怎得未可?”

    “这丫头亲娘生她时难产过的世,郎君护得紧,给她养出个怪脾性。我平日与她也就茶前饭后,有时见了都绕着走,天晓得她心里作何打算。”

    信成听了亦沉默了阵,许久后方开口道:“婚嫁之事虽从父母之命,但依千金性子还是徐徐说之才好,急不得。”

    王氏听了点头默然。这时信成从身后取出一只长锦盒,说道:“我这有一把上好的紫玉笛,你只道是送她作及笄之礼,姑娘见了必然欢喜,往后尽可与她多亲近些,再谈起婚娶之事也就不难开口了。”几句话说得王氏频频赞许,继而又道:“听说几日后又是重阳御宴,皇上定会照例在华清池遍请诸王公大臣共赏贵妃琵琶,千金多半亦会同台,正好藉此助兴。”

    王氏从盒中取出玉笛来端详,道:“这笛一看便知贵重,如何好意思?”

    “早前承你多日伴我焚香念佛,以解我丧女之忧,一点心意而已,姊姊不必客气。”信成诚恳地说着。

    见公主诚意难却,王氏倒也不作他想,生受了此礼,回府后便在饭席间将玉笛送给了千金。千金果然很是喜欢,连着几日把玩吹练。直到重阳御宴之上,与贵妃二人琴笛相和,满堂皆赞,唯独圣人脸色阴郁,宴方过半便离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