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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暑尽寒来

    长安城的暑气每年一过立秋便散得奇快,相比之下,盼儿子回信的日子似是更不经等。自打独孤去了范阳,只往长安寄过两封家信,每回来信也就是寥寥几笔,归期待定,长孙氏免不了忧心日重。加上前两回,这已经是阿兴第三次被长孙氏遣去洛阳老宅添置家用了,由头只是洛阳的物价到底便宜些。

    名义上虽如此,但阿兴心里头清楚,老夫人是担心少主,也怪自己多嘴,头一次回洛阳时,道听途说了不少范阳府的战事,有打奚族人的,也有打契丹的,新任河东节度使安禄山刚一掌权就频频调戍征兵,搞得各地百姓人心惶惶。这些情景在长孙氏听来就跟心病一样,嘴里反复念叨一句话:“当初就不该允他去从军,这下开了先头,哪里打仗,人偏就往哪里去。”

    第三封信寄了许久不见有回,便又着急催着阿兴上路。阿兴心里早已不情愿,就找细娘私下商量,细娘知道老夫人念着儿子,可让阿兴来回徒劳也确实费时费力。二人正为难不定,却从洛阳传来了徐老病重的消息,这下子阿兴不得不赶紧启程。照老夫人意思,待徐老稍稍好转,便将其接来长安一同照应。

    阿兴不在府上,德康和阿碧就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德康毕竟年轻,没有阿兴办事那么老练稳妥,但脑瓜子还是顶聪明的,每次被阿碧嫌弃做事不周全的时候,他就说自己是做大事的人,不拘小节,还信口背诵起少主写的诗句来逗阿碧开心。阿碧一开始还叫他不要不懂瞎背,但听他居然能将那么多词记得一字不差,慢慢地也就张不开嘴说他了。

    这天两人又斗开了嘴,阿碧知道说他不过,故意揶揄他说:“这回徐老病了,你是他侄儿,怎么夫人却不叫你去洛阳接他?”

    德康听了索性自薄道:“你不是说我不周全吗?这一路又要提货,又要照看病人,夫人岂能放心得下交给我去办?”

    “你也是顶没用了。”阿碧瞧不起地说道,“会背少主的词又怎样?你能明白那词里头的意思吗?”

    “怎地不晓?”德康反驳地道,“我这便给你举个例子,是我有一日见少主独自在房中回忆时,边吟边写下的词句:西风裹尘摧铁楼,落木喷霜寒玉手。沃土千里成碧野,胡水万顷难生豆。”背完后他立马解说道:“这首诗必定是少主他在陇右青海湖征战时所作,听说他们在湖中心修了一座铁城,后来还是被吐蕃人给打垮了。”

    “这个我也能懂,有什么可稀罕的?”阿碧很是不屑。

    “那你知道这玉手喷霜的是谁?胡水不能生豆又是何意?”德康故意挑问道。

    “你说你说,卖什么关子。”

    见阿碧上了钩,德康颇为得意地说:“这喷霜便是吹笛的意思,豆乃是寄寓相思的红豆。还记得上回来府上的那位叫千金的小姐吗?”德康提醒着问道,“她吹的笛可是全京城有名,咱家少主定是与她关系不浅,在陇右时便已遥寄相思之情,回来后才会带她来府上见夫人的。”

    阿碧没有德康看得诗书多,但打小在长孙氏的身边影响,又经常听独孤作诗解诗,多少能记得些诗中的故事。“不错嘛,你还读过不少书呢!”阿碧带着惊讶的语气说,“看来是不想一辈子做‘部曲’啊!”

    “那是自然。”德康一拍胸脯说,“我叔将我带进府上,除了报得世恩,也寄望能得少主的赏识恩惠,他日放作‘良人’,也好读书赶考,求个功名。”

    “算你有志气!不过考取功名怎会如此容易。”阿碧听了德康的壮志,既对他刮目相看,又不完全相信。

    二人还在说着,阿碧听见身后夫人咳嗽的声音,便率先收住了口,丝毫没有注意到德康拍胸脯的同时,望向她的眼神中似是充满着热切。其实长孙氏早已在一旁听他二人关于解诗的对话,心里除了担心,又多了一层阴影。夫人一向不喜仆下在家中窃窃私议,德康一见此状于是转身便溜了出去,阿碧立在原地低着头不敢啃声,本以为会受训斥,却见夫人脸色凝重,只是嗓子枯哑着冲她说道:“没事的话,去外间瞧瞧细娘回来了没?若瞧见了让她直接来我屋里。”阿碧应下后便朝外间走去。

    儿子的来信的确短简,但也还是提到了千金,言辞凿凿地说已有了证据,证明千金的身份。不管是什么证据,长孙氏打从第一眼看见千金起,便已将她同自己的亲生胞妹,独孤的四姨娘联系在了一起。在她心头,总有一丝说不出的愧疚沉沉萦绕,当年带四姨娘娘上街逛集会时的情景时不时仍会浮现眼前。如此无妄的自责困扰着她多年,任凭陪伴在身边,唯一知道全部实情的细娘如何劝解,终是解不开她这个心结。直到如今她又一次见到和妹妹如出一人的千金,许多猜疑涌上心头,原先心中的责难又一天天开始加重起来。

    就在前一天晚上,细娘在夫人房中直待到深夜,听不清二人的说话,只隐隐有低低的啜泣声传出。第二天清早,细娘起床后也没交代什么,便匆匆出了门。阿碧在外间等了好一阵,天色都暗了还不见细娘回来,于是只好招呼德康一道帮着起锅准备晚饭。

    弄到一半时,还是德康耳尖,听见细娘在外叩门,跑去开她进来,招呼也不答应,只顾一路小跑着直奔夫人房中去了。德康一脸纳闷地回了厨房,阿碧问他怎么了,也说不清楚,只觉得细娘神色紧张,故意躲他一样。阿碧心里头打鼓,想了想还是叫德康看着锅灶,自己去夫人房中瞧瞧。才走到前厢房门口,就听见细娘嗷地一嗓子,拼了命地在喊自己。阿碧赶紧快步冲到夫人房门前,一瞧就傻了眼,只见长孙氏已经整个倒在了地上,毫无知觉地任凭细娘一个人怎么拉扶也动弹不得。

    “还傻愣着!快来一起抬夫人到床上!”细娘吼了一句,终于叫醒了阿碧。两个人卯足了劲才终于能够搬抬得动。

    “你快去煎一碗参汤来,再叫德康去请大夫。”细娘冲阿碧吩咐说。

    “这个时辰,大夫怕是不肯出诊。”

    “那就多跑几家铺子!”

    “是的是的。”从来没见夫人这样,阿碧有些被吓过了劲,慌张地退了出来。等到参汤煎好,送到长孙氏嘴边试着灌下一勺,大夫也跟着德康前后脚进了门。一路小跑过来气还没喘匀,只一搭脉,才终于吁着气说道:“没有大碍,人一会儿就会醒的。”

    “大夫,我家夫人究竟生得什么病?”不明情状的德康在一旁急急地追问。

    大夫站起身,边开药箱边反问道:“这得问你们自己啊,你家夫人年岁也不小了,还拿什么事情惊吓她?”

    听了大夫这话,细娘一脸的懊恼,只是攥着手掌说不出话来。阿碧瞧见她这样,心里越加纳闷,这两天夫人和细娘到底在做什么。等夫人的情况稍稍平稳,德康便送大夫回去,阿碧终于忍不住拉着细娘出了房门,追问她究竟夫人为了何事如此,细娘开始支吾着不愿说,最后终于扛不住,也只好坦白说出来。

    “还是那千金姑娘的事情。”细娘说道,“夫人第一次见她便想起了四姨娘。”

    “你是说夫人的胞妹,四姨娘?”

    “对,我以前告诉过你。四姨娘那年跟着一个京城的官家少爷到长安做了小,没过多久人家就上门来报了丧。”

    “我记得说是难产。”

    “是啊,那韦府派来报丧的人就是这么说的。可今天我才知道,四姨娘她根本不是难产死的,而是在生下娃之后不久,有一天夜里自己在房里悬了梁!”

    “竟能是这样!到底怎么回事?”阿碧听了只感觉背脊发凉。

    细娘咽了咽口水,低声说下去:“这几日,我托人打听到了当年在韦府上做事的随侍丫头青芽,当年就是她在四姨娘嫁进韦府后一直在房伺候,后来因为犯了错才被赶出了府门。今日我去南城外找到了青芽,她早已嫁了一户人家,生了一双儿女。据她讲,四姨娘自从进了韦府后,那不会生产的正房便让她受尽了算计,还有婆婆的冷眼,只因为那正房其实是她婆婆的亲侄女。”

    “难怪如此。难道那四姨娘嫁的郎官都不做声吗?”

    “一开始也看不过,还帮着四姨娘去理论。但她那婆婆平日里念佛,儿子稍有顶撞,便嚷嚷着要去剃度出家,次数多了他也就不管她们这档子事了。”

    “这恶毒的婆婆,佛经都白念了!”阿碧听得越发激动,就觉得满腔的怒气。

    “最气人的还不止。”细娘继续讲下去,“后来四姨娘有了身孕,好几次差点吃下她们下了麝香粉的汤药。好在青芽以前家中长年采药,麝香粉的味道一闻便知。”

    “最后孩子生下来了?”

    “生了,是个女娃。”

    “孩子呢?”阿碧越问越急。

    “你别急,这里头还有段旁的事。”细娘索性坐到廊下的石凳上,“四姨娘还在老家越州时就有个发小,是杜老爷家的三小姐名叫杜雨露,就在四姨娘进京前不久,也被京城另一户姓韦的官户娶来长安做妾。青芽说,四姨娘平日里只要一受气就会溜出府门,去找杜雨露诉苦,二人情同姐妹,感情很好。而且更巧的是,她们几乎是同时怀上了身孕。”

    阿碧听到这似乎想明白了什么,急切地想听下去。细娘叹了口气接着说:“可怜那杜雨露身子骨本就虚弱,还不慎失足跌跤伤了胎气,到临盆时难产血崩,大夫好不容易救她回了元神,孩子出来时便已经断了气。四姨娘听说了杜雨露的情况着急万分,一时激动也动了胎气,虽未足月第二天便也临了盆,生下个女婴。可就在孩子出生当晚,四姨娘竟让青芽偷偷把孩子送去了杜家人手上,对自己婆家却说孩子死在了腹中,没能降生。”

    阿碧听得不啃声,细娘摇着头说:“后面的事你大概也猜到了。四姨娘的婆婆听说孩子死了,立马就翻了脸,说要把她赶出家门。过了几日,四姨娘让青芽再去看看孩子,青芽回来告诉四姨娘,送去的孩子已经叫韦府当作杜雨露生的女儿抱回了家,杜雨露还说等身子稍好些了就要来看她。也就在那天晚上,青芽起夜去解手,怕扰了四姨娘就没点烛台,无意中撞到了什么,伸手一摸当时便吓得魂飞魄散。原来四姨娘不知何时自己起来悬了梁,等青芽喊来人放了下来,身子早就凉透了。”

    阿碧听完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终于明白方才夫人为何竟会昏厥不省。“若是我没想错,四姨娘送到杜雨露手上的女婴,正是那位千金姑娘,是不是?”阿碧静了静心绪,才开口问道。

    “没错。”细娘回答,“那杜雨露听闻四姨娘的死讯后伤心欲绝,整夜整夜地掉泪,白天当着夫家人的面还得强装欢笑。身子终究没能养好起来,那年没到正月就也随四姨娘一道去了。”

    说到这,两个人都沉默了,阿碧脸颊上潸然的泪水好似也凉到了骨头里,于是扭过头,用手背使劲地揩了去,站起身背朝着细娘说道:“细娘你进屋陪着夫人吧,我再去煎碗姜汤送来。”

    待她端着姜汤回到屋里时,看见夫人已经醒来,背靠在床栏上低声地哽咽着:“我恨自己,当年向父亲告发她的不是别人,就是我。本来她还找我一道去向父亲说情,我拒绝了,她一定是逼不得已才会逃走的。”

    “夫人是长姐,那样做也是为了四姨娘好。”阿碧听见细娘还在安慰她。

    “不是的!”长孙氏突然又很激动,“我是不想她嫁在我做姐姐的前头,我是嫉妒她!”说完便失声恸哭起来,主仆三人顿时便哭作一团。

    长孙氏吃力地微微抬起潸然的泪眼,望见窗外不知何时已下起雨来,凄厉的凉风裹挟着数片尚未黄尽的残叶从窗缝间窜落进来,心头的寒意更是被无限制地扩散开去,顿觉眼前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