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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此会在何年(3)

    沿着浅川往前走,背后是丝萝,前方是幻璃。

    行至半路,他翻身下马,令其饮水。马儿很听话,似是通晓人语,俯身轻饮流水。

    “马儿,你主人去了远方,以后你便跟着我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轻抚马鬃,想几月前,伏音策马寻他,后来将它孤零零丢在那里,还是朔月将它寻回还于客栈的。

    真是粗心呢!

    容玦默叹,不由又想起她在城门口喝令众将的情景。

    那一刻,当数十士兵齐涮涮跪在她面前时,他才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光是这些人墙,还有无法逾越的五年时光,更有不能改变的身份地位。所以,他只能默默地目送她,看着她越走越远。

    佛曰,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看来当真如此!

    其实他清楚那赤凌是谁。

    起先只是隐约模糊的感觉,直到在殷府的那夜他才得以确定。

    没错,那日他与伏音争吵过离开后曾折回原处,恰见赤凌抱着熟睡的伏音起身。

    “容兄回来作甚?”着月白衣袍的儒雅公子那时的语气却不复平常,并凤目微挑轻扬着睨了眼一丈以外的他,无疑是用胜利者惯有的姿态,“伏音累了,我送她回去。”

    “你点了她的睡穴?”鬼使神差般,他拿灵缺拦下赤凌的去路,“真是好本事,远距离操纵我杀死简夕,进而制造我跟她之间的嫌隙,武学造诣高、法术技艺精湛皆是好事,却不该成为你唬人的惯用伎俩,你说是不是,赤凌兄?”他看对方的面色逐渐沉下去,孤注一掷去验证他的猜想,“不对,我该唤你声‘陛下’才是。”

    对方沉吟片刻,扬眉看向他:“不错,我便是那南暝国君,容子夜,你能奈我何?”

    是啊,他能奈他何?

    那南暝国君南暝澈可是跟他家小主上有着一纸婚约的命定之人呐!

    他闭上眼,感受寒风在脸颊是上做最后的挣扎。风过些许,畅饮的马儿突然发出不安的嘶鸣,霎时间,树枝乱舞,狂风肆虐。

    听到脚步声逼近,他凛然睁开双目,拔出灵缺,催动符纸。黑衣人十人左右,皆是手握弯刀,招招致命。他先是使用法术将九人困住,又翻身将剩下一人抽刀的手打掉,以剑指其喉,朝着树林冷冷开口:“西城主何必处心积虑致卑职于死地。”

    趁着容玦言语,被擒者抓住他的剑,反手将他擒获;容玦挣扎些许,见林中人做出暂停手势缓步上前,反倒不再挣扎,只是狠狠看着他。

    “聪明人既然不能为我所用,留之何用?”西城主轻抚胡须,“容护卫,当年,看在我小女儿对你芳心暗许的份上,你装愚钝,我也装糊涂,想着给你时间,留你机会,以为你总有一天会被烛儿感动,归顺于我,谁知你竟这么不识抬举,啧啧啧,可惜了!”他眼神微眯,继续道,“幻璃究竟有哪里好?先帝老糊涂,受臣子离间,定下你爹通敌叛国的罪名,你还替他惩恶扬善、保护他女儿,你爹他的在天之灵若是知晓,能安息吗?”

    “城主将卑职调查得明明白白,语言字字斟酌、句句戳心,卑职好生佩服,只是,”容玦顿了顿,“若是我爹在此,他一定不愿我为了复仇通敌叛国,辱没他的功绩,坐实他的罪名!若是郡主得知我遭她最敬仰的父亲如此对待,她会如何?我不说,城主您也应该知晓。”

    西城主面色一凛,扼住他的咽喉,一字一顿:“你在威胁我?”

    “卑职不敢,卑职只是实话实说。”容玦如此回敬,又在心里默默掐算时间,听远处树叶骤响,便趁着西城主手指微松,反手挣脱钳制,将身旁数人一一点穴,拍拍衣袖道:“只怕城主留我是假,杀我是真,子夜甚敢惶恐,只得下了禁制,先行一步。”说完,轻跳上马,一会儿低声唤道:“阿晏,你来得太晚了。”

    丛林中,一位身着墨绿长袍的青年抱剑缓缓现身,他扫了一眼动弹不得的西城主,嗤笑道:“不是我来得晚,是我没必要来;表兄,一年不见,你的法术也不过如此。”

    “舅父派你前来,所谓何事?”

    “为他料理后事,再者,带你回山庄。”裴晏瞥了一眼西城主,满脸不在乎。

    “舅父让你杀他?”容玦肃然,翻身下马,挡在西城主前面,“万万不可!”

    “阿玦,你莫不是因跟那南暝王妃待得太久,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产生莫名奇妙的同情了,”一个形如洪钟的长者悄无声息地出现,“你忘了你父亲当初是怎么死的了吗?”

    容玦一怔,忙俯身,眼中晦暗不明:“舅父教诲,夜儿永生难忘!”

    “当年教导你混入幻璃,是想看你如何倾覆朝政、为父报仇,而不是看你怎样辅佐王上、为国尽忠;孺子不可教也,舅父见你武功决绝,赐你左使身份,不是任由你差遣挥霍的!我调给你的侍从,你竟一一遣散了,若不是朔月成功混入南暝,你也算阴差阳错著成大功一件,我当真会重罚你!”

    容玦暗忖,知舅父讳莫如深,野心勃勃,欲将一切玩弄股掌间,自知与其硬碰硬全然不可,默叹一声,恭敬道:“多谢舅父不罚之恩。”

    裴渊大笑,轻拍他的肩:“我知道,你对当年你爹的死还存有疑问,我说了,一方面是南暝派臣子挑拨,另一方面是幻璃先王怕我族坐大,将计就计,将其扣上罪臣之名;你若不信,可以放手去查!”

    听闻此意,容玦忙跪地,语气真挚:“舅父所言,夜儿怎会不信。”

    裴晏瞥他一眼,嗤笑不语,复而面向他父亲:“禁忌将尽,再不杀那个老东西,怕会来不及。”

    “嗯,动手吧!”裴渊淡淡言道,继而一边哼着曲,一边将容玦扶起,见他的外甥嘴唇微动正欲阻止,便似漫不经心说了句:“你的手臂怎么这么僵硬。”说罢,眼神锐利地盯着他,嘴角含笑,不发一言。

    容玦内心警钟骤响,听见身后的杀伐声,闻到寒风凛然送来的血腥气,只觉头晕目眩,胃中作呕;他想起每每画烛提及她父亲时言语中抑制不住的崇敬之意,内心隐隐作痛,觉得眼前一切人、一切事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自己经历过的伤痛,难道还要别人再经历一遍吗?

    “阿玦,我知道你不忍心,认为舅父太过残忍;可这世间弱肉蚕食,你不杀他,他就会来杀你。以前你父亲就是太过耿直,才惨遭污蔑,我是在保护你,不让你赴他的后路……”裴渊在他耳边催眠般一遍一遍地说着,“等我羽翼丰满,派去南暝的人有了收获,统治幻璃有了起色,我便会帮你完成你父母的遗愿。灵果,是一定得归位的,否则,只会带来无休无止的灾难。”

    眼神掠过满地血泊,容玦只觉一切异常讽刺。

    灾难怎会由一物所致?怕是就算没有灵果,杀戮无休无止,灾难也会无休无止。

    *

    当夜,他做了一场梦。

    梦中,似是大雪初霁,翠竹遇风雪而不弯,白梅挺着傲然的腰肢,他在其中兜兜转转,走走停停,似寻一物,似寻一人。

    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萧声,牵引着他一直向前走。

    他就踩着未干的水迹一直走,对旁边时而传来的欢声笑语全然不理睬。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知耳边的欢笑声愈来愈小,也愈来愈少,他终于在这白雪世界里窥见一个紫色身影。

    白梅零星点点悬在枝丫,掩映着石桌上装满茶水的杯盏,也掩映着那个身着华服的女子。

    兴许是梦中自有牵引,他知道自己所寻之人就是她,于是,他满怀欣喜,快步上前,可耳边萧声渐褪,身边景物骤然变迁,不经觉察间,他已然站在紫衣女子身侧。

    “你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沾有几分颤抖,亦见那女子旁若无人自斟一杯。

    视线由模糊变清晰,又由清晰变模糊,可在清晰的一刹那,他恍然识得那女子头戴的凤钗,与此同时,他的声音再度响起:“伏音。”不知其中渗透多少无奈与黯然,这声轻唤听得他自己一阵心悸。

    眼前人手中一滞,轻轻搁下杯盏,微微转身,朝他嫣然一笑,客套疏离道:“容公子,好久不见。”

    至此,他猛然惊醒,梦中那声“容公子”犹响于耳,枕上湿了一片;他不由想到临行前,付伯的那句谶语,更觉此梦寓意不祥。

    “表兄,当真对南暝王妃一往情深啊,做梦也不忘喊她的名字!”裴晏调笑一句,语气不善,“大不了等我父亲收了南暝重新赐给你就是!如今紧要任务是前往幻璃,向那傀儡皇帝讨要兵权,表兄应长记于心才是。”

    容玦皱眉不语,望向窗外,心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怕是朝廷上又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