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利用
黑暗中的一切都很安静。
她站在路边堆雪人，不远处是她一如既往聒噪的家，但是那声音现在听起来却有些模糊。她和她的朋友已经滚好了一大一小的两个球，她把小的累到了大的上面去，有点歪，她的朋友伸手又调整了一下——这次正了。
她爬上了树，摘了两根枯枝和树叶。她的朋友把树叶团成两个小团塞进雪人的脸里当作眼睛，枯枝插在两侧当作手臂。
还要有鼻子跟嘴巴。
有人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回过头，一个黑发的男人站在她身后，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了，那个人的脸看起来有些发白，漆黑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像是恐怖片里会突然把脸露出来的鬼。但春居燕并不怕鬼，她定定地看着他，那个男人半晌伸出手，递给了她一根胡萝卜。
她接了过来，把胡萝卜插在了雪人脸的正中央。
“还得有嘴巴。”她开口道，“不然它吃不了东西。”
那个男人想了一想，向前一步，伸出手指在雪人的脸画了一个圆弧。
“有嘴巴了。”那个男人开口道，声音有些沙哑而疲惫。
“哦。”春居燕眨了眨眼睛，“确实。”
那人安静了下来，她的朋友也蜷缩着蹲在了一边。春居燕开始觉得无聊了，于是又开口道：“我们把雪人给推倒吧。”
她的朋友和那个男人抬头问道：“为什么？”
因为等到春天到来它会化掉。
“没有为什么。”她说，“就是想。”
那人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说：“好吧。”
“我们一起推。”
“好。”
“三”
“二”
“一——”
春居燕睁开双眼，整个人像是刚刚从水里被打捞上来的溺水者，肺泡已经盈满海水，心脏被人用足以压断肋骨的力度按摩过，不情愿地、绝望地回到了工作里，为这具状态糟糕的身体泵出血液，重新适应陆上的生活。
雪上加霜的是，她的脑子依旧认为她整个人的生命都危在旦夕，于是大脑垂体前叶不敢有半分懈怠地分泌着促甲状腺激素和肾上腺皮质激素，喝令她的心脏更快、更有力地跳动，以供应四肢乃至四肢末端充足的血量来准备逃命。
做噩梦是真的会猝死。
春居燕坐了起来，汗水浸湿了她的后背，耳鸣从轻，到重，再到轻乃至消失，这声音让她室友推门而入的动静都显得安宁祥和。
人的气息让春居燕多看了一眼，她们也望了一眼她，而后很有默契地齐齐别过了头，让春居燕想起了那种武打片里把人的头“咔哒”折断的那种手法。
她们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环绕着她。春居燕顶着那视线换了件上衣，背上背包就出了门。
饭堂的人并不多。她站在平时就喜欢的那个铺子前，她的眼角感到自己捕捉到了什么，但一旦她将视线转过去，那种感觉便又消失了。
她隐隐明白那是什么。
“云吞面没有了。”阿姨认得她，提前说道。
这不是什么罕见的的情况，春居燕对自己说，云吞面时不时就会供应不足不是吗。
“那就净云吞。”
没有云吞了。
“没有云吞了。”
“哦……那就清汤面。”
也没有面了。
“也没有面了。”
“还有粉。”阿姨提醒道，“细的粗的都有，你上次点的番茄牛肉粉就还有。”
现在的她大概能明白番茄牛肉粉是谁的口味了。但她不想再搭上一件衣服，于是摇了摇头，说要清汤的粉。
清汤的当然比番茄牛肉粉便宜，阿姨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悦，只有一瞬，或许连阿姨本人都没能意识到这自己对此有些许的不满，但是春居燕就是知道，或许自己天生就是奴才命，一辈子都非得看人眼色过日子。
每个人都有一些不起眼但好用的小能力，她也有，但不是这种。“预知梦”光是听起来就像涉及了人类不可侵犯之领域，她可以发誓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跟那么要命的东西产生过联系，别看她现在看起来像是个无情的嗦粉机器，其实她的内心正遭受着从未有过的巨大冲击。
总而言之，她被干掉了。一刀在腹部，一刀在心脏，时间就在今天，原因应该是对自己的洗脑不成功。
那条蛇怎么样自己是不知道，但那个豹纹脸的男的自己决计是打不过的，所以只有从原因上找补。
洗脑，只要让自己失忆就行了。
她恍惚间觉得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但这他妈要怎么执行，给自己的脑袋来一下？
秘之脑神经学显然不是老旧的电视机，拍一拍就能卓有成效。她没办法让自己光速失忆，那至少得让监视者看起来自己是失忆了的样子。
之前她也并没有到处乱说什么“神奇动物”的故事，但还是被发现了。大概率是因为那些人的洗脑不只有失忆。
一个人发现自己弄丢了一整周的记忆显然很不合常理，所以他们应该是将那一周的替代品的记忆复制了一份给自己——当然，应该还附加了些牵强的背景感情基础来解释自己莫名的行为：比如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或者是被人触碰了绝不能触碰的底线，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么一回味，春居燕发现自己看的爽文也挺多的。
有人给她编造出了应该爆发的理由，所以继承了这个理由的记忆的自己也应该爆发才对吗？
她或许应该跟那个中二病靠拢。
光是这个想法都令春居燕不寒而栗，她甚至需要再回味一下被两刀捅穿的场面才能克服眼下的恐惧。
我该怎么说话？
她茫然地收好了盘子，行尸走肉般走出了饭堂。
我该怎么做？具体的？
“你——”走出饭堂后，那个黄世仁的声音如约而至，“上次不好意思啊，是我分配工作不合理。”
她回过头，麻木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往前走。
“什么鬼，这么没礼貌！”
女生的声音传了过来，现在想想，这个距离这个音量，八百里开外都听得见。
她停住了脚步，整个过程她觉得自己已经抽离了意识，脑干觉得自己身上正剧烈挣扎的负荷全是废物，于是踢开了大脑，更加干脆利落道：“嚷嚷什么？”
组长被吓了一跳，抓着自己女朋友往后退一步。
“知道什么是小组作业吗，知道什么是分工配合吗，把任务全推给一个好说话的人那不叫分工，那叫霸凌。”春居燕看到自己甚至冲着那两人的方向前进了两步，“你也不是第一次道歉了，每次道完歉后接着就是‘这星期我和其他几个人有什么什么事，能不能帮我们弄好这次的汇报展示’，我要是说不好，你们就三人弄完展示，全程不让我参与，结束后在ppt上只打三个人的名字，老师问起还有一个人，你们就虚情假意地遮掩一番然后迅速把我卖了——”
她说得很大声，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大声说过话。周围有不少人往这边看着，她的声音悉数落到了他们耳里，组长整个人脸憋得通红，他一边特别想来个长篇大论把春居燕的嘴堵上，一边又觉得跟个女的当街吵架很丢人，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女朋友。
偏偏他的女朋友还是个嘴笨的，现在气得已经话都数不清楚了。
春居燕其实自己也紧张得浑身发红，但看起来却像是勃然大怒的模样，她觉得效果到了，便看似潇洒转身而去，实则落荒而逃地从路人的视线里离去。
监视她的人这会儿可千万要在，春居燕心里祈祷到，为了活命她可是下了血本了。
她平时跟个乌龟样得活命，别人踩她两脚她就慢悠悠地把头缩回壳里。所幸大学的这些霸凌没有涉及暴力和损坏个人财物的，她感觉到了，但又觉得不算什么非得报复回去的大事，现在为了发火而发火，她便觉得自己跟个炮仗样的，别人从她的平板上多看她一眼，她都要回过头狠狠地瞪回去，非要瞪到那人仓皇地移开视线才肯罢休。
春居燕自觉已经尽力了。
下课之后她也没再出校，而是径直回了寝室。将自己桌子上属于别的室友的东西全部拿了下来，放回了她们各自的桌上，打开平板，用外放随便点了个京剧看。
咿咿呀呀了一节课，她的室友回来了，再大的谈话声在京剧面前也显得小了。她们下意识便开口道：“你能不能不要外放”。春居燕转过头说：“可以，但你们也不要再外放你们的任何综艺视频了。”
“可是我们是一起用一个屏幕看的。”她说，“那——”
“那关我屁事？”春居燕打断道，“你们可以外放，我就可以。”
说完又转过头，旁若无人地继续听着她也不太能欣赏的咿咿呀呀。
有一个人发现了自己桌子上的护肤水，她拿了起来，从后头紧紧地盯着春居燕，最后到底是没敢出声。
这下够了吧。
春居燕从这个过程中全然感受不到快乐和爽，实际感受跟看小说的全然不一样。她只觉得整个人疲惫，还一边提心吊胆担心戏还不够，担心自己没能参透监视行为的正确模式，担心自己最终还是得死在两刀之下。
她内心凄苦，而屏幕里的剧刚唱到三堂会审那一折，春居燕听不懂，但下头有字幕，看着字幕就觉得现在的自己跟那被诬告的苏三没什么区别。那妒妇自己下药不成，反而要叫苏三担这个死罪，这跟那群下作动物自己洗脑不成于是要杀人灭口有什么区别？
“苏三此去好有一比。”
“比作何来？”
春居燕悲从中来，跟着唱词轻念着：
“鱼儿落网有去无还。”
“哪条鱼？”
这声音在她耳边轻道，却如同惊雷般炸开，骇得她一时之间动也不能动，只是手掌徒劳无功地捂上了自己的心脏，似乎自己的一双手师承金刚狼，这么捂一捂就没人能捅穿了。
但说话的人并没有看着她。
那条蛇还是跟上次一样，穿着校服，握着游戏机，重复着他菜鸡的操作和感人的伤害。就这水平还敢边打游戏边聊天，甚至还把脸微微偏向了她，示意她回答到底是“哪条鱼”。
寝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只微微飘荡着室友买回来还没开封的咖啡的苦味。正好是晚饭的时间，寝室外却没有来来回回取外卖的声音，这是个停滞的世界，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和游戏是在继续前进的。
“……等一下。”春居燕开口道，“那个地方……你别点错了。”
小孩儿的手一顿，然后慢慢抬起头，冲她笑了笑，露出了两颗锋利的虎牙：“观棋不语。”
……什么臭棋篓子气性还大。
然后诚实地点到了正确的位置，这次路易吉没有打空，但是伤害依旧感人，春居燕判断他在三回合之内就该死了。
虽然阵亡顺序有变，但小孩儿的游戏水平没有变化。
“我加入。”看到小孩儿收起了游戏机，她立马便开口道，“仔细想想这个提案真的很不错。”
“哪个提案？”
夕阳被定格在了天边，火红的晚霞烧干了整个白日的热度，为夜晚的凉意埋下伏笔。这是有关一亿多万公里之外的恒星的行当，但在此时此刻，在这个空间之内，它落与不落，只取决于眼前这个小孩儿的一念之间。
“之前……那个食人花说的。”春居燕斟酌着措辞道，“什么加入神奇动物的阵营，什么大生物联合总部的那个。”
“为什么当时不加入？”
当时我也不知道不加入就得死啊。
她皮笑肉不笑道：“当时头脑不清醒……现在想想这里的生活也挺苦闷的，难得有个奇幻经历，我觉得也挺好的。”
小孩儿没有回话。他可能是仗着这片地方没有别人，唯一的目击证人也不敢说出去，转身就拿起了那杯还没动过的咖啡喝了一口。
“如果人们并不打算从真正的蓝山那里采到咖啡豆，那为什么要叫蓝山咖啡？”他看着那速溶咖啡的包装上的字，正面印着硕大的“蓝山咖啡”的艺术字，反面则细细密密地写着比她室友头发还多的各种配料，唯一简洁的只有产地——华国。
“这就是个名儿……”春居燕说，“相当于一个品牌名。”
“只有从蓝山上一定海拔的地方采摘的咖啡豆才能叫做蓝山咖啡，那里是个地震带，所以土壤也格外肥沃，气候湿润多雨，而且空气也不错。”小孩儿把咖啡放在了一边，双手一撑坐在了桌子上，“种出来的咖啡香味浓郁，口感醇厚，苦跟酸的配比恰到好处，还有各种有利身体健康的功效。”
春居燕怀疑这个小孩儿现在也有个什么通讯员在后头支援，正在给他念蓝山咖啡的百科。
“那如果不是蓝山种出来的咖啡却有蓝山咖啡的口感和味道，那你说，这种咖啡会怎么样？”
春居燕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不爱喝咖啡。”
“哦，我也是。”小孩儿刚刚很摆谱的模样全盘垮掉，只见他的脸皱得跟个小老头样得，满脸写着被刚刚那口咖啡苦到的难受，“又苦又酸，舌头都快麻掉了。”
“……那你喝它干什么？”
“我没看清楚，以为是奶茶。”他说着伸手拿起那杯咖啡，晃了两下，那咖啡就变成了一杯原味的冲泡奶茶，春居燕也不喜欢这个，感觉一股香精味儿，但那小孩儿大吸了一口，看起来还是挺满意的。
空气里咖啡的苦香迅速被香精的甜味儿代替，但这种程度的味道还不足以麻痹春居燕怕死的警戒。
“刚刚那事儿——就我想加入你们那事儿，行吗？”
小孩儿在拿奶茶漱刚才咖啡的苦味，漱完后才扶了扶自己的墨镜，回答道：“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情。不是‘你们’，我跟那个组织没有关系，今天只是来帮朋友一个忙的。”
对对对，你来顺便帮忙杀人的。
“那你能帮我传达一下我的这个意愿吗？”春居燕觉得那个花脸男应该就在附近偷听，那个人可不单纯的是在工作，他全然乐在其中，现在听到她答应弄不好还在暗暗可惜，“我真的很想加入你们。”
那小孩儿跳下了桌子，走到了她面前，像是上次那样在她面前摘下了眼镜，露出了他淡红色的瞳孔。
那里头只能看见春居燕自己假笑的脸。
“你是被三顾茅庐感动了吗？”
“就是这样，我特别——”春居燕猛地噤声。
对话戛然而止，春居燕感到了自己的喉咙和思绪同时被一只手扼住，那手柔弱无骨，却让她动也不能动，只能望着一根长长的钢针从自己的枕骨大孔里插进去，然后搅毁她的脊髓，让她连传达给自己四肢“逃跑”的命令都做不到。
我——她的口型说道，但没能出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能力，尤其是对于混血来说——读心甚至不算是个很罕见的能力，”那条蛇举起了手，轻点了点她的心脏的位置——换作任何一个人做这个动作，春居燕都会觉得是在耍流氓，但她现在只觉得一条毒蛇缠上了她的脖颈，又爬向了她心脏跳动的位置，对着那个位置试探性地张开了嘴，用毒牙正丈量着心脏最中央位置。
“你们……一开始就知道……”春居燕说，“然后看着我在那里浮夸地表演？”
“演得很不错，比我那个没脑子的朋友好多了。”蛇说着，“如果不是有这种作弊的小能力，那个蠢货联盟组织应该也看不出你的问题。”
春居燕僵硬地笑了笑：“这么说，你看出来了？”
他晃了晃脑袋，又凑得更近，眼睛就快怼到她下巴了：“我是蛇，蛇的视力不好，我还是条得了白化病的高度近视的蛇，摘下隐形眼镜就只能看个意境，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是闻出来的。”他笑着，似乎有些得意，但眼底的红色却变得更深，像是他缺乏色素的瞳孔里面已经开始内出血了。
他很激动，春居燕想，也是我闻出来的。
“既然你们能读心，那就好办了。”春居燕似乎从自己对这条蛇的感知里得到了安慰，鼓起勇气说道，“我似乎是有类似于预知梦之类的能力，想加入你们也确实是因为看到自己被杀了。但你们中那个读心的可以给我作证，我没有打算加入你们之后找你们复仇，也没打算动什么歪脑筋，你们想杀了我，我害怕，所以加入你们，这对你们也没什么损失，对我来说也捡回了一条命，我只想活着，我没打算做任何不利于你们的事。”
“这个不重要。”
那条蛇说：“联合总部里头本来就各自心怀鬼胎貌合神离，人类社会不也差不多吗，都是联合国的，难道你们还要求华美精诚合作毫无保留？”
春居燕闻到了松动的味道：“那我——”
“我是和平主义者，一直认为人类就该跟混血和平共处。”他抽了个凳子，就坐在春居燕的面前，“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至少在联合总部里，大部分的混血都觉得自己格外高贵，同时拥有智力和神谕，他们就是种族中的蓝山，高贵的咖啡美人，上流的先进物种。”
“但是现在有一个小土堆上长出了一棵咖啡树。”
春居燕又感到了那阵寒意，她不自觉四下张望，什么也没看到，但她却能感到哪种熟悉的寒意。
那个花脸男就在附近！
“这棵咖啡树长得普普通通，但结出的咖啡豆比正品的蓝山还要更美味，口感更醇厚，气味也更浓郁。蓝山咖啡的整个经济体系都因为这棵咖啡树发生了动荡——人们不禁怀疑，或许蓝山咖啡并不一定非得叫蓝山咖啡，或许不是只有在加勒比海映照的那座蓝色山脉上才能收获这样的果实，投资商会去尝试这种更便宜的种植方法，蓝山上的咖啡庄园垄断受到打击，连带着一直以来以自己对高级咖啡的喜爱而感到优越的人都受到了打击，原来自己的优越更像是傻大头。”
“他们很焦急。”
在哪里，他在哪里？春居燕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小孩儿细瘦的肩膀，想在关键的时候拿他当挡箭牌。
那男孩微笑着，像是洞悉了她的想法，挥手打开了她的手掌。
“但好在蓝山咖啡的种植户们是最早发现这个小土堆的。”
我就要死在这儿了。
春居燕的心脏再次高速跳动起来，她的五感从未如此灵敏过，就连从她寒毛上吹过的一缕风似乎都带着杀意。
她向后靠着墙，手慢慢地去摸桌子上的水果刀，一边还在尽力用言语争取：“不是说偶尔也会有像我这种接触过高能量点之后突变的人类吗，你们难道每个都要赶尽杀绝吗？”
“人类能得到的神谕大多很低级，但你会的可是有关时间的高级货，就连我也只见过那么一个混血有这种能力。”
“哈、哈哈……”春居燕不走心地笑道，“既然这么珍贵，那不就更应该充分利用了……要我是那个什么蓝山咖啡的卖家，那我就赶紧把这片地圈起来，一如既往地用狗尿猪粪的便宜东西养着，种出咖啡豆，然后继续对外说是那个什么火山地带，熟练女工采摘的高级货，当个黑心商家，赚取更大的差价。”
那条蛇听完后闭了闭眼，轻轻地“嗯”了一声：“还算合理，但用来说服总部那群傻缺还差了点意思。”
他说着冲春居燕伸出了一只手。他的手指看起来又细又柔软，但让春居燕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五条灵活的蛇尾，正在劝诱他的猎物自投罗网。
春居燕依旧吃不准他的意思，只隐约能看见这就是往她头上放的最后一条蛛丝——无论它是否可靠，这确实是最后一条了。
她握住了那只手——触感和她想象的一样，像是蛇一般冰凉且柔软的触感。
下一刻，那只手猛地一拽，力道大地几乎把春居燕整个人摔出去——而手的主人则借力往前，在春居燕踉跄跪地的同时，他站在了墙的面前，甩开春居燕的手钳住了从墙内钻出的半个人的脖子——只有半个，因为那个花脸男剩下的一半身体还卡在墙内没能出来。
“我提醒过你们的。”那条蛇的手慢慢收紧，“不要在我的空间里头擅自行事。”
花脸男发出了类似猫科动物的濒死时的声音，那声音是从胸腔深处呜鸣出来的，以至于春居燕感觉自己也听懂了那声音的意思。
救命。
她看清了那个人，人的躯体，但手脚却像豹子的四肢，脸上有着明显的豹纹，眼珠往外突，和眼眶相连的部分满布着血丝。
先是喉咙被掐住的疼痛，然后是肺部无法鼓气的窒息感。
他的胸廓无法再正常扩张，哪怕扩张了也无法吸入空气。
接着是大脑。
缺氧带来的休克和痉挛，那只豹子像个误食了老鼠药的小猫，抽搐着身体。从嘴里渗出白沫。
但她没有动作，只是瘫坐在地上，双眼紧盯着那张濒死的脸。忽然那小孩儿松开了手，豹子男整个人又陷进了墙壁里。
墙壁如流沙那般将那个不知生死的肉体吞没，接着恢复了它原来平整洁白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幕只是她的错觉。
“联合总部的员工素质越来越差，我觉得他们有必要再多做几次员工培训。”他转头对春居燕说道，“别担心，你会活着的——暂时。”
她站在路边堆雪人，不远处是她一如既往聒噪的家，但是那声音现在听起来却有些模糊。她和她的朋友已经滚好了一大一小的两个球，她把小的累到了大的上面去，有点歪，她的朋友伸手又调整了一下——这次正了。
她爬上了树，摘了两根枯枝和树叶。她的朋友把树叶团成两个小团塞进雪人的脸里当作眼睛，枯枝插在两侧当作手臂。
还要有鼻子跟嘴巴。
有人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回过头，一个黑发的男人站在她身后，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冷了，那个人的脸看起来有些发白，漆黑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像是恐怖片里会突然把脸露出来的鬼。但春居燕并不怕鬼，她定定地看着他，那个男人半晌伸出手，递给了她一根胡萝卜。
她接了过来，把胡萝卜插在了雪人脸的正中央。
“还得有嘴巴。”她开口道，“不然它吃不了东西。”
那个男人想了一想，向前一步，伸出手指在雪人的脸画了一个圆弧。
“有嘴巴了。”那个男人开口道，声音有些沙哑而疲惫。
“哦。”春居燕眨了眨眼睛，“确实。”
那人安静了下来，她的朋友也蜷缩着蹲在了一边。春居燕开始觉得无聊了，于是又开口道：“我们把雪人给推倒吧。”
她的朋友和那个男人抬头问道：“为什么？”
因为等到春天到来它会化掉。
“没有为什么。”她说，“就是想。”
那人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说：“好吧。”
“我们一起推。”
“好。”
“三”
“二”
“一——”
春居燕睁开双眼，整个人像是刚刚从水里被打捞上来的溺水者，肺泡已经盈满海水，心脏被人用足以压断肋骨的力度按摩过，不情愿地、绝望地回到了工作里，为这具状态糟糕的身体泵出血液，重新适应陆上的生活。
雪上加霜的是，她的脑子依旧认为她整个人的生命都危在旦夕，于是大脑垂体前叶不敢有半分懈怠地分泌着促甲状腺激素和肾上腺皮质激素，喝令她的心脏更快、更有力地跳动，以供应四肢乃至四肢末端充足的血量来准备逃命。
做噩梦是真的会猝死。
春居燕坐了起来，汗水浸湿了她的后背，耳鸣从轻，到重，再到轻乃至消失，这声音让她室友推门而入的动静都显得安宁祥和。
人的气息让春居燕多看了一眼，她们也望了一眼她，而后很有默契地齐齐别过了头，让春居燕想起了那种武打片里把人的头“咔哒”折断的那种手法。
她们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环绕着她。春居燕顶着那视线换了件上衣，背上背包就出了门。
饭堂的人并不多。她站在平时就喜欢的那个铺子前，她的眼角感到自己捕捉到了什么，但一旦她将视线转过去，那种感觉便又消失了。
她隐隐明白那是什么。
“云吞面没有了。”阿姨认得她，提前说道。
这不是什么罕见的的情况，春居燕对自己说，云吞面时不时就会供应不足不是吗。
“那就净云吞。”
没有云吞了。
“没有云吞了。”
“哦……那就清汤面。”
也没有面了。
“也没有面了。”
“还有粉。”阿姨提醒道，“细的粗的都有，你上次点的番茄牛肉粉就还有。”
现在的她大概能明白番茄牛肉粉是谁的口味了。但她不想再搭上一件衣服，于是摇了摇头，说要清汤的粉。
清汤的当然比番茄牛肉粉便宜，阿姨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悦，只有一瞬，或许连阿姨本人都没能意识到这自己对此有些许的不满，但是春居燕就是知道，或许自己天生就是奴才命，一辈子都非得看人眼色过日子。
每个人都有一些不起眼但好用的小能力，她也有，但不是这种。“预知梦”光是听起来就像涉及了人类不可侵犯之领域，她可以发誓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跟那么要命的东西产生过联系，别看她现在看起来像是个无情的嗦粉机器，其实她的内心正遭受着从未有过的巨大冲击。
总而言之，她被干掉了。一刀在腹部，一刀在心脏，时间就在今天，原因应该是对自己的洗脑不成功。
那条蛇怎么样自己是不知道，但那个豹纹脸的男的自己决计是打不过的，所以只有从原因上找补。
洗脑，只要让自己失忆就行了。
她恍惚间觉得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但这他妈要怎么执行，给自己的脑袋来一下？
秘之脑神经学显然不是老旧的电视机，拍一拍就能卓有成效。她没办法让自己光速失忆，那至少得让监视者看起来自己是失忆了的样子。
之前她也并没有到处乱说什么“神奇动物”的故事，但还是被发现了。大概率是因为那些人的洗脑不只有失忆。
一个人发现自己弄丢了一整周的记忆显然很不合常理，所以他们应该是将那一周的替代品的记忆复制了一份给自己——当然，应该还附加了些牵强的背景感情基础来解释自己莫名的行为：比如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或者是被人触碰了绝不能触碰的底线，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么一回味，春居燕发现自己看的爽文也挺多的。
有人给她编造出了应该爆发的理由，所以继承了这个理由的记忆的自己也应该爆发才对吗？
她或许应该跟那个中二病靠拢。
光是这个想法都令春居燕不寒而栗，她甚至需要再回味一下被两刀捅穿的场面才能克服眼下的恐惧。
我该怎么说话？
她茫然地收好了盘子，行尸走肉般走出了饭堂。
我该怎么做？具体的？
“你——”走出饭堂后，那个黄世仁的声音如约而至，“上次不好意思啊，是我分配工作不合理。”
她回过头，麻木地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往前走。
“什么鬼，这么没礼貌！”
女生的声音传了过来，现在想想，这个距离这个音量，八百里开外都听得见。
她停住了脚步，整个过程她觉得自己已经抽离了意识，脑干觉得自己身上正剧烈挣扎的负荷全是废物，于是踢开了大脑，更加干脆利落道：“嚷嚷什么？”
组长被吓了一跳，抓着自己女朋友往后退一步。
“知道什么是小组作业吗，知道什么是分工配合吗，把任务全推给一个好说话的人那不叫分工，那叫霸凌。”春居燕看到自己甚至冲着那两人的方向前进了两步，“你也不是第一次道歉了，每次道完歉后接着就是‘这星期我和其他几个人有什么什么事，能不能帮我们弄好这次的汇报展示’，我要是说不好，你们就三人弄完展示，全程不让我参与，结束后在ppt上只打三个人的名字，老师问起还有一个人，你们就虚情假意地遮掩一番然后迅速把我卖了——”
她说得很大声，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大声说过话。周围有不少人往这边看着，她的声音悉数落到了他们耳里，组长整个人脸憋得通红，他一边特别想来个长篇大论把春居燕的嘴堵上，一边又觉得跟个女的当街吵架很丢人，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女朋友。
偏偏他的女朋友还是个嘴笨的，现在气得已经话都数不清楚了。
春居燕其实自己也紧张得浑身发红，但看起来却像是勃然大怒的模样，她觉得效果到了，便看似潇洒转身而去，实则落荒而逃地从路人的视线里离去。
监视她的人这会儿可千万要在，春居燕心里祈祷到，为了活命她可是下了血本了。
她平时跟个乌龟样得活命，别人踩她两脚她就慢悠悠地把头缩回壳里。所幸大学的这些霸凌没有涉及暴力和损坏个人财物的，她感觉到了，但又觉得不算什么非得报复回去的大事，现在为了发火而发火，她便觉得自己跟个炮仗样的，别人从她的平板上多看她一眼，她都要回过头狠狠地瞪回去，非要瞪到那人仓皇地移开视线才肯罢休。
春居燕自觉已经尽力了。
下课之后她也没再出校，而是径直回了寝室。将自己桌子上属于别的室友的东西全部拿了下来，放回了她们各自的桌上，打开平板，用外放随便点了个京剧看。
咿咿呀呀了一节课，她的室友回来了，再大的谈话声在京剧面前也显得小了。她们下意识便开口道：“你能不能不要外放”。春居燕转过头说：“可以，但你们也不要再外放你们的任何综艺视频了。”
“可是我们是一起用一个屏幕看的。”她说，“那——”
“那关我屁事？”春居燕打断道，“你们可以外放，我就可以。”
说完又转过头，旁若无人地继续听着她也不太能欣赏的咿咿呀呀。
有一个人发现了自己桌子上的护肤水，她拿了起来，从后头紧紧地盯着春居燕，最后到底是没敢出声。
这下够了吧。
春居燕从这个过程中全然感受不到快乐和爽，实际感受跟看小说的全然不一样。她只觉得整个人疲惫，还一边提心吊胆担心戏还不够，担心自己没能参透监视行为的正确模式，担心自己最终还是得死在两刀之下。
她内心凄苦，而屏幕里的剧刚唱到三堂会审那一折，春居燕听不懂，但下头有字幕，看着字幕就觉得现在的自己跟那被诬告的苏三没什么区别。那妒妇自己下药不成，反而要叫苏三担这个死罪，这跟那群下作动物自己洗脑不成于是要杀人灭口有什么区别？
“苏三此去好有一比。”
“比作何来？”
春居燕悲从中来，跟着唱词轻念着：
“鱼儿落网有去无还。”
“哪条鱼？”
这声音在她耳边轻道，却如同惊雷般炸开，骇得她一时之间动也不能动，只是手掌徒劳无功地捂上了自己的心脏，似乎自己的一双手师承金刚狼，这么捂一捂就没人能捅穿了。
但说话的人并没有看着她。
那条蛇还是跟上次一样，穿着校服，握着游戏机，重复着他菜鸡的操作和感人的伤害。就这水平还敢边打游戏边聊天，甚至还把脸微微偏向了她，示意她回答到底是“哪条鱼”。
寝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只微微飘荡着室友买回来还没开封的咖啡的苦味。正好是晚饭的时间，寝室外却没有来来回回取外卖的声音，这是个停滞的世界，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和游戏是在继续前进的。
“……等一下。”春居燕开口道，“那个地方……你别点错了。”
小孩儿的手一顿，然后慢慢抬起头，冲她笑了笑，露出了两颗锋利的虎牙：“观棋不语。”
……什么臭棋篓子气性还大。
然后诚实地点到了正确的位置，这次路易吉没有打空，但是伤害依旧感人，春居燕判断他在三回合之内就该死了。
虽然阵亡顺序有变，但小孩儿的游戏水平没有变化。
“我加入。”看到小孩儿收起了游戏机，她立马便开口道，“仔细想想这个提案真的很不错。”
“哪个提案？”
夕阳被定格在了天边，火红的晚霞烧干了整个白日的热度，为夜晚的凉意埋下伏笔。这是有关一亿多万公里之外的恒星的行当，但在此时此刻，在这个空间之内，它落与不落，只取决于眼前这个小孩儿的一念之间。
“之前……那个食人花说的。”春居燕斟酌着措辞道，“什么加入神奇动物的阵营，什么大生物联合总部的那个。”
“为什么当时不加入？”
当时我也不知道不加入就得死啊。
她皮笑肉不笑道：“当时头脑不清醒……现在想想这里的生活也挺苦闷的，难得有个奇幻经历，我觉得也挺好的。”
小孩儿没有回话。他可能是仗着这片地方没有别人，唯一的目击证人也不敢说出去，转身就拿起了那杯还没动过的咖啡喝了一口。
“如果人们并不打算从真正的蓝山那里采到咖啡豆，那为什么要叫蓝山咖啡？”他看着那速溶咖啡的包装上的字，正面印着硕大的“蓝山咖啡”的艺术字，反面则细细密密地写着比她室友头发还多的各种配料，唯一简洁的只有产地——华国。
“这就是个名儿……”春居燕说，“相当于一个品牌名。”
“只有从蓝山上一定海拔的地方采摘的咖啡豆才能叫做蓝山咖啡，那里是个地震带，所以土壤也格外肥沃，气候湿润多雨，而且空气也不错。”小孩儿把咖啡放在了一边，双手一撑坐在了桌子上，“种出来的咖啡香味浓郁，口感醇厚，苦跟酸的配比恰到好处，还有各种有利身体健康的功效。”
春居燕怀疑这个小孩儿现在也有个什么通讯员在后头支援，正在给他念蓝山咖啡的百科。
“那如果不是蓝山种出来的咖啡却有蓝山咖啡的口感和味道，那你说，这种咖啡会怎么样？”
春居燕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不爱喝咖啡。”
“哦，我也是。”小孩儿刚刚很摆谱的模样全盘垮掉，只见他的脸皱得跟个小老头样得，满脸写着被刚刚那口咖啡苦到的难受，“又苦又酸，舌头都快麻掉了。”
“……那你喝它干什么？”
“我没看清楚，以为是奶茶。”他说着伸手拿起那杯咖啡，晃了两下，那咖啡就变成了一杯原味的冲泡奶茶，春居燕也不喜欢这个，感觉一股香精味儿，但那小孩儿大吸了一口，看起来还是挺满意的。
空气里咖啡的苦香迅速被香精的甜味儿代替，但这种程度的味道还不足以麻痹春居燕怕死的警戒。
“刚刚那事儿——就我想加入你们那事儿，行吗？”
小孩儿在拿奶茶漱刚才咖啡的苦味，漱完后才扶了扶自己的墨镜，回答道：“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情。不是‘你们’，我跟那个组织没有关系，今天只是来帮朋友一个忙的。”
对对对，你来顺便帮忙杀人的。
“那你能帮我传达一下我的这个意愿吗？”春居燕觉得那个花脸男应该就在附近偷听，那个人可不单纯的是在工作，他全然乐在其中，现在听到她答应弄不好还在暗暗可惜，“我真的很想加入你们。”
那小孩儿跳下了桌子，走到了她面前，像是上次那样在她面前摘下了眼镜，露出了他淡红色的瞳孔。
那里头只能看见春居燕自己假笑的脸。
“你是被三顾茅庐感动了吗？”
“就是这样，我特别——”春居燕猛地噤声。
对话戛然而止，春居燕感到了自己的喉咙和思绪同时被一只手扼住，那手柔弱无骨，却让她动也不能动，只能望着一根长长的钢针从自己的枕骨大孔里插进去，然后搅毁她的脊髓，让她连传达给自己四肢“逃跑”的命令都做不到。
我——她的口型说道，但没能出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能力，尤其是对于混血来说——读心甚至不算是个很罕见的能力，”那条蛇举起了手，轻点了点她的心脏的位置——换作任何一个人做这个动作，春居燕都会觉得是在耍流氓，但她现在只觉得一条毒蛇缠上了她的脖颈，又爬向了她心脏跳动的位置，对着那个位置试探性地张开了嘴，用毒牙正丈量着心脏最中央位置。
“你们……一开始就知道……”春居燕说，“然后看着我在那里浮夸地表演？”
“演得很不错，比我那个没脑子的朋友好多了。”蛇说着，“如果不是有这种作弊的小能力，那个蠢货联盟组织应该也看不出你的问题。”
春居燕僵硬地笑了笑：“这么说，你看出来了？”
他晃了晃脑袋，又凑得更近，眼睛就快怼到她下巴了：“我是蛇，蛇的视力不好，我还是条得了白化病的高度近视的蛇，摘下隐形眼镜就只能看个意境，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是闻出来的。”他笑着，似乎有些得意，但眼底的红色却变得更深，像是他缺乏色素的瞳孔里面已经开始内出血了。
他很激动，春居燕想，也是我闻出来的。
“既然你们能读心，那就好办了。”春居燕似乎从自己对这条蛇的感知里得到了安慰，鼓起勇气说道，“我似乎是有类似于预知梦之类的能力，想加入你们也确实是因为看到自己被杀了。但你们中那个读心的可以给我作证，我没有打算加入你们之后找你们复仇，也没打算动什么歪脑筋，你们想杀了我，我害怕，所以加入你们，这对你们也没什么损失，对我来说也捡回了一条命，我只想活着，我没打算做任何不利于你们的事。”
“这个不重要。”
那条蛇说：“联合总部里头本来就各自心怀鬼胎貌合神离，人类社会不也差不多吗，都是联合国的，难道你们还要求华美精诚合作毫无保留？”
春居燕闻到了松动的味道：“那我——”
“我是和平主义者，一直认为人类就该跟混血和平共处。”他抽了个凳子，就坐在春居燕的面前，“但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至少在联合总部里，大部分的混血都觉得自己格外高贵，同时拥有智力和神谕，他们就是种族中的蓝山，高贵的咖啡美人，上流的先进物种。”
“但是现在有一个小土堆上长出了一棵咖啡树。”
春居燕又感到了那阵寒意，她不自觉四下张望，什么也没看到，但她却能感到哪种熟悉的寒意。
那个花脸男就在附近！
“这棵咖啡树长得普普通通，但结出的咖啡豆比正品的蓝山还要更美味，口感更醇厚，气味也更浓郁。蓝山咖啡的整个经济体系都因为这棵咖啡树发生了动荡——人们不禁怀疑，或许蓝山咖啡并不一定非得叫蓝山咖啡，或许不是只有在加勒比海映照的那座蓝色山脉上才能收获这样的果实，投资商会去尝试这种更便宜的种植方法，蓝山上的咖啡庄园垄断受到打击，连带着一直以来以自己对高级咖啡的喜爱而感到优越的人都受到了打击，原来自己的优越更像是傻大头。”
“他们很焦急。”
在哪里，他在哪里？春居燕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小孩儿细瘦的肩膀，想在关键的时候拿他当挡箭牌。
那男孩微笑着，像是洞悉了她的想法，挥手打开了她的手掌。
“但好在蓝山咖啡的种植户们是最早发现这个小土堆的。”
我就要死在这儿了。
春居燕的心脏再次高速跳动起来，她的五感从未如此灵敏过，就连从她寒毛上吹过的一缕风似乎都带着杀意。
她向后靠着墙，手慢慢地去摸桌子上的水果刀，一边还在尽力用言语争取：“不是说偶尔也会有像我这种接触过高能量点之后突变的人类吗，你们难道每个都要赶尽杀绝吗？”
“人类能得到的神谕大多很低级，但你会的可是有关时间的高级货，就连我也只见过那么一个混血有这种能力。”
“哈、哈哈……”春居燕不走心地笑道，“既然这么珍贵，那不就更应该充分利用了……要我是那个什么蓝山咖啡的卖家，那我就赶紧把这片地圈起来，一如既往地用狗尿猪粪的便宜东西养着，种出咖啡豆，然后继续对外说是那个什么火山地带，熟练女工采摘的高级货，当个黑心商家，赚取更大的差价。”
那条蛇听完后闭了闭眼，轻轻地“嗯”了一声：“还算合理，但用来说服总部那群傻缺还差了点意思。”
他说着冲春居燕伸出了一只手。他的手指看起来又细又柔软，但让春居燕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五条灵活的蛇尾，正在劝诱他的猎物自投罗网。
春居燕依旧吃不准他的意思，只隐约能看见这就是往她头上放的最后一条蛛丝——无论它是否可靠，这确实是最后一条了。
她握住了那只手——触感和她想象的一样，像是蛇一般冰凉且柔软的触感。
下一刻，那只手猛地一拽，力道大地几乎把春居燕整个人摔出去——而手的主人则借力往前，在春居燕踉跄跪地的同时，他站在了墙的面前，甩开春居燕的手钳住了从墙内钻出的半个人的脖子——只有半个，因为那个花脸男剩下的一半身体还卡在墙内没能出来。
“我提醒过你们的。”那条蛇的手慢慢收紧，“不要在我的空间里头擅自行事。”
花脸男发出了类似猫科动物的濒死时的声音，那声音是从胸腔深处呜鸣出来的，以至于春居燕感觉自己也听懂了那声音的意思。
救命。
她看清了那个人，人的躯体，但手脚却像豹子的四肢，脸上有着明显的豹纹，眼珠往外突，和眼眶相连的部分满布着血丝。
先是喉咙被掐住的疼痛，然后是肺部无法鼓气的窒息感。
他的胸廓无法再正常扩张，哪怕扩张了也无法吸入空气。
接着是大脑。
缺氧带来的休克和痉挛，那只豹子像个误食了老鼠药的小猫，抽搐着身体。从嘴里渗出白沫。
但她没有动作，只是瘫坐在地上，双眼紧盯着那张濒死的脸。忽然那小孩儿松开了手，豹子男整个人又陷进了墙壁里。
墙壁如流沙那般将那个不知生死的肉体吞没，接着恢复了它原来平整洁白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幕只是她的错觉。
“联合总部的员工素质越来越差，我觉得他们有必要再多做几次员工培训。”他转头对春居燕说道，“别担心，你会活着的——暂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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