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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

    即使在没有光照到的地方,同样会有希望的火种生根发芽。不过人们总是忘了,希望本就是人为的定义,蜉蝣朝生暮死,它们难道没有希望吗?被点燃的森林危在旦夕,那里的草木难道就怀抱着希望吗?从来都是好事者闲来无事硬要找些乐子,然后再感动一大批不愿意承认自己无情而故作多情的伪善家。也正是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希望本身被推上不朽神坛,日日万岁呼声不绝于耳。神当然是完美的,自然不可能、不允许、不被接受、沾染任何瑕疵。

    算了,懒得计较。毕竟人活着就总归要有个依仗,跟鸟活着就注定要依靠落脚的枝倒是没有任何差别。人仗神势的事总有发生且拦也拦不住,我何必自讨没趣?更何况我自己不也是这么庸俗的人?

    我记得高中入学那天,进了二班。当然是因为暑假无间断网课期间表现不好,没进卓越班。不过至少也不是普通班,还不错。卓越班才都是动不动板着脸的上一届普通班逆袭领头人,实验班至少那样的几率还不算大,更况且“实验班”,就这三个字听起来就更有趣,合我的胃口。第a完全学校,地方很大,还有两三片人造湖和假山,至少到班级报到时的路上大概是这样吧我记不清了。记不清的理由?现在还不是不开心的时候。我只知道这个校园简直太大了。这要是早操围着跑两圈可不累死人啊。后来证明担心完全多余,早操,我们被领到另一片一圈400米的操场。

    讲台桌上坐着个学生,当时母亲大人还犯嘀咕了半天:“怎么是个学生坐在讲台上啊?”我倒并不怎么觉得奇怪,可能老师有事要跑一趟,临时找了个同学镇讲台吧。就是班干部都还没有投票选呢,怎么这么早就有班长人选啊?太草率了。

    直到他拍两下手,看座位差不多满了,从讲台上拽出花名册抱在胸前,开始自我介绍。常言道人不可貌相,后来还出了句发校服前年级公认的至理名言:“辨别老师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下课看祂手里有没有教案。”

    常老师是跳级一年外加研究生保送,这年刚工作,往彼此都还不认识的学生堆儿里一扎,可不看不明白吗。他将以上经历都称为幸运,台下顿时嘘声一片:多努力多幸运。这年头,985,211名校都不好进,别说研究生,光是进名校这件事本身都令高一新学子们都自觉一下搞不好跳不上这十万八千丈龙门,头疼不已。有本事的都去市一中啦,不是年级前二十还真不敢打这个赌,何况不是前二十的两千五百八。能进前二十的都往卓越班跑啦,人家追求卓越,对实验班哪来的兴趣啊。

    实验班楼层自然没有太多老古板,那段岁月多少还算欢乐。下课大课间可以去楼下打乒乓球,何乐而不为啊?当然仅限于那段岁月尚未死去。不愉快的故事并不属于这段,可这段之后还有下一段下下一段。啊去搞什么啊,至少那段时光确实没有沾灰,我也不想连回忆都那么难看。

    常老师某次下课问:“你们怎么都这么闷啊,下课都不出去跑着玩吗?”于是他收到来自地球亚欧板块东亚中原地区初三过来人关切的目光。“有人说年级主任不乐意,大伙都不敢啊!““这有啥不敢的?”“会被年级主任骂下课不好好学习!”“那至少出去透透气吗,拿个水杯装样子去接水,别让他抓到不就行了?”于是他再次收到来自地球亚欧板块东亚中原地区初三过来人关切的目光,然后目送一小批疯娃子陆陆续续泼出去撒欢。“被抓到也没事,我给你们兜着!”哇,到底是世界不正常了还是我短路了,高中老师居然不明白初中老师大部分并没有耕耘人类灵魂的责任和义务。如果这样的不正常才是正常,那还是赶紧送我维修再不济恢复出厂设置,或者让世界就这么坏下去才比较好。

    初中教室里只有当老师不在,才有几个不怕监控不怕趴窗台的惯犯敢谈游戏,不过高中寝室毕竟不是初中教室,只要防定点查寝的老师来就OK。熄灯前小常老师总是会习惯性来男生宿舍聊会天,就是没个固定时间。可我们都很放心,他总会来,总是让人很开心。班里有个皮实的不行的淘气包,一看就知道初中肯定没挨过社会的毒打,时时管他直呼“小常”。后来全班都这么背地里这么叫,但一定会在后面加“老师”两个字。某天晚上他把以上两条禁忌搁一块犯啦,全寝室的人都在憋笑,他浑然不觉。作为他的上铺,我有必要捂着嘴提醒他一下:“这种称呼真的好吗?”他:“什么称呼?”老师:“小常。”八个人里没一个憋得住,最先看到小常老师躲在寝室门后用一根手指摆在唇中间的5号床铺同学最甚。“小常!”“不是,你······”老师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居然还有点害羞。淘气包见状马上改口“老师你来啦!老师你玩不玩嘤熊连萌?”我心里一惊,捏了把汗。毕竟历史经验告诉我,在老师面前,这种作死行为绝对不可能有好果子吃。“周六上午一般事情都做完了,可以。不过你也要先把作业写完再和我玩游戏啊。”这次轮到我傻眼了。可能那时我真忘了,高中寝室,毕竟不是初中教室吧。

    资历老或许的确有资历老的好处,但也总存在有意无意传授固定型思维的弊端。没资历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人的思维本就不应该被固定。

    月考很快结束,我从入班排名第九跌到第二十,就算班里只有四十个人,我也还是难受:毕竟年级里那可是整整三百名掉下来了。晚自习大家都在写作业,快回寝室前五分钟,小常老师叫我跟他到外面一趟。成绩不好就谈成绩,我早预料到了。可没有预想中比劈头盖脸更难对付的平静批评,他就事论事,开始对我的成绩做分析。“这次你的物理跌出了年级前四百,有什么物理学习上的困难吗?我找李老师跟他商讨一下,接下来怎么进行和你的对接。”“”可是我初中开始物理就不好,高中还是这样。”这戳中了我的痛处,我永远没法去和不理解底层逻辑的东西硬刚。只有删减的可怜的新教材可以参考,再对着最后一届老高考的题型,真是硬钢的毫无头绪。“可能以后都不会好了。”说着,竟然有点难过,想掩饰,但声音不允许我说谎。“记住,你永远是个好学生。”小常老师这一下倒把我先说懵了。“不管你考砸一次两次三次,甚至五次八次,你都是好学生,请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啊。”昏黄半月漂在一楼也可斜视到的乌黑云河,犹抱琵琶半遮面。屋里六支灯管还亮的晃眼,在会显得格格不入的光影中,居然并不白的发惨,白的发冷。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胡思乱想终究还是被白水般的日子冲的无味。

    即使在没有光照到的地方,同样会有希望的火种生根发芽。不过人们总是忘了,希望本就是人为的定义。人一旦被施舍过希望,就必定会为希望本身痴狂,即使希望本身只是空壳,也照样可以把空壳无误推上神坛。

    到底为什么会产生希望?美好和梦想又有什么意义?我不觉得七年级道德与法治教科书应该给出官方答案,它不应该承担这个任务。这种教科书应该做的事是引导,而没有硬塞给谁一个固定答案的资格。同样每个人没有这个资格,我也没有。

    美好吗?无法说清,道不明白,却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些自己的答案。每个人也许都应该有一份自己的答案。我当然无法给出奢侈的官方说法,因为“标准”本身就不存在。宇宙太大,希望太多,它们的存在,或许从来无需人类这么渺小的种群给出解释?

    可是,即使我不希望,现实的运行仍然在一丝一缕绞断上文的希望。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a全高中部实行高一分科,上半学期所有学科一起上,下半学期文是文理是理。不过高二期末九科会考,分数不够,连毕业证都拿不到手。高一年级第二次月考完毕,是个人大概都明白要开足马力,不要进16班——那个文不文理不理,“不知花多少钱才进来a全”,后台不知多硬,家里不知有多少资产的传说。比较好笑的是据上一届说,检查一来16班就要“集体搬家”,闹得鸡犬不宁。a全对外宣称根本没有16班这回事,年级排行榜上也不必刻意除名某某某,这个班“不可能”有谁进年级前多少名,因比他们不要命的人也太多。

    也许是不卓越就不能活的影响吧,人人都在玩命,吃饭要背书,下课写作业,睡觉开小灯,早操拿小本。要是真卷起来了,只有谁卷谁的区别,反正迟早都被卷死——看清北班好多人午饭就拿了个虚蓬蓬的小白馍!事实也没对任何人说谎,半个月后请病假看胃病的人数直线飚升,整整是高二高三年级请假人数加起来的两倍。他们为了未来而战,不敢请假,都带好药了。只有少数真能把时间撕开用的学霸才敢吃饭说说笑笑,晚上不开小灯。高一二年级都是,高三年级晚上都开小灯。也许因为这届高一是a全冒着被舆论骂死的风险,从众市重点学校眼皮子底下抢的生源,把录取分数线从全市第八调到全市第二,第一是市一中,实在打不过。可能a全也没有资金师源设备防腐败的底气,除了不支持请病假回家,别的事情几乎一直在睁眼当瞎子。有些老师为了完成上面的任务开始压缩午饭时间,下课时间除了接水去厕所不让出教室,拖堂到晚上10:30······这会某些人倒是眼睛挺明亮,鼓起掌了。

    如果人不愿从梦里醒来,则完全要看童话的脸色。若已经没有对应的童话愿意去为他铺设通往银河的星路,他的梦,就此就不再可能闪烁如泡沫中七色的虹。那是他的不幸,亦是他的悲哀。

    好在小常老师并不在那种极端老师之列,就算班平均成绩一直在第五六徘徊(卓越班有三个)。可是内卷这件事就算你不想卷,它也会让人变得急躁,尤其是只想要政绩的副校长和只想讨好副校长的年级主任,可太支持了。小常老师仍然坚持着以前的作风,几乎是求我们好好吃饭了,黑眼圈也不知哪天跟我们一起重了起来。看他的可怜模样,我们就都觉得就当是给小常吃颗定心丸算了,少背会书有什么。某次周日下午我到校忘带饭卡,就打了个电话麻烦母亲再跑一趟。之后是小常老师把饭卡交到我手里的。我还记得那个周末母亲在电动车上问我:“你们还有你们老师,最近是不是都没好好吃饭?那天我送饭卡,看他怎么和你们一样跟刚开学比瘦了?”本就不用减肥还仍然丢了两斤的我无言以对。“好好”修饰的是“吃饭”,还是“消化”?有时你妈觉得你饿并不能解决问题。

    那一周的副校长讲话,题为“拒绝浮躁,争取优秀”。不过关于拒绝浮躁就讲了两点,关于争取优秀却讲了足足十点。讲完梦想将未来,讲完未来讲奋斗,讲完奋斗讲竞争,总之就是鼓励头破血流。听完,我都不知道这是在拒绝浮躁呢,还是在鼓励浮躁呢。就当是给校长面子,台下好歹还有稀稀拉拉的掌声。反正都不是为了喝鸡汤而鼓掌——因为他是副校长。早些时间副校长现在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正校长的权统统夺了去,只给他留下了个名头。换句话说,掌权的人换了,a全的理念也变了,风气,自然要变,必须变——即使这和正校长和a全最初的的教育梦想和理念完全相悖,但为了政绩,一些人不在乎。怎么可能在乎呢。有些表面工作做做当然永远没坏处。

    而后就是梦开始变质,都比着学,抢着学,疯着学。2班是少有的桃源,但总有还能找到原路的武陵渔人和官府,所以整个高一年级其实都学的苦,累。我逐渐淡忘校园里的假山到底是两片还是三片,脑子里除去跟人家玩命,已经不剩多少地方能腾出来了。

    梦的诞生源于人对美丑善恶的评判,这些虚幻的东西会构成更加虚幻的梦,以无聊来满足无聊的人对评判准确度的自我满足。梦的终结是当人发现一切回归常识之际,从装满星星的空夜里掉下去,承认自己毕竟不是那个小王子。

    原因懂得都懂,不再详细展开。现在只需要知道,风气都很浮躁。

    在这样的浮躁风气下,人人都是炸弹上的导火索。高一年级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往往老师都还不知道呢,学生们却早已做好迎接周末噩耗的准备。副校长讲话对这个现象展开狠狠批斗,不过要政绩的人往往觉得问题解决看到的部分就可以了,每每止于现象就没有下文。后来事实不断证明小道消息其实真的完全可信,没过多久几乎每个学生就都把校长讲话抛在脑后了。那些出来“辟谣”的老师,不管他们自己心里有底没底,反正瞪圆的眼睛和暴怒的口气已经十足证明了自己属于副校长一派。这样“辟谣”,如果没有强权,真的不会迎来地球亚欧板块东亚中原地区a全过来人的白眼吗?

    那真是一段噩梦。老师说的我们不敢信,同学说的内容我们不愿意信,因为有了先例,总怕连同学都是老师派来的间谍,也有人为此进了办公室喝茶。和老师们甚至同学们勾心斗角的感觉真不好受。那就像在一块随时会掉下去的大石头上和深渊谈话,要是深渊不高兴把你拽下去了,后果不言自明。好在小常老师宁愿什么都不说,也不愿意让我们连他都不能信。这给在寒冬中的我们一点无力的慰藉,至少还是有人可以倾诉的。那时小常老师总会静静听着我们大桶大桶的苦水倒出来,之后留给那同学联系方式,不在学校时难过了可以找他聊聊。

    梦,之所以称为梦,是因为它总有醒来的时候。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话对回忆里的美好无效,但对真实中的美好有用,永远有用。有时我终于觉得这是梦了,魔幻的感觉一方面告诉我这是梦,另一方面却在劝我趁早放弃思考,以上就是理由。可我忍不住去梦想那些不切实际的如果和可能。就算知道梦境与现实永远是两条交叉过的直线,只会越走越远,就算被判定为妄想,我也还是不想放弃白日做梦。我有这个权利,有这个资格。要是人连白日做梦都不可,那未免太悲哀些。因此我都总会对眼下事物先下个定论,再细细思索有没有超脱常识的部分。有了,惊奇;没有,我就放心没人干涉虚幻的梦。只是有些时候也有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就全权交给别人思考吧,我懒。

    2班里也躁动不安了,不知哪来的消息,小常老师要走。这次再现实主义的人也巴不得开始做梦了。

    消息传开的那段时日里,经常无法在教室里看见小常老师,相对的,年级主任代替副校长好好给我们上了节没必要的思想课,常常搞得鸡飞狗跳。当时都在背“熊咆龙吟殷岩泉,立深林兮惊层巅”,虽然没有真的熊咆龙吟,但结果好像也差不多?那篇课文被这么一“篡改”含义,背地史无前例的快。语文对心灵的滋养并不能浇灭急躁的火焰,仍然人心惶惶,许多人在那段时间里陷入信任危机。不能信,不可信,不敢信。谁都好像是间谍,又好像谁都不是。只有希望让一切都结束的人在做着共同的白日梦,在日渐焦灼的不能醒来的现实里苟延残喘。

    我们对于小常老师的感情也很复杂,但惟独没有想过要防备着他。因为人心惶惶的日子里,那份理解永远是来之不易的。

    再后来学校组织了一次大型学生心理健康测试,整个高一年级都要参加,都痛失中午为早上5点起床用来补觉的半小时。虽然一定程度上没让危机演化到爆发的程度,不过潜台词心知肚明:都给你们做到这份上了,再不听话乱搞出什么幺蛾子,等着收拾铺盖回家吧。于是感动一批劝退一批,外面还能收获领导的称赞“a全具有塑造人类灵魂的良好意识”,多好。虽然已经过去了许久许久,仍不见测试结果对校领导这份浮躁有什么作用,或者说影响。一切都那么没变化,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终究白忙活了一场,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同样仍然没人敢“造反起义”或“联名上书”,放弃自己卓越的大好前程。

    终于某天有人被折磨的憋不住了,下课时当全班的面,站起来大声质问小常老师:“老师!大家都说你要走了,这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们都太想知道了,没人拽那同学坐下,也没人再趴在课桌上。教室里只有沉默,一时间只听得见外面扫不完的枯叶娑娑乱响,还有楼上同学准备小考的拉桌子声。

    “最近,是不是有谣言传我要走了?”

    两种回答表明了我们的态度,一边是老实人们回答是,一边是压过杂乱声音的欢呼。这么多天了,终于不用再担心,不用再疑惑!

    “很可惜,谣言是真的。”

    这次只有一种态度了:“啊?!!!”

    笑都僵在脸上,来不及换成什么其他表情,最终难看极了。

    ······

    第二天小常老师给我们留下了电话,最爱嘲笑别人的同学也没趁机会笑话谁,大家都哭得伤心,心情难得一致,总没谁无聊到昧着良心装坚强。那架势简直和九年级毕业典礼结束后差不多。留下签名之后,我们最爱的小常老师就要从教室里离开,不再可能进来,做了半个学期的梦也该醒了。在无言的悲伤里,他最后似乎是冲出这令人难过的地方的。

    我当然不愿陷入这荒诞的流沙,还有那么多没有完结的故事等待辩论,在完结之前,过程荒诞也许必然吧。

    我不愿麻烦小常老师,全班同学都在排队等签名,他要写很多字。他的眼镜片反着光,看不到神色。真不想连临走还麻烦他。

    失向来之烟霞啊······梦之所以称为梦,从来都不是因为梦有多美好多虚幻多令人沉沦,而是梦不管怎样荒诞,终于会醒。

    后来,走了一大批老师。后来,我们知道他从第一天就和a全断了联系,是没有工资带着我们,一直替我们顶着压力的。没人为小常们的离开感到难过,他们将在省会外语学校过得更好,还上了许多次报纸,做新时代教育的开拓人。这么想来,许多同学在送出祝福的同时总要再骂句:“a全,还真不配。”当然不是因为母校只可以自己骂,骂的人都很认真,可惜“小孩懂什么啊”总是将认真全额忽略,计较的人都戴上了顶撞老师的帽子。

    即使拥有足够驾驭白鹿的心,也依然怀疑为何摧眉折腰。这就是现实。现实里的夜空没有银河,那也就应当怀抱着一片自己的银河了。哪怕真实的星空早已离我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