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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携玉虹风吹东客

    此刻,宗放并不知道自己的长子刚刚完成了初次上阵作战。按照预案,此时自己的兄弟和儿子应该已经除去了潜伏于草莽中的蛇鼠。无论是兄弟还是儿子,对付这样的蟊贼,都不足以让宗放担心,他此刻担心的是那从未谋面的蝮蛇不知何时实地会咬向自己,为此他已经做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准备,然而福祸相倚、阴阳难分,世上从无完全事,最大的变数往往就存在于自以为是的周全里。

    “辅平兄、虢先生,此刻正是阴阳相交之时,正所谓阴之极则阳生,正是吐纳纯阴之气的好时候,我等身处山谷之中,上有句芒神流转,下有地母精聚凝,我等岂能错过,不如纵马行气如何?”宗放从儿子手里接过风灯递与虢玩,一马当前驰骋而去,虢玩、柳晏,两人会意,于是快马加鞭,紧紧跟上。三郎则来到队首,与瞻云压住一行人速度。

    三人前行数里,放缓了速度,徐徐前行,胯下骏马也不时舔舐灌木矮树的枝叶露水,补充体力。

    钩月西沉,除了风灯映亮了周遭三尺有余之地,其余似乎皆隐入了虚空。随着呼吸深邃舒缓,眼眸光芒凝聚,才慢慢听到鸣虫苏醒、飞鸟离巢,才看到点点荧光,感觉到晨露零落,所谓天人感应正是从细微处感触而渐觉天地之妙。

    “大哉乾元,万象资始,三十三年前予随先师第一次入昆仑山终南豹林谷修行;二十九年前,父丧,予携母再入豹林谷东明峰隐居;二十五年前,母丧,予孑然一身登东明峰建云庐,日观云、夜赏风,饥食芋,渴饮泉,唯有到了秋日,收获的高粱可自酿浊酒带来片刻欢愉!世人皆以我修炼辟谷术从而得窥大道,却怎知那是因山洪断绝道路,饥饿到了极致,于生死之间才有的顿悟。所谓人若无情尽空寂,万缘俱灭天地空。我不过是难以断情绝缘,才将肉身凡胎藏匿幽谷,依赖外物磨砺冀求超凡脱俗。其实这等作为不过是掩耳盗铃、水中捞月罢了,此心不能虚作,哪能得悟得空明啊!”

    幽暗中,五感断绝泰半,因此心念更能凝聚。宗放走在这幽谷之中,心嗅清芬,似乎又回到几十年前那静修的深谷,不禁有感而发,时过境迁人已老,半世风流半世癫。

    “如先生所言,这已是入宝山而空回的境界,似我等崇玄向道之辈,能说破却看不破,能看得却触不得,口中总说红尘如藩篱,素心易染,清平难得!其实这藩篱不在人间,而在吾心。于先生,是看得透却放不下,而于我等凡俗是看得透却不知如何放下!比如先生已是登云阁凌霄顶上人物,却能弢迹匿光,田野自甘,实在是我辈难以做到的境地。”

    交浅而言深,虢玩明白这是宗放在要自己一个答案,也是大肇想知道大晟的姿态,否则青山绿水共为邻,也不过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各走各路罢了。

    “大肇颇多未经世事的书蠹愤愤不平于贤兄接受了国君所赐名号、官衔和田产。殊不知,贤兄这番作为反倒在我大晟朝野更具盛名!哪怕是西陆和大綦也认为这是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话!”大晟以玄学为国学,士庶无不以津津乐道于清谈玄道,而中山柳氏更是以玄学而闻名,因战功而跻身中品士族行列,柳晏作为清谈老手常以身为宗放好友为荣,由此也颇得晟朝同道推崇!

    大綦与大晟追寻的自然之道,是随心所欲、天然质朴。所谓凡人好做,圣人难得,大晟的清谈名士更希冀自己能够旷达而不沾俗务,雍容且名利兼得。逍遥为根本,扶摇上霄汉,真仙不好做,做个人间活神仙也是好的。

    “此言不虚,否则我也无缘请得柳君相助,来此拜访云溪先生。”

    “大肇上下,有人认为我以道法蛊惑君王,欺名盗世,侵占国帑,放纵门人,恣肆骄横;也有人羡慕我终南捷径,邀幸上恩,名利双至,逍遥纵情;更有人上书以我献媚君王、结交权贵、干预朝政,谋取利禄,应明正典刑,以为后来人戒!”

    “天下四邦,大宇承祖宗之法,奉元始天道,以礼治国;大綦凭武德兴邦,奉太清道德,以法理政;我大晟汇世家群贤,奉上清纯道,以玄经世,唯有大肇以靖难为基,奉九天司命为圣祖,却以儒为显学,尤其是慈圣太后代天监国,临朝称制以来,儒学愈加兴盛,道宗反而成了末学!”

    柳晏涉及玄道学问来了兴致,不觉侃侃而谈。

    “儒学本是杂糅了宇朝礼法,各家之长的杂学。儒道相济也是正理,纯道如赤身涉水,纯儒是旱地行舟,儒学可为参窥道法基础可矣。而大肇以儒学为道统,所谓上承先贤,取道家中平无为之圣功,集法家参政明理之王道,下启民智,立仁义以彰博爱公正之名,约纲常以克人欲心性。倡言以理易道,天下人遵自然之天理而非各家之道统,以新道德易旧道德,以科举取士代道德考功,看似是为天下寒门庶人寻得通天大道,不过是以鲻鱼嗜鲸肉,天下纷争将一发不可收拾!”

    “贤弟,‘恬淡为上,胜而不美’!我朝儒学不同于前代儒家之学,我也是儒道兼修,道为儒之心源,儒乃道之物理。于己心即理也,于天下理乃心也。道理各有所需,不可一概而论之!”

    “吾如何能达到兄长的修为,无论晟朝玄学雅士,还是大綦明法大家,亦或西陆各诸侯公认兄长是大肇第一旷士!道德通天子,福禄资后人,身远尘俗险,心持宝莲灯!我朝玄学以三玄通难为题,三辩议理为纲,一切修行发乎于心,发扬于行,或可清真寡欲,或可清鉴显贵。高明者,森森如千丈松柏,材具有栋梁之用;宏远者,浩浩如万仞飞瀑,激扬成溪流之源。上之诏令以公论为旨称是,士民行止以公心为本应道,则天下人各安本分,何必无事生非!”

    柳晏所言在东国朝野颇以为然,若非性情佻脱,又有中山俗务牵绊,也能在君临城成一脉宗师。

    “虢先生,家学渊源深厚,又有仙长指点,可有以教我?”宗放本不是与二人作学问议论,见那虢玩垂首有所思之态,便主动询问。

    “后进之人当不得先生二字,腆颜能伴随先生侧近已是侥幸,更岂敢有言以教先生。”

    “大儒先贤浮丘子尝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三人皆于道学有所思考,恰逢其会,若能有所裨补阙漏,岂不妙哉!”

    “惭愧,我以观微之术闻名于师门,学问并非在下所长。自从效力王业以来,也是以术数侥幸成功。不过,这几年来,刺奸于大晟朝野内外诸多行事渐觉吃力,几次暗查行动总是横生枝节,难竟全功。国司将察查内外重任交在我的手中。谁料层层抽丝剥茧后,浮现在我面前的是登云阁三个字,且总有千丝万缕的线索将先生与此联系起来。只是,其中操作的虽然巧妙,但仍是让我觉察到阴谋味道。当我能确定先生是登云阁主人时,我更能笃定是有幕后人物意图让刺奸与登云阁互相缠斗以渔翁取利!”

    虢玩将话引到了正题,这是向宗放表明心迹,毕竟两人彼此陌生,又是各自担着国家重任,话说的越透越好。旁人总以为作暗谍私密事之人,必然是口是心非、心狠手辣之辈,其实这等认识对也不全对。暗谍也好刺奸也罢,只对一类人能敞开心扉说些真话,那便是同道中人。同行之间,虚情假意实在多余,能说上话的要么是面对面的生死相搏时,要么是携手共进退一致对外时,这时说些实在话或可扰乱敌人心神,或可进一步取信于人。这道理宗放懂得,虢玩也懂得。

    “我朝狐季子以为登云阁是幕后之人,挑动东丹南下,祸水东引。但我知先生身份,必不会为私心作唇亡齿寒之举,因而请缨并劝动柳君与先生当面一叙。”

    “不错,嘲风虢玩来我府上,说明来意。我得知他竟知道了兄长的底细,其实我已动了杀机。元方兄乃是察言观色的高手,于是将前因后果详细说明。如果我等不能平安交互消息,万一狐季子作了错误判断,则大事去矣。所以我让长子迅速往狐季子处,然后日夜兼程至此。万幸!”

    “我与柳君见面前,本有无数预案,但是柳君力主不必绕圈子,直接面见先生才是最好的办法。现在看来,唯有莫逆相知,二君情义实在让我倾羡!”

    柳晏听得此言,难抑得色,其实正是他这份天真性情,才能与宗放成为知己。

    “见得先生当面,才知自己的肤浅,若非先生早有布局,恐怕虢某已是往生人了。”

    “过誉了,我不过是吃一堑,长一智罢了!能与君共同对敌实乃幸事!若是由着此等人在肇晟间兴风作浪,两国之间假以时日必生龃龉。”

    “燕雀难知鸿鹄志,秋蝉怎知夏日短,这幕后人虽智谋难测,一贯行凶作险,作怪兴妖。却不想今日棋逢对手了。常言兴风作浪易,河清海晏难,这等阴私人小瞧了我等正道之人匡扶天下的胸襟!”

    “辅平说得好,此言是正理,人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不以为然!兼济天下者,岂是达者所专,力所能及可也。”

    宗放以表字称呼虢玩,既然虢玩屡放善意,宗放何乐而不为。

    柳晏和虢玩久在东国,身为世家中人,自然耳渲目染的是士庶之别、清浊之分,偶对此时弊有感,也未能跳出出身桎梏。只是二人一个身处江湖,一个驻守边地,虽是士族却久在浊流,因此听闻宗放此言,竟颇有醍醐灌顶之感!

    “大肇以武立国,而能以文兴邦,崇道统、兴儒学,就是让四民协力,共致太平。”宗放颇有感触,“只是太宗以来兴文抑武,如今颇有些过犹不及了,若是幕后之人果真能邀动东丹全力犯边,并居中策应,于大肇不啻于天崩地裂一般。”

    “大晟在罢兵休武之事上,有过之而无不及。自今上征中南朱越一统东朝以来,本以为文武相济以至欣欣向荣,怎料竟就此销兵罢武,安享太平了。此时朝廷要务便是逐步罢去州郡兵马,即便是禁军兵备大半也收入武库之中,而另一方面,则大举封建宗室,今上父兄辈已有八王就藩,八藩不仅皆处要津大府,且可开府理政、开衙建武,裁汰郡兵转身就成了王室卫士。”

    虢玩也侃侃而谈,言语愈加悲愤。

    “今年端午大祭后,今上竟将龙门死士分赐各宗王,为各王守龙元从,以期世世代代庇佑龙氏天下。龙门死士乃是昔年太祖宣帝长泰之变一击得胜的倚仗,更是我大晟刺奸的根本。如此一来,刺奸人才将渐趋凋零,十年后,恐怕君临城外春几许,丹墀云韶应不识了。”

    这等朝政秘闻也坦荡荡的说给宗放听。

    “元方,你长剑可有名字,”涉及大晟国政,宗放转了话题。

    “剑名玉虹,乃是兄长请得本宗铸剑大家以天竺精铁铸成。”

    “没有此剑,你便杀不了人了么?”

    虢玩一时语塞,却也明白了宗放的意思。

    “是我执迷外道了!”

    “凡事本无不可为者,可不可为尽在于人,时而顺水推舟,时而逆流而上,不过是因势利导,机变尔。”

    宗放本非好清谈、喜言语之人,然而今日面对同道之人和故旧,似乎是准备将多年来的话一次言尽了。

    “今日我等面临局面,若不想为之,难道还做不到抽身而去吗?这幕后人布局未尝没有让我等知难而退的打算。难不成没有我等,两国便不知东丹有入寇的打算吗?我等所作所为,并不能为天增益,为地厚积,却为何还要全力而为?”

    “请兄长(先生)赐教”二人异口同声。

    “天道远,人道迩;天命难琢磨,人心难自弃。人生在世若无执着,虚空度日罢了。大禹人皇治水时,难道芸芸众生只是旁观么?区夏不绝,正是我辈前仆后继也。若是人人甘为基石则成城,何惧外敌为患!牺牲不必问他人,从我开始可矣!”

    宗放深蕴道法,衍化推算,反复琢磨,已知东丹入寇并非一时之乱,而是乱世的开局。东丹身后,还有多少魑魅魍魉蠢蠢欲动?只怕倾大肇、大晟全力也难以应对,只有不断有同志之人投身于此,或许能阻止此倾天之难。

    宗放继续说道。

    “若说这幕后人,恐怕我比元方更早与他打交道。自云溪隐居以来,方主持登云阁,没有多少时日,试探有之、密探有之、刺杀也有之,总之是层出不穷的鬼蜮伎俩陆续而来。交锋日甚,折损日甚,而对方手段之多变,人力之充足实在超出想象。这些人好似编成了一张巨网,已经压制的登云阁不得不隐匿遁形,越来越隐秘,确实是没了和人斗法的底气。”

    “此次有云仆经九死而告变,吾弟明道才遣人出塞以查实,然而方与暗线接触,就已经被人盯上。因此我让明道亲自率队再次出塞探查,深入达二百里,务必惊动东丹缘边,从而逼迫此人再次向我下手!”宗放换去鹤氅,一身利落打扮,整个人的棱角都锋利起来。

    “东丹竟有如此厉害角色?”柳晏诧异道。

    “初始,我曾以为此人来自东丹方面,但从其行事之缜密来看,东丹不可能有此人物。”宗放想到此处不禁展颜,能够棋逢对手于自己也是人生幸事,“其行事风格飘忽不定,有些手段甚至让我颇觉熟悉,其中多有正宗奇门遁甲手法,非道宗传法道人不能知晓。所以元方与贤弟到此,我便把元方当做了那人的子弟了。”

    “难怪,以我的手段来隐匿行踪,却越靠近卢龙城,越觉得周身不舒服,时刻有暴露之险。”

    虢玩接话道。

    “也幸亏如此,让我更加小心谨慎,竟发觉一路寻觅我等的不只一路人马。目的相同,但是路数不同,这些人行事实在没有分寸,所以更易让人大意。其中既有粗野凶蛮之人,也有乖张诡谲之徒,道俗之人、蛮夷之辈、江湖匪类、市井泼皮皆有,这些人分别行事,无人统辖发号施令,绝非我等阴司暗卫之辈。”

    “到了卢龙城外,城外草市有人广为消息,稍作打探便是先生为了夏至大祀返回云溪辟谷修行的传闻。那时我隐隐觉得,先生此时出城必是冲着我等而来,如此洒脱的而广而告知所在,即便明知是鱼饵,恐怕也有人冒险一试。”

    “实属万幸,”宗放言道,“此人铺垫许久,刺奸九校尉中唯有嘲风最为隐秘,我也不知你真实身份,而此人算准了此点,谋算让我与你自相残杀!幸亏柳贤弟居中协调,否则难免为其算中。”

    “此人布局之深,匪夷所思,”虢玩道,“我与柳中山到此,只有狐季子知晓,华清城内即便有变数,也来不及布置,方穿过鲜罗地界入得大肇境内,如何便有这许多人找寻我等踪迹?”

    “看来,此等人力量大都集中在大肇这里!”宗放略做沉思继续说道。

    “我当时以为你是那人所派,其余人皆是掩藏于你周遭的同伙。于是让云仆放出消息,诱你前来。又命云仆沿途布置,阻碍其他人行动,将他们到此时间务必推迟至丑时。别院我早已埋下机括,最迟子时末,吾弟也能准备妥当,届时内外一齐发力,全力铲除此辈以打草惊蛇,打乱他们的部署。幸而元方非敌乃友之,后面之事更是顺遂,许多预案布置也能铺展开来。”

    “预案?”柳晏暗忖,明逸兄不过长我三岁,如此心思深沉,思虑繁多,只是双鬓染霜,银髯渐生,每日里如此劳费心力,若不是道法修行上纯阳无杂,根源厚重,长此以往,人岂能长久。

    “本来打算除貔虎,闲来也能去豺狐。对付我等,他不可能如此托大,即便方才没有现身,也应离开不久。剩下的蝇营狗苟之辈,一并收拾了,也算聊胜于无!”

    “其实,当我意识到,这些草莽之人与先生并非同路,我麾下众人业已开展行动!”

    “怎么说”宗放不由对这比自己年轻七八岁的后起之秀有些期待。

    “我从卢龙城来湫潭路上,对方行事渐渐没了章法,我让属下重点关注其中的几个高手,竟率队提前离开。那时,我推测的是,这些高手恐怕是新得了命令因此离开。既然命令来得这么快,下令之人恐怕离得也不会远,因此安排属下分头追踪而去。这些人分作数队,有西行或南去的,并无往东丹方向去的。只怕这些人是分别要去大晟和大肇的。”

    “不错,这些人若只是在边地折腾,那实在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所以在我到云溪前,已经安排部下,在通往渤海各港口道路上尽可能查询这些人行踪。不过我的人手有限,五路之中,一路向西,其余在前往九真岬西南海港的四条主路上探查,无论前往西南任何一个大小海港,都无法绕过这几条路。”

    “元方于堪舆上造诣也是颇深啊!”

    “不敢,我嘲风分内,只对接壤大晟高州广五百里之地稔熟,其余不敢涉猎过深。”

    “为何只对南路进行探查?”

    “以先生的深谋远虑,我等要赶在东丹使团前,必走北路,先生必有准备,无需我等画蛇添足,即便南路我也是拾遗补阙罢了。”

    宗放对此人着实欣赏且又有几分忧虑,可惜不是我登云阁人物,更可惜并非我朝人物,大肇与大晟虽然唇齿相依,但两国朝廷太多变数,若有万一,自家子弟不知将来是否能与此人势均力敌?

    “有心了!”

    宗放的忧虑转瞬即逝,将来事自有将来人,此时此刻,同心协力才是正途。

    “我等现在走北路,不是为了与东丹使团赛跑,而是要跑在这幕后人之前,要比他们更早的抵达顺天府启封城。”

    “启封城”

    “那里才是最大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