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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雪岭寒梅莽苍顾

    凛冬朔风自天上来,梅花胜雪次第铺开,一夜岭上白。

    更兼云蒸霞蔚抱苍翠,风烟散漫涂涯间,丘墟宁家府邸坐落在这雪岭山巅,宛若仙境。

    此刻朝阳初显,晨光熹微,宁老爷子信然踱步,穿庭过院来到门前,两边下人显然已恭候许久,额上都已沾了些雾气;管家是个清瘦老者,见到主人来,俯身凑上耳语了一两句便又恭敬的垂立在一边,显然是在迎访贵客。

    晨晓时分,鸟群出巢鸣叫的脆响在白云间回荡,与宁邸前此刻的肃穆倒是格格不入。

    未几,一声鹤鸣盖过了山赖间众鸟的喧嚣,霎时,枝寒雀静,宁老爷子微微抬首,目所及处,正有一只巨大的白鹤自半空盘旋而下。

    横坐在鹤脊上的人声音洪亮:“无月岛韩子虚拜会宁上人。”

    语毕,鹤上之人飘然而下。

    宁老爷子俯身作揖,“有劳仙人屈驾”。说罢双手合十,恭敬的施了一礼,微微抬头看向访客,只见来人身形伟岸,相貌粗犷,北国慷慨悲歌壮士莫过于此,一身灰色长袍随风鼓动,此刻负手而立,神色泰然。硕大的白鹤自落地后,便盘着脖颈,鸟喙在他的膝盖边摩挲不止,极是亲昵。

    “阿洛,你在这稍等,我忙完了来找你。”壮士莞尔一笑,对着白鹤低声吩咐,白鹤显然已通人性,低鸣应和一声,便扑腾双翼,俄尔向群山深处飞去。

    宁老爷子恭敬的领着韩子虚进了内府的一个房间,挥手屏退了下人。

    “子虚,八百年未见,师傅他老人家可好”。宁老爷子恭谨之色全然褪去,此刻神色平常的看着韩子虚,已是换了副口吻。

    “师傅已经去了蓬莱,把无月岛托给了我,不过他老人家离去之时,特地嘱咐我来看看师兄你。”

    “他老人家倒真记挂我,不多不少八百年让你来看我一次,想来也是为了那周天易数吧。”宁老爷子佝偻着身子,隐向暗处。

    韩子虚面带愠色,正欲发难,待看见他老态龙钟的样子,心下一叹,到底收住了怒火。

    “当年你贪慕人间繁华,破门出家,结果熬到两鬓斑白,落得孑然一身,长生无望,师傅每每念叨你,总说当初若你肯听他劝,放下红尘,随我们一起潜心修道,未必不能参透天数,你通晓易理,却于世情执迷不悟,虽有东来翁赐的无花果,也不过是虚添人寿罢了。”

    “道不同,不相与谋,旧事提他作甚;况且易数之理,考天道兴衰,我一介凡人怎么能参透?嘿嘿,倒是师傅他老人家穷究千年,终于得偿所愿入得蓬莱,踏入太虚,我虽忤逆不孝,可也着实替他高兴。”宁老爷子转身望向韩子虚,神色复杂。他们本是同辈入门,如今一个垂垂老矣,一个却仍当壮年。

    “师傅对我说过他,能找到蓬莱,堪破鸿蒙太虚幻境,还是你卦象的功劳。”韩子虚说罢,于袖袍中掷出一物,“这是世间最后一颗无花果,东来翁的无花果树已在人间绝迹,师兄,我们这一别后,你好自为之。”

    “连东来翁的树都枯死了吗,真是可惜啊;不过你也说了我不过是忝添人寿,又三番两次窥伺天机,到底是不中用啦,那玩意儿你留给自己吧。”宁老爷子摆了摆手,将无花果递还回去。

    “怎么会?!!”韩子虚一脸惊愕的看着宁老爷子,“你向来只算人祸不算天命,算他人不算己难,这里又是幻境,阳寿该当还有七百余年,师兄,你、你为何老的如此之快?”韩子虚声音颤抖,“难道你破例了?”

    “三才一体,你怎知人祸不是天命;万类从一,你又怎知算他人不是算自己?”宁老爷子哂然一笑,“何况——还用算吗,眼下人间残败,却有麒麟下世,庚卯寅丑掐指算尽,也不像是圣人出的样子,那必然是老天来收我了。”

    “难怪适才阿洛在山间徘徊许久,原来这里有麒麟的味道,师兄,它现在何处,麒麟虽贵为洪荒神兽,未必就能横行人间视我辈如无物”。韩子虚虎目放光,他跟随恩师修行千年,自忖麒麟虽是天降瑞兽,也未必就能奈何得了自己。

    “那玩意已被其他人降伏了,你和师傅久居海外,怕是不知道中土这几千年的变化。”

    “怎么可能?难道昊天谕书当真遗落在中土?”韩子虚颇有些不可置信,脑海里思绪连连。

    “你也不必吃惊,”宁老爷子望着怔怔出神的韩子虚,摆手道,“那麒麟不过是个凶种,灵性皆灭,自然道行大减,唉,盛世麒麟的品性我这一辈子怕是瞧不上了。”

    韩子虚感受到老人语气中的落寞,也是心下凄然。

    “师兄你还记得师傅当初为何收我们二人入门吗?”

    “怎会忘记,当年诸侯国并立,烽烟四起,民不聊生,是师傅将我们二人从商洛城外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师恩厚重,没齿难忘。”宁老爷子正色答道。

    “那你可还记得师傅引我们在天地道人神像前立言时所说的话吗?”

    “自然记得,那日师傅一袭青衫,面色悲苦,我两当时衣衫褴褛,腹中饥饿,只顾着对香火前的贡品垂涎三尺,师傅自是不去计较我们的大不敬;他对着神像奉了三炷香,一则是为我两求愿,求诸子先师点化我们;二则是慨叹修行不足,难解人间兵祸之难,以致苍生涂炭;三却是求告先师,哀叹“吾道穷矣”。师弟,是也不是。”宁老爷子追忆往昔,有许多事经岁月淘洗早已忘却,拜入师门时的记忆却仍是历久弥新。

    “师兄好记性啊,其他的我都忘了,唯独忘不了师傅念的那句”吾道穷矣”,自与你别后,他每逢伤心事醉酒,便不停的念叨这一句,然后嚎啕恸哭,他老人家远遁海外,绝非你想的那样只是为了求取天道,追求长生,师兄你可明白?”

    宁老爷子肩膀颤颤巍巍,转身压抑住怒涛般的思绪,看向韩子虚,韩子虚一脸肃然,眼角却泛起泪花。

    “宁乌有,韩子虚,师傅教导我们专心修行以脱轮回之苦,却又给我俩取了这等名字,你总该明白他的心意了。”韩子虚喟然长叹,背过身悄悄拭去眼角泪水。

    “一入红尘深似海,缘法难求牢此生。师傅他看破红尘却不点破,到底是我辜负了他!师弟,师兄我懂得太迟啦。”宁老爷子说完,从身后木屉中取出一本小册递给韩子虚,“我平生皓首穷经,也不过学得易数皮毛,早年嬉戏红尘,拙著了《玉柱相学》、《命理九算》两书,算是前半生的小可之作;这百年来,我久居雪岭,再未下山,从这梅花的开败间又觅得一门心算,算是这潦草一生的成果,暂名为《梅花注》,你下山后便替师兄我寻个有缘人吧。”

    韩子虚郑重接过,收入怀中,薄薄一册,熨帖胸间却似千斤沉重。

    “师兄,这一别便是两世人了,你珍重!”韩子虚恭恭敬敬一揖到底。

    宁老爷子看着面前的男子,此刻倔强的抿着嘴唇,神色激荡,也是满腹伤怀,放佛又看到了昔日同窗修习的景象,那时世间万物是多么单纯明亮。

    “离卦冲煞,主星迫于勾陈,师弟,作师兄的临别有一言赠与你,此番西去中土,探天书下落,不可勉强,需知人力有穷时。”宁老爷子沉沉的坐在了椅子上,黑暗如一道沟壑隔开了二人。

    大步出屋的韩子虚身子一晃,正欲转身,屋内已响起了沉闷的掩门声,门栓阖上时的吱呀声结束,韩子虚已经从内堂穿过了院子。

    行至门口,管家模样的老者叫住了他。

    “仙人,我奉主人之命在此恭候,有一物主人不便当面托付,遂吩咐我在此地交由您。”

    韩子虚默默接过去,却是一封信笺,封蜡早已凝干,他正欲拆开,老者止住了他,“仙人,主人有嘱咐,您于府上不便拆开,待下山时经过山腰梅林,再拆开不迟。”

    韩子虚闻言便将信笺收入袖中,与一干下人拜别后,便向着白云深处呼了一声口哨,白鹤自空中而来,身姿优雅,落地若梅花吻尘。

    韩子虚行了数步再回首望去,此时已紧闭的宁府,云雾遮罩间,只有门前一副鲜红的对联赫然在目。

    我从明月逐风雅,取记红尘数梅花。

    韩子虚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踱步,周身已融入雪景。

    除开盘旋跟随着的白鹤,世上的一切再无踪迹。

    行至山腰,一座松亭衔着青色石阶,怏怏的矗立在路口,漆面褪了色,但整体样式仍大致完整,韩子虚甫一穿过松亭,白梅花清淡的香气登时扑鼻而来。

    眼前一片不算太大的林子,正值花期,一株株白梅欣然开放,于寂寥的山间添了几分纷繁茂盛。

    他从袖中取出信笺,白梅浸透的世界,一字一句读开去仿佛都沾上了香气。

    “贤弟子虚启:

    愚兄残姿,殁在旦夕;天不假年,人意难平。

    世间事,无非生死别离,而已。

    我以俗入道,随卿投恩师门下,三十年修道,三十年静修,三十年苦求,却痴缠人间事不可得,以致大道荒废,为师门所逐。

    然终不悔矣。

    卿此番西行,若游故地,烦劳去往上洛天地道人神像下的神龛里取出一匣,将此物送给上洛云放城铸剑师欧冶子,便说丘墟故人有事相求。

    另:寒梅正开,卿随佳人可细细观赏,须知世间好物不坚牢,此景别后难再寻。白梅落尽之日,愚兄当赴黄泉,恳请师弟再替愚兄点一柱香供奉先师吧。

    宁乌有拜别。”

    韩子虚读毕,只觉得林间的白梅开的凄凄恻恻,连香气都似乎沾染不详气息,心下意兴阑珊,正欲离去。

    蓦然回首,一个少女正屈膝蹲在雪地上,乌黑的长发用红结束在一侧,细长的发梢拖在地上,少女优雅的脖颈坦露在外,已起了红晕,寒冬飞雪的时节,显然是冻着了,只是少女却浑然不觉。

    韩子虚望着少女,将落在地上的白梅花片片捡取,只是梅花开的烂漫,落得也是烂漫,她匆忙拾一片,一阵风吹过,便是忽忽间落五片,落十片。

    韩子虚看了一会,终于开了口。

    “阿洛,花便是谢了明年也还会再开的,不打紧的。”

    少女闻言从地上缓缓站了起身,手中却仍是捧着片片白梅,顾盼左右,不敢看他。

    “把花给我吧,”韩子虚叹了口气。

    少女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浅浅一笑,三步并两步的跑将过来,将捧着的花朵小心翼翼的堆在韩子虚手里,又指了指地上和枝头。

    韩子虚不禁莞尔,袖袍一挥,片刻林间光芒大盛。

    光芒逸散后,满目望去,本该零落的白梅已尽数回挂枝头,竟无一片凋零。

    少女登时如春天落地的小兽,在这片再无花儿败落的林子里欢快地奔跑,韩子虚也被她兴致感染,惆怅尽消。

    一株树下,少女娇俏的鼻翼细细嗅着白梅清淡的香气,她闭目时微长的睫毛挂着几瓣雪片,本是落在她额头上的雪片,此刻裹着寒气,如白梅别枝一般,恋恋不舍的从睫毛零落到地面上,有难以言说的缱绻与哀婉。

    韩子虚几乎看得痴了。

    雪一直下着,气势不休,已是世间共白头。

    许久许久,雪已在林间地上堆出一片白色的沼泽,韩子虚才携着依依不舍的少女离去,两行浅浅的足迹在雪地上渐行渐远。

    二人离开后,兀自挂着的白梅疏忽而落,待到雪落停了,素雅的梅花仍然如雪,纷纷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