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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3-07章 兮吉甫 • 壹

    接着,召公虎又问兮吉甫道:“仲山兄已献富国之策,敢问兮先生,强兵之策又当如何?”

    兮吉甫道:“征伐天下,不以兵车,此乃历来圣王推崇之道。可倘真如此,敢问炎黄何能击退蚩尤?商汤凭何取代夏朝?武王周公又如何平定天下?看来,军事必不可少!然周王师短板甚多——兵源、训练、将帅、兵赋、装备、战法,皆有瑕疵,不一而足。”

    召公虎道:“愿闻其详!”

    方兴知道,老太保虽然带兵经历彘林一役,又退了五路犯周,但自认为在用兵之法上欠缺颇多,今日听兮吉甫宏观讲述兵事,自是屏气凝神。

    兮吉甫道:“先是兵源。大周兵制,王师皆为国人入行伍,然今之国人,早非文武成康时的威武之师。今之国人私心甚重,骄奢淫逸、贪生怕死之徒也,如此王师怎能够奋勇杀敌?”

    召公虎不解:“那计将安出?”

    兮吉甫道:“野人从军!野人、皂隶、俘虏,许之承诺,若立下军功便可翻身为国人,他们定会拼命作战,以战功改变身份、命运,敢不用命?”

    召公虎对此沉吟许久,没有表态。

    方兴对此深有亲身体会——在大周,参军作战是贵族权利,也是他们尊贵血统的表现。而普通国人即便参加军队也只能是普通士兵,更何况是血统低下的野人?

    兮吉甫也知召公虎踌躇,转而说起下一条:“其次乃兵制。如今大周军队,四去其三,只剩下宗周六师才刚刚满编。如今之兵制,不分车兵、徒兵、弓兵、盾兵,作战功能大大重叠混乱,如此乃兵家大忌。

    “再次为兵源。周王师过度依赖成周十镇、畿内诸侯,兵赋不均,逃避兵役者只多不少;至于兵法,当今天下仅太公望兵法流传,而吕太公为避嫌,灭纣之后特意毁去大部,仅剩残篇存世,亦是憾事一件。

    “兵事,事关生死存亡,绝非礼乐征伐这般银样镴枪头。事实上,大周凡勘黎、伐崇、牧野、践奄等战以来,皆是浴血奋战,战场绝非论礼法之处。至于训练、将帅、装备等事,兮某非战将,万不敢妄言。”

    召公虎大喜道:“大周积弊已久,想必不是数年、十数年能够解决的,但倘若能解决富国、强兵之困顿,想必其他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兮吉甫作揖道:“太保所言极是!”

    召公虎收敛笑容,又问道:“对内如何富国、强兵,孤已明晰。敢问对外之计,又当如何?”

    兮吉甫道:“对外之策,攘外、安内而已——巡抚诸侯,使其同心,此为安内;威服四夷,使其归服,此为攘外。”

    召公虎道:“何以安内?”

    兮吉甫对道:“国人暴动之后,诸侯各怀鬼胎,想必太保都已看在眼里。太平之时,诸侯或许恭敬有加,但当真正敌兵压境时,却成了缩头乌龟。得寸进尺者,每有外患,还乞求周天子出兵相助。如此,周王师不免四处救火,疲于奔波。”

    召公虎道:“此言甚是!先王封邦建国,其意是让诸侯国成大周屏障,而非受之驱使驰骋,孤深受其害矣。”

    兮吉甫道:“周公制礼,实为约束各国诸侯——诸侯国君之赐命、定谥、命卿、立储,皆需天子决策。然今诸侯国们土地累加,数倍于周王畿,更有甚者私下拓土、拥兵自重。薪不尽,火不灭,若要救火,必先釜底抽薪;反之若抱薪救火,必愈发而不可收。”

    召公虎被说中心事,方兴听他多次抱怨诸侯们尾大不掉、私怀异心。现在听到兮吉甫也如此说,自然颇有共鸣:“那兮先生有何法可釜底抽薪?”

    兮吉甫沉吟了一下:“除非,周天子加强中央之集权……把分封给诸侯国的土地陆续收回,纳入王畿。”

    言罢,召公虎陷入沉默,兮吉甫也不再说话,在场四人陷入沉思。

    方兴知道,这很可能是唯一的对策,但偏偏是最不可能实现的对策。

    分封制乃大周国本,不动国本,周王室或许只是渐渐衰落;倘若动摇了国本,成则再获数百年国祚,若败,大周只会更快分崩离析。更何况,如今大周王师疲弱,若要让诸侯们把祖先封地吐出来,无异与虎谋皮。

    召公虎长叹一口气,只得转移话题道:“攘外又当如何?”

    兮吉甫心领神会,也转而道:“蛮夷戎狄者,方位之称也,本非种族之别,只是中原华夏人自诩‘文明’,以此蔑称四方部落而已。而事实上,四夷之民未必蛮荒,如此粗暴划分,反倒加剧诸部与中原文明之冲突。

    “北狄有隗姓、姬姓、瞍瞒之分,东夷、西戎杂糅姜、风、嬴、偃等姓诸族,南蛮更是荆、蜀、巴、濮、越杂糅。四夷之众不乏尧舜禹汤后人,本非同伙,却因中原人的自负偏见而同仇敌忾,视华夏为公敌,岂不可笑?”

    召公虎感叹道:“兮公子之言,可谓振聋而发聩!”

    兮吉甫道:“兮甲,蜀人也,祖上亦是蛮夷之辈;姬姓周族发迹之前,亦是和戎狄混居、互为婚姻。如此区别对待四夷、征讨不断,岂不寒了周边部族之心?“

    召公虎喟然道:“诚然,总说四夷反复无常、不服王化,可共王灭密、昭王伐楚、穆王伐犬戎与徐国、厉王征淮夷之时,也更多是逞征服之快罢了。再说,中原诸侯国中乱伦、灭亲之事,又何尝少过?”

    兮吉甫拱手道:“太保有如此之深省,兮甲佩服,亦是大周之幸。四夷大多不务农耕,故而对夺取中原之地毫无企图,又何尝谈得上觊觎中原?四夷所需粮食、用具,恰如中原所需之马匹牛羊,靠边贸便可达成,又何苦浴血征伐?

    “依兮甲愚见,大周不妨用怀柔之策,在四夷中扶持亲周之势力,如大周同宗之姬姓白狄,西戎中姜姓之羌部落,这样便可化解诸异族之矛盾,同化蛮夷部落,岂不美哉?”

    召公虎抚须道:“如此,边患便可迎刃而解!这攘外、安内之策,实属高见!”

    兮吉甫道:“太保,四夷之患已存在千年,光大周一朝,边患也有百余年之久。攘外大计,绝非一朝一夕可成,必将旷日持久。我大周或威服、或分化、或拉拢,可得暂且安宁。但四夷奉行以战养战,怕是无法永绝后患。”

    召公虎又想起一事:“去岁四夷起五路伐大周,步调出奇一致,不知何故?而当大周反击之时,他们又几乎同时退兵示弱?”

    兮吉甫道:“这正是兮甲担心之处——今日之四夷已非各自为政,怕是有股空前力量在聚拢四夷之力,将其拧成一股绳,如臂使指。四夷山高路远,于同一日犯周,定是计划严密、有备而来。”

    召公虎又道:“回想起前岁彘林一战,小小赤狄居然坐拥四夷至毒之物——北方牧麻草、西方芒硝、南方鸩毒、东方蜃毒,实属可疑。”

    兮吉甫眉头紧锁,目视仲山甫。

    仲山甫微微点头:“赤狄不会有如此财力,怕是商盟在暗中赞助。”

    召公虎坐立难安:“商盟?又是商盟?”

    仲山甫道:“大周灭得了殷商,却铲不除商盟。他们并非死灰复燃,而是从未熄灭,商盟富可敌国,又十分神秘低调,更可怕者,他们或许仍与巫教互为唇齿。”

    兮吉甫补充道:“商盟、巫教,这些商朝余孽实力不容小觑,他们若是联合四夷、策反诸侯国,那么对大周而言将是灭顶之灾!”

    召公虎心中大悸:“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兮吉甫叹道:“当年三监之乱还历历在目,决不能低估殷商余党复辟商王朝的决心。”

    众人皆沉默不语,忧心忡忡。

    半晌,召公虎方道:“如此看,大周中兴大业不单任重道远,甚至还受反动势力颠覆之威胁。由此,富国强兵尚且可以一试,但攘外安内之事,绝非一两代人努力之功。”

    兮吉甫道:“诚然!就算文武、成康贤王再世,也要极四代圣主贤臣努力才可完成。如果一旦碰到……”

    兮吉甫的话戛然而止,不敢继续说下去。

    方兴知道他想说什么,大周嫡长子继承,历来立嫡不立贤、立长不立能。谁能保证每个即位天子都能出类拔萃?

    就如在成康之治后,即位的是好大喜功的周昭王、放荡不羁的周穆王,国势由盛转衰;其后的共、懿、孝、夷四王,更是让大周积贫积弱。周厉王虽见中兴曙光,却因国人暴动功亏一篑,而今周王静主少国疑,未来谁能预料?

    然而,嫡长子继承制也有重要功用——商朝先是奉行兄终弟及,这才引发无休止的骨肉相残、王位争夺,此后改为嫡长子继承,使其他王子、王孙早早断绝篡位之念,这才使得政权稳定。大周龙兴后,亦继此为成制。

    召公虎长叹一声:“国本不可动摇也!”

    宗法制是国本,分封制也是国本,井田制是国本,甚至国野制也是国本。

    周公旦制礼作乐,为一时创举。但周礼其实又很脆弱,它过于依赖谦谦君子的高洁德行维持,等哪天这层薄纸捅破,恐怕大周就离倾覆不远。

    好在,召公虎遇见眼前两位旷世奇才,让他可以不再形单影只、孤军奋战。

    大有楼下,街巷里守夜人已鼓打四更。

    四人从傍晚畅谈到深夜,又从深夜聊到黎明。

    召公虎不再遮掩自己求贤若渴之心,起身对兮吉甫、仲山甫长作一揖。

    二人赶紧起身,回礼道:“太保,此礼太重,我二人消受不起。”

    召公虎道:“当今大周危困,正是用人之际!内忧外患频仍,孤亦力不从心,在此愿邀二位先生出仕,为社稷求二位之才学,为周天子所用!”

    “太保……这……”

    二人面面相觑,刚要回话,召公虎赶忙打断,苦笑道:“兮先生,你也不要推脱说你闲云野鹤;仲山先生,你也不要自谦才疏学浅。请速速应允,如孤之所愿罢!”

    兮吉甫忙道:“太保救我二人出狱,恩重如山,我等自当效犬马之劳,怎敢不从命?只是仲山兄乃一介布衣,兮甲更是蜀地流民,如何登上大周朝堂?”

    召公虎道:“周礼虽严,布衣却未必不得为官。前朝伊尹、傅说皆布衣卿相,难道大周还不如殷商?如今百官皆世卿世禄,正因人才凋零才积重难返。孤决心已定,要劝服周天子广开才路,二位大才远在孤上,岂可因一介布衣之身,而让明珠落尘埃?”

    兮吉甫和仲山甫见老太保如此诚恳,热泪盈眶,长躬倒地:“太保礼贤下士,我等愿执鞭坠镫,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