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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6-05章 方兴 • 出使

    镐京都城。

    自鲁国使团走后,周王静迫不及待,着太卜占筮得一良辰吉日,便命大宗伯王子友、小宗伯方兴出使鲁国。

    出使之日,周王静召见使团于太庙之中。

    拜祭罢列祖、先王,周王静将使节、令牌交于正使王子友,又将册命鲁国世子的文书、冠礼所需的应用之物交于副使方兴,再三嘱咐,务必要确保鲁国立储的仪式风光、隆重,勿生差池。

    王子友郑重接令,方兴亦是作礼受命。

    二人虽受了嘱托,却心中踟蹰,堂堂大周天子,竟对一个诸侯国的立储之事如此挂心,更何况这鲁世子戏并非嫡长,名言不顺,此事若传扬到其他诸侯耳中,指不定招致多少诽谤。

    授命完毕,周王静却突然停步,对两位陪同出行之人来了兴趣。

    天子一指王子友身后的少年,笑道:“余若没猜错,这位便是名扬镐京的神童耶?”

    少年皓齿微翕,翩然跪拜道:“不敢当,小童正是伯阳。”

    又问了几句,伯阳皆对答如流。周王静大喜,便对一旁的太史颂道:“令郎聪颖伶俐,真名非虚传也!”

    太史颂连忙答谢,又转头叱退伯阳:“小儿多嘴,冒犯天听,该当何罪?!”

    “童言何忌,太史训子太过也,”周王静笑着摆了摆手,又把目光投向方兴身后一人,“此壮士英武,不知何人哉?”

    众人循声望去,不远处果有名彪型大汉肃立在侧,身高过丈,虬髯碧眼,很是突兀,显然不是中土人物。又见他外披长衣,内中却穿着兕皮铠甲,威风凌凌,俨然神话中的战神刑天般。

    方兴赶忙出列,对道:“禀天子,此人名唤巴明,蜀中巴族人士,骁勇善搏,此次出行担任护卫。”

    周王静边叹边奇:“好个蛮汉!可曾习得中原官话否?”

    巴明抱拳拱手,行的是军中之礼:“天子,会,听懂。”

    在场众卿大夫见他咬字不清,语序错乱,礼节也不甚到位,别有一种滑稽,只是强忍憋笑。

    方兴连连致歉:“天子恕罪,此人去岁归顺大周,修习周礼与官话未逾一年,多有冒犯,还望从轻惩戒。”

    周王静心情倒是不错:“无妨,大周恩披四海,威服九州,有蛮夷勇士愿不远千里归服,习华夏礼法,学中原语言,此乃余之幸也,何罪之有?”

    言罢,当下便册之为上士之爵,授官“方相氏”,归入夏官司马序列。接着,又赐巴明上好铠甲一副、并柘弓、鍭矢,命他务必确保使团安全。

    巴明拜谢,答礼而退。见这位巴族勇士得此提拔,方兴由衷替他高兴。

    待到礼毕,周王静心情甚好,又叮嘱几句,便移驾回宫。这边厢,王子友也检视罢随行车驾,手持符节,命御者东出雉门,迤逦朝鲁国方向而去。

    时正初春,一路上微风和煦,绿草如茵,过华岳,出潼关,直到桃林塞内,又是一年桃花盛放,馥郁扑鼻,美不胜收。

    方兴览此盛景,不由想到往昔——当年周王静刚刚登基,主少国疑之时,有五路叛军同时犯周,那时自己年刚弱冠,便随着召公虎哀兵出征,在这函谷关前遇伊洛之戎,首立大功。想那以后,东征西讨,戎马倥偬,又虚度数个春秋,物是人非,感慨颇多。

    又行了几个昼夜,出崤函,过焦国,眼前赫然出现一座大邑,乃是虢国新都上阳城。

    虢国自东迁后,正是大动土木之时,城郭内外,工匠攒行,一片忙碌之景。远远望去,看那城墙高矗,楼宇林立,无非都是民脂民膏汇聚而成,虢公长父这些年贪弊之巨,可见一斑。

    方兴本不欲逗留,却不想王子友亦有此意,二人心领神会,索性避开虢国,另取远道,径直朝洛邑而去。在东都盘桓半日,补足粮秣,拜辞守将,路经成周十镇,皆有其公卿郊劳,待出了制邑虎牢,路途便已过其半也。

    刚出发那几日,使团成员们还谈笑风生,可眼看离鲁国越近,王子友面色逐渐凝重,方兴也心事重重,随行的伯阳和巴明固然游兴正浓,见状也不再沿途嬉笑。

    眼看曹国国境就在眼前,王子友下令驻马止行。

    “方贤弟,可知前方是何城池否?”

    方兴知道王子友明知故问,答道:“此乃曹国都城陶丘,乃中原最富庶处之一。”

    王子友点了点头:“齐之营丘、宋之商丘、曹国陶丘,皆中原枢纽要地,合称‘三丘’,皆商贾云集之都,熙攘逐利,聚富成山。想我刚出任大宗伯时,首次出使,来得便是此地。”

    方兴这才想起,昔日曹国出了弑君之事,前来问责调停的,正是王子友。看样子,曹都陶丘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王子友又道:“此次出使鲁国,我心已是不安。今至曹国,又勾起不堪之回忆,更是痛楚。想我大周自圣贤制礼作乐以来,素行德政,已历二百余年。只恨如今礼将崩、乐将坏,诸侯不臣,四夷不顺,弑君的弑君,弑父的弑父,手足争权而相残者更是数不胜数。眼下鲁国废长立幼,已埋下祸根,怕是会贻害数代,造祸不浅……”

    言罢,王子友竟掩面拭泪。

    方兴又何尝不知这些,比起王子友所经历的曹国弑君之事,自己体验过的血雨腥风又何尝少过?别的不说,光是在楚国所经历的三子争位之事,旷日持久,兵燹涂炭,每每回忆起来,犹然心惊肉跳。

    王子友犹心绪难平,正色道:“诸位,此行鲁国,务必多加小心。除面见鲁侯外,其余场合亦须谨言慎行,若有鲁国卿大夫私下相邀,一律推辞,不可擅自行动。”

    言罢,使团自方兴以下,众人皆领命称是,一时间,气氛变得凝重而严肃。

    王子友既无意在曹国盘桓,使团便另取道它国,又经一个昼夜,终到鲁国国境,鲁侯早派大行人设宴郊劳,为使团接风洗尘。

    使团车驾在边境线停下,方兴起身,将符节交到主使手中。王子友持节扶轼站立,向鲁国大行人行礼致意。

    鲁大行人手持美玉,行过挚见之礼,又再拜道:“陪臣叩见天子使节。”

    王子友笑道:“大夫免礼,孤代天子问鲁侯安。”

    鲁大行人禀道:“鲁侯有恙在身,不能亲迎,还望天使恕罪。”

    王子友摆了摆手:“鲁国之于大周,乃叔伯之国也,鲁侯贵为七命加锡之诸侯,本不必劳身远迎,恕罪之辞,无需再提。”

    鲁大行人再三谢过,赶忙命手下众人让开道路,引大周使团一行进入国境。待王子友下了车驾,早有小臣在道涂之上摆上玉几,上面放置着牛、羊、豕三牲太牢,一并委积、膳献、饮食等,三拜赠于正使,王子友依礼三揖、三辞,最终拜受。

    方兴在一旁看着,赞叹不已。鲁国不愧为礼仪之邦,其阵势之隆重,臣属之干练,仪程之谨慎,一言一行皆斟酌再三,不敢有丝毫违礼之差池,与昔日周王静御驾亲征国境鲁国时相比,又大有不同,愈加下足了功夫。又忖道,前番那商盟之人假冒鲁公子元郊迎王师,竟也未露半分破绽,甚至将周天子都瞒了过去,其处心积虑之甚,也令人思之而后怕。

    再观那少年伯阳,更是瞪大了眼睛,如饥似渴般盯着眼前的一切,不敢错过仪式的丝毫细节。眼见方为实,想必他在辟雍埋头苦读周礼数载,还不如身临其境这片刻之功。

    郊劳礼毕,鲁大行人道:“禀天使,此地乃鲁国边邑,距离都城曲阜尚需一昼路程,今夜已安排下沿途官驿,有请天使权且歇息下,还恕招待不周。”

    王子友道:“有劳大夫,思虑如斯,安言不周?”

    言罢,在鲁国车驾夹送下,大周使团乘车徐徐东进。

    时正初春,待行至大野泽周边,风光旖旎,湖风拂面,倒是惬意。方兴远眺此盛景,不由嗟叹天下泽国之美,古传大禹治水,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划九州,共有九泽,其中声名最甚者,无非鲁境之大野,与楚境之云梦而已。

    见此思彼,触景生情,方兴不由神驰而不知所向,恍惚间,依稀梦回禖祭之日、云梦泽中,那个与芈芙共度的销魂午后。云梦之水或许还是那般云雾氲氤,可佳人却不知何日才能再续前缘。

    想到这,方兴不由痴了。

    日已西斜,行程三过其二,距鲁都曲阜还剩最后三十余里路程,使团便在官驿住下,好在鲁国大行人照顾周全,用膳、喂马一应侍候周全。

    入夜时分,约摸三更光景,只听官驿外喊杀震天,声势骇人。

    方兴连忙起身,来到帐外,早见猛士巴明披挂在身,护住主帐。方兴毕竟久经战阵,又屡经生死瞬间,倒也不甚慌忙,遣手下去喊醒众人。

    又过了片刻,王子友与伯阳这才被惊醒,匆匆走出帐外,睡眼惺忪,忙问何事。

    不时,鲁国大行人亦至,面带惨色:“禀……禀天使……”

    “远处来者非善,可知何人喧哗?”王子友强作镇定。

    “大……大野贼……”大行人几乎吓得站不住脚。

    “大野贼?”方兴暗忖不好。昔日随天子御驾亲征青丘之时,便听鲁国向导介绍过此地风土,鲁国东傍泰山,西依大野,固然有山川之险,却因鲁人亲贵族而远百姓,故而百姓多流离失所,落草为寇,近年来泰山寇与大野贼肆虐,更是骚扰得鲁国境内民不聊生。今日途径大野泽时,早该想到此节,只是不曾多虑,这些贼寇竟然敢劫持天子车驾?

    “大夫,”王子友倒吸一口气,“你手下有多少人马?”

    “不足一百,且多为仪仗之兵……”鲁大夫哆嗦不已,只顾嘟囔,“该如何是好耶?”

    方兴摇了摇头:“随行兵卒皆不堪战,我听敌军数量浩大,不低于我方五倍之众。”

    王子友大骇:“那该如何是好?”

    “巴明,率这一百人结阵,”方兴持剑在手,又叮嘱道,“只可守,不可攻。”

    言罢,敌军已杀到近前,巴明挺戟当先,早戳翻几个大野喽啰,其余众贼见此彪形大汉扎手,倒也不敢硬攻,只是将使团围住。

    方兴见这些贼寇装备简陋,且多面有菜色,便知其实力有限,奈何寡不敌众,如果僵持下去,己方并无胜算,倘若对方再啸聚更多人手,那后果不堪设想。

    身旁,鲁国大夫及其手下已如惊弓之鸟,自是指望不上,王子友和伯阳还能保持风度,却也一筹莫展,毫无办法。方兴虽得申伯诚所赠《握奇经》里所载的玄妙阵法,但此时如何操练得及?

    见贼势渐紧,方兴不由仰天长叹。

    “难道说,我方兴突围出彘林,逃死于楚境,未曾死于疆场,却要亡在这宵小蟊贼手中么?”

    正在此时,只听远处鼙鼓大动,烟尘飞扬,趁着月色,又见旌旗飘扬。

    “贼军增援又至也!”鲁大行人面如死灰,已是待毙模样。

    “我看未必,”方兴反倒镇定,“你看那旌旗齐整、鼓金嘹亮,大野贼不过是草寇而已,哪有此般作风?”

    王子友忙问:“莫非是救兵来也?可这夤夜之间,哪里兀地来这许多军马?”

    方兴亦不解,问鲁大行人道:“你可知鲁国军队之袍甲,皆是何等颜色?旂常大旗之上,绣得都是何种纹饰?”

    大行人颤颤巍巍,道:“大周商赤,鲁人乃周公之后,亦是尚赤……至于这旂常纹饰嘛……”

    见主官支支吾吾,显然不通兵事,其手下有将官忍不住答道:“上军纹绣者为蛟龙,中军纹绣者为虎豹,下军纹绣者为熊罴。”

    方兴大喜,见来军渐近,正是红旗红甲,旌旗上纹绣的正是熊罴模样。

    “下军来也,救兵来也!”鲁营内传来一阵欢腾。

    贼兵见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那还顾得上劫掠眼前的大周使团,纷纷作鸟兽散,夺路而逃,钻回大野泽中去也。

    巴明杀得眼红,正欲拔腿追赶,被方兴赶忙劝住,这才悻悻作罢。

    王子友虚惊一场,这才略微回过神来,问鲁大行人道:“承蒙贵国军队相救,只是不知这下军主帅,是何人担纲?”

    大行人想了许久,方答道:“照例,当为下卿公叔夨所领,只是……只是……”

    王子友略有皱眉:“只是如何?”

    “陪臣今日动身前来郊劳之前,下卿公叔夨正在与鲁侯、上卿公子元一道,在曲阜准备迎接天使大驾。只是不知,他是如何得知大野泽之军情,又如此迅速赶来?”大行人言罢,依旧一副心有余悸模样。

    王子友点头沉吟,方兴自然也发觉了其间蹊跷。照理说,鲁国下军若要从都城曲阜发兵到此,即便是急行军,也须赶在轻车简从的大行人前开拔,难道,公叔夨早已得知大野贼今日之动向?细细思之,不禁背后发凉。

    众人惴惴不安间,鲁国下军已到近前。

    尘土落定,只见火把四举,早有一将从夜幕中快步走出。

    “他是公叔夨?”方兴看不清对方相貌,“为何如此眼熟?”

    也就瞬息之间,来将已至近前,单膝下拜:“末将救危来迟,甲胄在身,不得施以全礼!”

    众人定睛一看,这才皆送了一口气,原来下军统帅哪里是下卿公叔夨,分明是鲁侯敖的长子、周王静废长立幼的牺牲者——长公子括。

    王子友惊魂未定,许久才从余悸中恢复,刚想起与公子括见礼。

    “公子,别来无恙!”

    “见过大宗伯,副使方大夫。”公子括抱拳拱手,面带苦笑,与使团成员寒暄起来。只是对于镐京城之事,片言不语,显然是不愿提及。

    说话间,鲁军已然肃清战场,便有副将来报。

    公子括连连致歉:“大宗伯稍侯片刻,我处理罢军务,再来叙话。”

    王子友摆了摆手:“不妨,军务要紧!”

    公子括闻言称谢,便转头命副将报来。

    副将向众人行罢军礼,对其主帅禀道:“末将已派人侦查此地,方圆数里,再无大野贼踪迹。请主帅示下,是否追击溃兵?”

    公子括闻言大喜,又命道:“贼胆已溃,不必穷追。大军便在原地驻扎,命各旅帅率部轮流警戒,确保大周使团安全。还有,明日三更造饭,我等护送使团入鲁都曲阜,切不可误了时辰。”

    “唯!唯!”那副将得了将令,奉命而去。

    方兴起初见这枝鲁军军容肃整,已是眼前一亮。现又见公子括领兵得法,颇得军心,俨然一副大将模样,并不在南仲之下,甚至有几分师寰用兵时的风范,心下更平添几分好感。鲁国得将如此,足以与齐国抗衡,平定方才那些大野泽的流寇更是不在话下。

    只可惜,天子遇事不明,兼之鲁侯敖暗弱,故而才有了镐京城明堂上,鲁国废长立幼之闹剧。

    一旁,伯阳扯着方兴衣襟,小声嘟囔道:“副使,我观这长公子括,分明更像是国君模样。伯阳想不通,莫非那鲁少子戏多生了几个脑袋、几条臂膀,竟将嫡兄给比了下去?”

    方兴深以为然,莞尔欲笑,却还是赶忙紧捂住其口,作色道:“既想不通,便休要多想。此乃鲁境,圣贤周公之封地采邑,你再乱发嘀咕,小心大宗伯将你拔了舌去,驱逐出境,看你如何去见太史父亲?”

    伯阳吐了吐舌头,倒再不言语,只是摇头。

    方兴努着嘴,转头一瞥身旁的王子友,伯阳的无忌童言,王子友想必能听见七八分,可这位大宗伯不动声色,只是微笑,想必也已默许几分。

    待鲁公子括安排罢军务,这才忙向王子友等人赔礼,口中连称“失敬”。

    “公子言重,速速入帐内叙话。”王子友忙命手下掌起火烛,将鲁公子括迎入大帐。又见鲁国大行人在旁,便顺带着邀请他一同议事。

    可那大行人正要迈步,却瞥见身旁鲁公子括面带不悦,怒目圆瞪,吓得踟蹰不前,直躲众人的目光。

    方兴见状大奇,知其二人或有龃龉,虽已猜出几分,但自知此行要多加谨慎,且不可干预鲁国内政,只是装作视而不见,领着伯阳,寻了座位坐下。

    那大行人迟疑半晌,总算下了好大决心,终是找个借口,辞别王子友和鲁公子括,灰溜溜地回行营而去。

    王子友不动声色,只是唤巴明到帐外守备,又将其他随从支开,仅留方兴和伯阳在帐内相陪。鲁公子括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却难掩忧色,在宾位坐定,垂首不语。

    “多谢公子深夜援军,”王子友举起铜爵,内盛甘泉,敬鲁公子括道,“若再迟来片刻,唉,这后果不敢多想也。”

    公子括道:“大宗伯不必言谢,说起来,这大野贼深夜至此,与我还有些干连。”

    王子友奇道:“何等干连?”

    公子括道:“数日来,我率鲁国下军在全境内巡查,本意欲在泰山剿除贼患,却不料今春雨季充盈,济水竟决了口,大野泽因而泛滥,竟将数千顷良田湮没,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天灾之后便是人祸,大野泽周边的郊野村夫断了嚼用,没抵住贼人煽动,竟落草为寇,劫掠起邻家别邑,为祸不小。”

    方兴这才恍然大悟,便道:“怪不得我观那大野贼寇,大多衣冠不整,面有菜色,阵容不整,手中兵刃多是农具。”

    公子括叹了口气,又道:“若非寻不得活路,这些贼寇皆是我鲁国良民,知礼守节之邦,又如何会造起反来?可我率军平乱之时,这些贼寇与平民无益,窝藏于郊野草舍之中,亦寇亦民,亦兵亦匪,好生难缠。”

    说到这,公子括悲悯不已,只顾顿足捶胸。

    方兴知其动了情,颇有不忍,这才得知鲁公子括只是领兵荡寇至此,并非专程从鲁都曲阜开拔前来,想必方鲁国大行人的揣测多有误导之嫌。只是不知,公子括本该在东宫中锦衣玉食,如何又领兵在外,过这种尘土飞扬的苦日子?再者说,天子使团已到鲁境,此时鲁都曲阜之内,鲁侯敖应当领着诸子、众卿大夫一道准备迎接,公子括身为长公子,为何反倒不在都城?

    想到此节,方兴对鲁国局势又多了几分判断,其政权之割裂,军权之争夺,远比想象中要复杂许多。

    王子友又劝慰了鲁公子括几句,公子括含糊其辞,凡问及敏感处,皆避而不答。

    时夜已深,众人皆疲乏困顿,眼看三更要到,公子括便告辞回营,王子友和方兴相送出帐外,便胡乱又歇息了片刻,等待天明。

    次日一早,公子括早已整饬完毕兵马,埋锅拔营,分兵二处,命副将继续南下追寻大野贼踪迹,自己则亲自领兵三千,护送大周使团东行,往鲁都曲阜而去。

    一路上,公子括心事重重,王子友也神色凝重,方兴也无心观望路途风光,唯有伯阳,兴奋地东张西望,连连叹这东鲁山灵水秀,与黄沙漫天的关中平原大有不同。

    不觉间,距离鲁都曲阜不到六、七里路,已然可见井田阡陌,公子括突然命大军暂歇,驱车调头,竟来辞别王子友。

    王子友惊诧道:“公子这是何意?为何不一起去曲阜?”

    公子括摇着头,望向远方,只是长吁短叹。

    王子友起初不解,还欲再问,见方兴频频示意,这才发觉失言,故而又道了几句谢语,便同公子括依依惜别。

    临行之际,公子括突然恳求道:“大宗伯,昨夜遇袭与今日护送之事……待到了鲁都曲阜,切莫主动提起。”言罢,他又恶狠狠地盯了鲁国大行人一眼。

    王子友不加沉吟,当即允诺。

    公子括这才面露笑意,又与方兴、伯阳等人作礼罢,又率兵南下,与副将汇合,自不再提。

    见鲁军离开,大行人这才如逢大赦,瞅准机会,便请缨替王子友驾车。他十分健谈,介绍起曲阜风物、特产人情,不厌其烦。可王子友此时怅然若失,又哪有兴致与他闲聊,只是委蛇应承。

    又行了四、五里路,曲阜城郭已然形迹可辨。远远望去,城外早有军队整齐肃列,旌旗皆装饰以华丽纹饰,看着排场,显然是隆重无比。

    鲁大行人请使团车驾止行,对王子友道:“天使在此稍歇,陪臣失陪,先向鲁侯交了差事。”

    王子友微笑点头,他显然巴不得尽快将这个聒噪的鲁大夫支开。

    得了片刻空闲,王子友免不了记挂公子括的境况,便找来方兴闲谈。

    方兴道:“大宗伯可知,公子括为何不在国都,反而领兵在外,避而不回?”

    王子友摇了摇头。他是个恺悌君子,又久在镐京,远不及方兴见多识广,对尔虞我诈自然也不甚敏感,只道是公子括失了世子之位,怀恨在心,这才领兵不回。

    方兴解释道:“公子括非是怀恨,乃是避祸也。”

    “避祸?”伯阳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问。

    方兴道:“从鲁大行人只言片语可知,鲁侯如今抱病在床,鲁国大权名义上交由上卿公子元处置,实则宫闱内外大权已然旁落鲁夫人齐姜之手。齐姜恃宠而骄、凭子而贵,公子括为求自保,则必逃出曲阜方可无虞,此避祸之道也。”

    王子友犹有疑惑:“既如此,公子括如何领得兵权,岂不更受人猜忌?”

    “这便是他不愿护送我等入曲阜之故也,”方兴顿了顿,又道,“公子括素有威名,在军中颇有威望,手中若有兵权,齐姜尚且对之忌惮三分,一旦入都,兵权被卸,便后事难料也!”

    王子友若有所思,只是沉吟:“计是好计,不过如此行事,颇有违礼之处……”

    方兴无奈笑道:“大宗伯,归结到底,终是鲁国废立违礼在先。我观公子括之言行,多有苦衷,未必意在害人,但防人之心,不可轻弃也!”

    方兴经历过楚国政变,兄弟阋墙之事也已见怪不怪,他从不吝惜用最坏的恶意揣度萧墙之祸,世上最可怕之事并非刀兵,而是不古的人心。

    王子友闻言,只顾喟叹,再不言语。

    这一刻,不知他是否想起了远在镐京的胞兄,那位对自己再三提防的周天子。

    说话间,远处尘土漫卷,不多时,钟磬大作,那鲁国大行人引了十余乘马车,来到使团近前。

    只见一卿身着礼服,从车上跳下,三两步来到王子友面前便拜。

    大行人忙介绍道:“禀天使,这位是鄙国下卿,公叔夨。”

    “久闻下卿大名,今日幸会!”王子友答礼罢,便请对方平身。

    公叔夨道:“鲁侯已于城下摆好盛宴,翘首相盼,陪臣率鲁国上军前来,便引天使入城。”

    王子友笑道:“如此甚好,便有劳下卿。”

    公叔夨再拜,接着令旗一挥,早有仪仗从左右拥来,夹道相随。

    方兴在一旁冷眼旁观,打量起公叔夨来。此人约四旬年纪,目光犀利,举止端方,颇有英气,虽非赳赳粗俗,却也与公子元等一众鲁国迂腐之臣迥异,多了六七分干练、三四分凶狠。

    再看他所领之上军,虽说装备精良,但士卒面带倦怠,不论是军容还是士气,远不及此前所见公子括之下军精锐。不由心中打鼓,心道,不知这公叔夨和公子括如何治军,使这上军更似下军,下军反倒更像上军?

    眼看车队离曲阜渐近,方兴反倒忐忑起来。

    他不敢多想,只是私下嘱咐伯阳与巴明,言鲁国眼下是非不少,务必多加小心。可巴明一介武夫,本就唯方兴马首是瞻,自然想不到那许多,只顾允诺。至于那少年伯阳,他遥见鲁国接待的阵势浩大,礼仪繁复,早已心驰神往,钻入周礼的海洋中去也。